当公路变得窄起来,仅容两辆车擦身而过;当路边的树木由法国梧桐变成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当城市的喧嚣越来越远,左边是绿,右边是绿,前方仍是层层叠叠的绿;偶尔有晒得黝黑的老农赶了牛在路边慢慢吞吞地走,而一座座青山正被甩在身后,我知道真正意义上的乡村离我越来越近了。
乡村的气息
这是坐落在远离城市的山沟里的小村庄,远到窄窄的乡村公路离它还有几里路远就停下来歇息、张望、迟疑着不肯再往前延伸,于是由水泥路还原为土路。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我就嗅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它漾在周遭的空气里,舒缓、悠长,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
很晴朗的天,偶尔有几朵白云点缀着,太阳晒得人微微发热。我长长地吸一口气,空气在肺腑中打着旋儿吐出来,混杂着青草味儿、野花的香味儿、成堆的毛栗的成熟味儿,还有散落在路上的牛粪味儿,这几种味道掺杂着,让我在一瞬间觉得那充斥着令人厌恶的工厂废气和汽车尾气的城市空气一下子遥远起来。
路上行人很少,偶尔遇到一个,或肩挑水桶,或手拿小树枝,前面是涌动的羊群。分辨不出确切的年龄,一样的面色黝黑,面无表情,步履永远不紧不慢,沉稳得似乎一步就要留下一个脚印。而小卖部的门口,只要不是做饭时间,总会有那么几个同样肤色的妇女在闲聊。遇到陌生人,她们会闭了嘴,悄悄地打量着,目光绝不与人相接。当我抬眼看她们的时候,眼神就会在瞬间移向别处。在好奇心这一点上,男人总是与女人不同。男人尽管内心有好奇的渴望,但大都会隐藏在心里,而面色却是沉静如水。女人则不同,想象得到,当一个陌生人的身影消失在房屋的拐角处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会怎样地响起。
乡村的清晨总是被一声鸡啼、一声犬吠或者老牛的一声悠长的哞叫惊醒。虽天已大亮,看看表,却早得很。往日这样的时刻,还在床上沉沉昏睡。但是醒就醒了,醒了仍可以在床上无比舒适地再迷糊一会儿,而不必急匆匆地起床,急匆匆地汇入上班的人流。
在鸡鸣犬吠的晨光里悠闲地溜达,一切都慢了下来,脚步、思绪,还有时间。
炊烟升起的时刻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
柴草刚点着时弥漫成一片,很快就沿着烟筒升向半空,袅袅地,或直或斜。锅里的水汽阴翳,家家户户的香味溢出来,连成一片,连空气都成了香的。炊烟已在城市绝迹,成为乡村独有的风景。想象一下吧,秋天仍绿意葱茏的山脚下,溪水傍着村庄,炊烟在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起,静穆、安详,是一幅多么温暖的图画。
虽然说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但村里人大都起得早。而晚饭,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晚饭了。要等星星在夜空中闪闪烁烁,月亮升起来,升到半空中的时候。那时,在山坡里忙碌的人们才踏着月色回家,傍晚的炊烟,带着点点火星在半空中袅娜,温暖了疲惫的肉体。几样山里自己种的小菜,一小壶老酒,晚上的时光就这么慢慢地去了。
未被城市污染的乡村,迈着自己独有的脚步,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那是一种古老的、沉稳的、在烈日下劳作闲暇时端了茶慢慢品的,不经历城市的喧嚣和竞争的激烈就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气息。
收获栗子
站在山坡上,周围是一棵接一棵挂满了刺猬样小球的栗子树,禁不住像孩子一样感叹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毛栗。拳头大小的布满了刺的小球隐藏在枝叶中间,椭圆形的树叶在秋风中微微晃动,掩映在枝叶里的绿色小球就会羞涩地露出半个脸来。
熟透了的毛栗的栗蓬呈枯草的颜色,往往等不到人们用长杆将它们从树上打下来,它们就自动在树上裂开,里面的栗子滚落到树下的草丛里。村民们采摘毛栗,都是趁栗蓬还泛着青色的时候,这时候即使从树上用长杆将它们打下来,它们也不会在落地的瞬间裂开,将栗子遗落在草丛里。
栗子树长在山坡上,一般五六米高,有的甚至还高些。站在树下,用长杆就能将毛栗打下来,秋风习习,草依然绿着,绿色的毛栗从树上落下来,掉到草丛里,我大睁着不戴眼镜的近视眼,半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挪移,用两根树枝筷子一样地将毛栗夹到筐里。不要小看毛栗的刺,冒冒失失用手去拿,肯定会被刺得“哎呦”一声,收获满手的刺。
经过地毯式的搜索,打落下来的毛栗基本都被装进了筐里,因为栗子树长在斜坡上,还因为山路崎岖,毛栗都是用扁担挑回家。这个活儿我只试验了一次就彻底放弃,不要说沉甸甸的两筐毛栗担在肩上,就是空扁担放在肩上,走山间小路,时间久了,也会压得肩膀痛。
毛栗小山一样的被堆在院子里,你挤我,我挨你,刺与刺之间相互交叉着连成一片。把栗子从栗蓬里取出来,是一项细致的活儿。栗蓬用木掀拍开,用脚踩开,再用小棍子将栗蓬拨拉到一边。散落到地上的栗子一个个拾到筐里,仍会有散碎的小刺时不时扎到手指上。
人说:遇到栗子收成好,仅将栗子從栗蓬里踩出来,就会穿烂一双鞋呢!
用小棍子将栗子从栗蓬里向外拨拉的时候,下午的太阳正斜斜地照着,我忽然想到:是不是该去涂些防晒霜,秋日的太阳依然毒辣,这个想法矫情得可笑,可是,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不是白皙的那种皮肤,同周围晒得黑红的脸庞比起来,我反而成了白净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太阳。过后我想,我若真的整日里在山中劳作,会不会同我见到的那些山中妇女一样毫不修饰,大太阳下连个草帽都不戴?
曾想象过,春天的时候,栗子树开花了,白色的、粉色的柱子样的花,漫山遍野都是。青山因此而变成了花的海洋。栗子花的香气据说很香,很香,一直香到人的心底里。
一个栗蓬里的栗子个数不等,有的一个,有的两个,最多也就三个。同打算抛弃掉的小山样的栗蓬相比,收获的栗子显得很少,很单薄,散落在地上,发着湿漉漉的光。
收获栗子,就是收获希望。在远离城市没有工业的乡村,栗子就是换取柴米油盐各种生活用品的金钱。
耕耘流出的汗水总是比收获的金钱要多。
我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很痛。
山水间惊艳
在收获的季节爬溪水叮咚、果实累累的山,是人生的享受。
上山的路被一条小溪拦腰折断。许久不曾下雨,溪水瘦了许多。往日在水底湿漉漉的绿苔,浮出水面,在石块上晒干,使石头呈现出一片干枯的暗绿。有水的地方依然清澈见底,小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水泡时不时地从水里升起,那是螃蟹在吐泡泡。村民说水里有毛螃蟹,捉了用油炒炒就很好吃。幸亏我们有先见之明,提了水桶。轻轻地翻动石头,一个小黑影“嗖”地游到别处,慢慢地将手伸入水里,一下子抓住它的后背——一个小螃蟹到手了!我看了表,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竟然捉了三十六只螃蟹。听螃蟹在水桶里抓挠着桶壁咔嚓作响,成就感油然而生。等晚上螃蟹出来觅食,小溪里的螃蟹会更多。
虽然已是深秋,枝叶依然苍翠。太阳高高地照着,路边各色的小野花开得正盛。有一个土坡,刀削似的被从侧面劈开,上半部分的土是干的,坡面上长满了树和草。下半部分则有地下水从土里渗出来,浸湿了半个侧面,流到山沟里形成小溪。溪水随处可见,玉带一样缠绕在山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我们就在眉眼盈盈处留连,徜徉。
山上的树大都是栗子树、樱桃树、银杏树。一棵棵,一樹树,就那么挺立着,波澜不惊的样子。拐过一个山脚,眼光随便那么一瞟的当儿,迎面一片挂满了红彤彤山楂的山楂树将我扑了个猝不及防,禁不住“啊!”了一声。习惯了绿色的眼睛一下子被这一片繁星样的红果子惊艳了!这片红在青山绿水间是如此的夺人眼目,以至于我定定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它带给我的视觉冲击。是丰收的季节,这些小红果子,在树上挤挤挨挨,叶子反而显得少了。远远望的时候,像一片红彤彤的云。那首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婉转悠扬地浮上心头,柔柔的女声伴着怀旧的手风琴,清泉般地流下来,微风清拂,淡淡的忧伤溢出来,丝丝缕缕,钻入人的心。一树一树的山楂树开花了,白色的,堆成雪;一树一树的山楂树结果了,白的雪变成红彤彤的云。
太阳下眯眼远眺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棵柿子树。青山作衬,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山前的小坡上,枝叶稀稀落落,金黄色的柿子灯笼一样挂在枝头,同周围低矮的灌木丛、已没有任何果实的栗子树和樱桃树比起来,高大的挂满了金黄色小灯笼的柿子树显得那么的卓尔不群,遗世独立。让我心底里顿时生出深深的怜惜。
从松软的沙地里拔几棵芋头连枝带叶提着,从路边的地瓜地里挖几块白皮红瓤的甜地瓜拿着,从栗子树下的草丛里拣几个遗落的栗子吃着……丰收的田野处处都是诱人的果实。
土地从来不会亏待那些付出了心血、流下了汗水的人。大山里无尽的宝藏,哪一样不是农民辛勤劳动的成果呢?只有那些朴素实诚的人才能享受美妙的秋天的馈赠,才能身心愉悦地遨游在秋的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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