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尘香》张静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母亲喜欢种向日葵,她的这份喜好,从我幼年时就开始了。

记忆里,接连几年,父亲总在遭难。先是村里的打糠机将他右手的两个指头吞进去小半截。伤口愈合后,生产队里工分多的活自然和父亲无缘了。有一段时间,父亲只能在村里的菜地里干些轻松的零碎活,工分挣得少,家里分得的粮食也少,吃细面白馍的时候少得可怜,只有家里来客人才能跟着混几口,感觉真的像打牙祭。

第二年夏天,父亲好好的平白无故又是咳嗽又是发烧,扛了两天,不见好转,被母亲吼着去大队医疗站看看。医疗站的医生我叫八爷,其实并不老,就是辈分高而已。他看着父亲满脸通红喘着粗气,身上还有小红斑,摸摸耳朵背后,再掰开上下眼皮,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赶紧往县医院走吧,八成是出血热,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母亲吓坏了,撒腿就往村委会跑。村长赶忙让饲养室的四爷驾着马车送父亲去了县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加之父亲没有乱用感冒药,总算化险为夷。出院那天,第一眼看见的父亲,竟然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若来一场风,都能把他刮倒。

这场大病之后,父亲身体太虚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家里将养身体。家里,地里,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个人撑着。

生活的重担落在母亲身上,她像个男人一样撑着。那一年夏天,我觉得应该叫苦夏,火腾腾的太阳,苦巴巴的日子,可在我母亲脸上看不到悲观和愁苦。她像村里的牛和骡子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干完地里活,又去沟壕里的砖瓦厂拉砖。很多时候,我坐在门道的横坎上,看鸟雀在清晨的薄雾里飞来飞去唱个不停,听鸣蝉在桐花树的枝杈上叫得孜孜不倦,此起彼伏。黄昏时分,村里的小路上,老牛拉着爬犁归来,哑巴叔赶着吃饱的羊群归来,可母亲总不见回来。直到夜幕完全降下来了,四周黑得只有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灯火,母亲才一身尘土一身疲倦,迟迟而归。

几个月后,父亲的身体一日日好转。母亲依然在忙碌,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柔软的微笑,像向日葵开出的花儿一样,永远向着阳光。隔三差五的,她会为父亲抓几副中药调理一下身体,或者扯几尺花布为我和妹妹缝一件花衣裳、做一双花鞋子,艰难贫寒的日子,也有难得的笑声在小院里漾起来。

一日,满天繁星中,母亲从砖瓦厂回来了。一进门,表情兴奋又神秘。妹妹以为是母亲买水果糖给我们了,手舞足蹈。哪知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瓜子,用炕席下的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并告诫我们不能偷吃,等明年种到院子里,就可以吃到更多的瓜子啦!

暮春里,细雨绵绵。母亲在前院墙角处,整理出一大片空地来,挖开小坑,撒下三两颗向日葵籽粒,覆土,清水浇灌。不出三五日,有嫩嫩的芽尖从土里钻出来,先是一片,接着两片,三片……一串风、一串雨后,叶子一片片多起来,向日葵细细的枝干一寸一寸往上长,母亲下地回来趁歇脚的档儿,坐在阳光柔和的垄上,看嫩绿的葵花叶上洒满金光,嘴里喃喃说,今年有瓜子吃了,到时候,吃不完的,兴许还能卖呢!

在母亲看来,葵花是帶喜气的花,是心中的希望和梦想。母亲一个乡下女人,她的希望和梦想无外乎是一家人衣食无忧,小日子甜蜜丰盈。那个时候,年少蒙顿的我断然不懂得这些,只看到盛夏来临,一排排粗壮的葵花杆散落在夏日的小院里,金黄的葵花高仰着脖子,向着太阳,向着蓝天白云,热烈绽放,那绚丽夺目的黄,妩媚了小院的陈旧和苍老。

后来,看到梵高的《向日葵》。画中,大朵金黄的葵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怒放。梵高说,那是爱的最强光,在诸多失意彷徨的日子里,给他沉闷抑郁的心底注入最后的温暖。可母亲不知道梵高,她只喜欢种葵花。尤其是缺吃少穿的岁月里,靠墙处那一垄垄葱郁的葵花,驱走了缠裹在母亲身上沉重的艰难困苦。每每下地回来,母亲总要在葵花前停留一会儿,松松土,拔拔草,或用手扶一把被风吹歪的枝干,满脸的深情与欢悦。那明丽温暖的色彩,给了母亲无穷的热情和力量,使她卸下满身的沉重,迈过苦难,向着明媚,铿锵行走。

炎炎七月,酷热难耐,母亲给地里的庄稼施了肥、锄了草、浇了水后,按说有一段比较清闲的时光了,可是母亲依然闲不下来,她得利用庄稼自个疯长不需打理的空档,开始穿针引线的居家生活。母亲需要做的活好多哦,父亲磨烂袖口的外套、弟弟短及小腿腕的裤子,我和妹妹开学后做梦都想穿的新裤子布料早已扯回来了,母亲却顾不上……那些日子,我亲眼看到,收拾完家里的零碎后,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低头垂眉,专注做活。她熟练地踩踏,压线,挑针,然后锁纽环,缝扣子,忙得不亦乐乎。缝缝补补的活做完后,又开始做一家人的鞋子,不用说,穿上新裤子、新鞋子的瞬间,我们的喜悦,母亲的微笑,成为小院里最难忘的一幕。

不知不觉,凉秋至,葵花开始结籽。饱满的籽,密密匝匝挤在一起。适逢日头好,葵花籽很快从干瘪瘦小到饱满欲裂。母亲喜滋滋地将它们割下来,拉到县城去卖,为了避免交摊位费,母亲走街串巷吆喝卖,竟然全卖掉了。然后,用卖的钱,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新文具、新书包,给父亲买了营养品,路过农贸市场又进去买了鸡蛋、肉。那段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乐滋滋的,满脸像开了花。

待最后一茬向日葵收回家时,母亲没有卖,她在院子里铺了席子,将葵花籽一颗一颗剥下来,拣干净,晾晒。阳光下,葵花的幽香,一再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尤其是两岁多的弟弟,缠着母亲要吃炒葵花籽。母亲摸着弟弟头说,傻儿子,其实,葵花籽要彻底晒干,过些日子,瓤和籽出油后,炒了才好吃呢,等等吧,迟早会吃上的。弟弟倒也听话,抓了一把,出门找他的伙伴们玩去了。

很快,冬天来了,在旧时乡下,于贫者而言,这个季节是难熬的、愁肠百结的。一冬之食待储,一冬之衣待添。母亲怎能不知?她和所有清贫人家一样,会想尽法子让我们的身子骨不会在严寒和霜冻中受半点委屈。比如,每隔两年,母亲总要在向阳的坡地里种上一茬棉花,除草、上肥、杀虫、剪枝、掰芽,丝毫不懈怠,故而,我们姊妹三人的冬天里,总有崭新的棉衣、棉裤、棉袜子、棉手套、棉围脖等,好让我们一个个安然抵御那一场场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不过,漫漫冬夜,最难忘,最温暖的,还是和母亲坐在热炕头上,吃她炒的葵花籽。母亲的葵花籽炒得很精细。她将葵花籽倒进锅里,用麦秆微火轻轻炒上好长时间,估摸着七分熟了,开始用桂皮、花椒、大料等调料拌上盐水,均匀撒进锅里,旺火一边烧,一边用小扫把搅,直到满屋子的葵花香气弥散开来。我们围着母亲,嗑瓜子,说笑话,讲故事,日子就这般从窗前,从一盏灯火里,轻轻滑过。

夜深了,一股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母亲起身,下了炕,拿开炕门,添了半笼子碾碎的麦秆。上炕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细竹篾编织的小筛子里,一粒一粒的葵花籽,层层叠叠、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像母亲细碎而繁复的日子,只听得她自言自语说:明年,咱还种向日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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