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赵海萍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因为她还活着,所以我感觉幸福;因为她将一直活着,像不死之光一般活在我心中,所以,我以马齿笕的形象坚强、乐观,上进——永不弃世、永不弃己、永不弃爱我及我爱的一切生命。

十四岁那年,我有幸参加了市教育局组织的作文竞赛,我记得考场在马路街小学北楼三层的某个教室。我从四五个给定的标题中选择了《母亲的手》,这是我第一次以无比崇敬的态度将我的母亲牛淑妮女士展现给世人。那时,我完全没有今日的恐惧,也并不担心笔触的稚嫩以及对母亲理解的偏狭。毕竟,我只是一个未完全脱了稚气的孩子。

虽然我忘记了参赛时的季节,我也记不起临行时母亲的表情,我更记不得沿途那些村庄的名字,它们铭刻着农民们勤劳、朴实、贫穷但永不放弃的一生。但我记得我的第一段是以对比方式开头的,具体句子显然在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变得模糊不清。显然,十四岁的我已经懂得在写作文时需要运用技巧来吸引读者的眼球,并感动他们的内心。我先对养尊处优的女人们的手做了描述,它们通常有着纤细的手指,细腻、光滑,而又泛着香味,我对这样的一双手表现出了麻木、轻蔑和嫌弃;其次,我才写到终年不息劳作的我的母亲的手,它有着粗糙的手指,干裂、变形,而又布满老茧,我对这双手则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和爱慕。之后,我应该叙述了有关母亲的两件小事,至于怎样结尾,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记得写着写着,我的眼眶就湿了,我试图将那些太过重情的水分子憋回去,但我没能做到。于是,它们“啪嗒啪嗒”地落在稿纸上,完全不顾忌一个未成年少女的羞赧。母亲,就是她,那个向土地、丈夫和儿女默默奉献而从不抱怨的女人,她的形象和力量在那一瞬间感动了我。其实,被她感动的不仅仅是我,两个监考老师也被我抑制不住而表现在脸上的悲戚吸引过来,其中的一个老师把我标注拼音的汉字写在草稿纸上,另一个老师则轻拍了几下我的肩头。我知道,是我笔下的母亲成就了他们对我的关注和爱怜。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的班主任闫朝信老师将一本大红的荣誉证书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递到我手里。“海萍,你得了一等奖,你是咱们学校的骄傲!第一次呀,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荣誉!”说实话,这个奖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和惊喜,但它并没有那么激烈地撞击到我的心。我也没有因为它的意外到来而将虚荣心无限膨胀。甚至,我比之前更为谦谨、刻苦、勤奋。那些与我朝夕相伴的同学们也没有一睹过那张证书的芳容,完全不是出自吝啬,我觉得大肆显摆既毫无意义,还可能使一些心胸渺小如豆的同学对我产生敌视。当我和母亲分享隐藏于心底的那丝微妙而强烈的喜悦时,我的母亲,那个赐予我灵感和荣誉的女人,她表现得实在波澜不惊。即使我将这沉重的冥思完全沉浸在我把获奖消息告诉她的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刻,我仍然想不出母亲到底给没给过我赞许的话语,她那张由于辛劳而时常无精打采的臉有没有呈现出微许夸张的笑容,她有没有为了表达一个母亲应该萌生的自豪感而拥抱我,或者她只是伸出一只粗糙、干裂、变形,而又布满老茧的丑陋不堪的手抚摸我的脸、胳膊,或者后背……我从母亲那过分淡定的态度上揣测出获奖只不过是微乎其微的小事,远远比不上猪圈里那头长白山猪又长了一圈膘,或者仅有的两亩薄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或者父亲在一天的苦力之后并没有黑丧着脸回家……在母亲眼里,我这份小小的荣誉远远没有它们重要。所以,我从母亲那儿没能讨得一丝一毫的肯定和鼓励。所以,我也以无比淡定的态度对待了我平生第一份荣誉,这股近乎盲目而愚鄙的清高桀骜劲儿一直延续至今。我已经忘记了那本荣誉证书的质地,完全不记得它的封皮是平绒的,还是丝绸的,或者是塑料的,我也忘记了封皮里面的那张宣告我获奖的纸张上写的是怎样一行句子,它们应该无比生动地鼓舞过我那颗时常被自卑感侵扰的陷于孤独和黑暗的心。

虽然暮去朝来如白驹过隙的三十八年,我从未长时间离开过母亲,最长的分别也不过五六十天,但我脑海中的母亲的面孔只有两副:一副是相框里的年轻而美丽的母亲,一副是现实中的衰老而丑陋的母亲。相框里的母亲白芙蓉似的诱人,她那光润而丰满的脸庞上满溢着淡雅、娴静、温和的微笑,那是迷人的知性、纯善而又智慧的微笑,那是还没有被生活的艰辛、诡谲、虚妄打击过的无畏又满怀憧憬的微笑。现实中的母亲像一块久历风霜雪雨的黑云母,她那张毫无光彩的脸庞消瘦而干瘪,一些可憎的皱纹像春天的枝丫愈生愈多,患有轻度白内障的眼睛湿润而浑浊,两片嘴唇由于廉价假牙的破坏而不能严实地合在一起。虽然,母亲仍然喜欢向人绽放微笑,但那分明是沉重的、哀伤的、破碎的,既蕴含着鼓慰,又使人无限怜悯的微笑。

如果能够,我情愿把我脑海中一切与母亲不相关的人物和事件统统抹掉,让那广阔而幽深的境界里只剩下母亲,这样,我模糊了的母亲的形象,那些像光明和黑暗一样消逝在时光隧道里的母亲的形象便能魔法般清晰、丰满、生动起来。要是我能记得掀开衣襟露出乳房喂我吃奶的母亲该有多好!她用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乳晕处,她把无限温情的目光凝注在一个贪婪而又无知的孩子的脸上,那饱含着浓浓爱意的纯洁而又质朴的微笑呀,是人间的四月天,是孩子的芳草地,是真,是暖,是光,是希望,是力量……是融合了世间所有美好的美好!要是我能记得张开双臂等我蹒跚着扑进怀抱的母亲该有多好!她用春草般细柔、明媚、雀跃的声音轻唤我“四儿,过来呀,过来,来娘这儿!”当我在那股神奇力量的感召下颤巍巍地朝她走去,而她为了锻炼我的腿劲儿竟然悄悄地向后移动,而我不得不加快小小的步伐,就在我和她几乎接近时,她又向后移动一点点,最后,我不得不累得倾倒在她的怀里,她紧紧地抱住我,随即狠狠地亲我,又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要是我能记得在暗夜里喂我喝药的母亲该有多好!当我的小身体在漆黑一团的暗夜里寂静燃烧的时候,那被繁重而无尽的家务摧残得身心俱疲的女人——我的母亲,她灵敏而准确地感知到了我的异常,而这多么神奇!她像个勇士冲进茫茫黑暗,而全然忘掉了自己的胆怯,她只有一个目的——为那团熊熊燃烧的小东西拿回药品,把它灌进她的胃,使她舒适而平安地在梦乡里笑啊,闹啊,蹦啊,跳啊……

此时,我的母亲应该在一条破旧的被单子下睡着了,她睡得并不太深沉,您瞧,她翻了个身,有喃喃自语声像村前的溪流般潺潺流出,似嘱咐,似教导,又似向某个人倾诉。母亲抖了抖嘴角笑了,那沉重的、哀伤的、破碎的,既蕴含着鼓慰,又使人无限怜悯的微笑啊,是我母亲的微笑,是我的爱,我的思,我的力量,我的光明……

爱情的美妙光环也许只在母亲出阁前照拂过她,的确,那些闪耀着人性光辉和迷人魅力的光环曾经无比激越而热情地照拂过她。但母亲,那个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贫穷、饥饿、荒谬滋养长大的孩子,她沉湎于那幽暗而又古旧的传统意识,并且对我那身材瘦小但饱览诗书的外祖父言听计从。为此,她果断摒弃了一段情投意合、鹣鲽情深、青梅竹马式的姻缘。当然,这一明显鲁莽草率的决定害苦了她。“自嫁后,到如今,未有一日可舒心”是母亲和父亲四十余年婚姻生活的真实写照。母亲属虎,父亲属牛。属虎的母亲仁慈、聪慧、热情、刚强;属牛的父亲固执、现实、野心大并且占有欲和支配欲旺盛。就如同化妆品之于母亲的不相及一样,父亲之于她也是不相及之物。但母亲和天底下任何一位“甘愿为了孩子而无条件牺牲自我、奉献自我”的母亲一样,她选择了艰苦卓绝的忍受。美国朗费罗有言:坚韧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只要在门上敲得够久,够大声,终必会把人唤醒。我对这句话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和轻蔑,因为它无情嘲弄了我慈爱、善良、隐忍而又勤劳的母亲。母亲在那扇父亲也没有钥匙的大门前敲得足够长久,也足够大声,但终必唤不醒从出生就陷入沉睡的父亲。当然,沉睡的只是父亲的情感,即爱护妻子的本心、责任和能力。父亲永远醒着的那部分则是作为世俗男人的责任和担当,他用日复一日永不厌倦的劳作和教导实践着它们。而作为女人的母亲,她一定渴望被温情、柔和、细致地对待。但父亲可能终生不谙此道,我怀疑是生之艰难泯灭了爱之欢娱,我也怀疑父亲天生就缺乏爱人的能力。但我从不怀疑父亲会另有心仪,他只钟情母亲一个人,并且他以自己狭隘而独特的方式统领、占有、支配着母亲的一生。而母亲,虽然偶有反抗,但她更习惯了顺从。我那模糊而又惨淡的记忆中唯有父母亲一次次惊天动地的“战争”尤为清晰,它们钢针铁杵般扎着、捶打着我的心。我不敢沿着那宁静而幽冷的时光隧道漫步,我怕一不留神撞见到父亲黑丧着脸用粗重而巨大的声音呵斥、谩骂、争执,我也怕听到母亲轻声细语而又抑扬顿挫的哭诉,她实在忍不住心底的憋屈才会在劳作的夹缝里偷偷发泄一次,只要听到脚步声,她便匆匆收场——她不愿被任何人洞察到自己的苦恨。这坚强而自尊的人呐,她是我母亲。

我记得短暂而乏味的童年里并不都是饥饿、卑怯和恐惧,那件彰显了我果敢勇毅并颇具开创精神的伟大事件大概发生在我七八岁时,或者稍大一点点,我真的记不起来那无关紧要的确切时间了。但事件的契机肯定是在父亲和母亲争吵之后,我清晰而敏感地感同身受了母亲的屈辱和悲伤,我不想做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于是,我劝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走吧,回姥姥家,或者别处,只要离开这个家就行。显然,母亲并没有听从我的蛊惑,虽然在我蛊惑她之前,她肯定无数次蛊惑过自己。但她不能对从大到十四岁、小至两岁的六个孩子之中作出合乎人性的取舍,她不能忍受这剜心刻骨般的别离。于是,在渺然无尽的长途跋涉中,她继续锤炼自己的隐忍术和慈母心,而完全摒弃了作为女人存在的理由和梦想。我的母亲,她的生活滤去了爱情的甜蜜、柔美和奇妙,她仅属于孩子和土地。

我的母亲——活成男人般、火把般、黄牛般、阳光般、流水般……任何语言形容她都显得干瘪而苍白的母亲,我那清瘦健壮、贤良淑德、任劳任怨的母亲,她今年六十七周岁,她仍然以木棉树的形象陪伴着父亲。

“施比受更有福”“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为别人点一盏灯,照亮别人,也照亮了自己”……我知道,母亲喜欢这些熠熠生辉的句子。虽然,上过高小的母亲没有读过它们,但她用日复一日且永不厌倦的行动实践着它们,并且丰富完善着它们。

我们一家八口在赤贫的深渊里挣扎着过活,虽然这深渊到处充斥着由物资贫乏而衍生的饥饿、恐惧、嫉妒、卑怯……但这并不妨碍母亲乐善好施的秉性,她似乎天生一副菩萨心肠。那时,我曾以一个孩子的狭隘视角怀恨过母亲,甚至非常强烈地憎恶她。

那些生长在城市的同龄人全然不能体会同时期农村孩子的悲苦,他们对我描述的那真实而生动的赤贫之下的饥饿、恐惧、嫉妒、卑怯产生了莫大的怀疑。他们认为我善于把虚构术、夸张术发挥到极致,并且,他们深信我有这种能力。但现实是我从不屑对生活的真实进行任何伪造,我顽固地认为忠于生活是散文写作的一种态度。那时,由于母亲性格的缘故,祖父的亲戚及父母亲的亲戚都乐于在我们这个庞大而清贫的家留宿、吃饭。这无疑给掌勺的母亲制造了巨大的尴尬。但她在这巨大的尴尬面前往往表现得分寸适中而又雍容大度。她最喜欢用擀面条儿招待客人,但她知道瓦缸里的白面十分有限。她并不会由于多了一两个客人而相应增加面量。当厚薄、粗细都均匀有致的面条儿在沸腾的水里打着翻儿的时候,母亲早就用金子般珍贵的鸡蛋做好了卤子。她像个傻子一样把客人的大海碗盛得冒尖儿满,客人们呢,他们往往热烈而实诚地推让一番(在我们看来那热烈而实诚的推让背后是赤裸裸的虚情假意),但他们最终拗不过母亲的盛情。我和姐弟们无需母亲的眼色和命令,我们乖乖地躲到另一间屋子里侧耳倾听客人們的狼吞虎咽。那时,我们饥肠辘辘,我们对那善于向任何人袒露笑容的母亲怀恨在心,甚至非常强烈地憎恶她。待到客人们饭饱之后,母亲才会招呼我们吃饭。而我们的碗里除了数得清的几根面条外,你简直找不到一块儿直径超过两毫米的鸡蛋块儿。悲哉哀哉的我们尚且能吃到几根面条儿,母亲的碗里呢——清汤寡水泡玉米面团子!

母亲这样近乎无原则地招待亲戚们本无可厚非,毕竟他们和外祖父或者父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但母亲对那些乞丐、算命先生等毫不相干的人也泛滥善意和爱心。但凡有乞丐进院儿,母亲就不会让他们空着饭碗离开。如果恰逢了饭点儿,乞丐们就会得到和我们一样的饭食。如果是半晌时分,母亲就会从笸箩里随便拿出馒头、死面饼或者玉米面团子赠与他们。母亲小心谨慎地不使他们感到“嗟来之食”的难堪,她甚至对他们的境遇心怀难过和愧疚。以算命为生的继海先生也喜欢到我家落脚,而母亲像招待亲戚一样把他奉为上宾。继海先生常常为母亲卦象所昭示的白屋寒门、饱经沧桑的多舛命运而感慨万千,但他从不昧着良心而挑拣一些好言好语答谢母亲。母亲并不因为卦象的惨淡而陷入沮丧,她信命,也和命运艰苦卓绝地抗争。

祖父临死前拉住我母亲的手,他用气若游丝般微小而倔强的声音祝福了我的母亲:淑妮呀,你有好报,有好报!这个一辈子习惯站在儿子的立场和我母亲作斗争的老人,这个节俭到恐怖、自私到可怜、狭隘到低能的忏悔者,这个享受过母亲无微不至照顾的长辈,他在奔赴另一个世界之前的最后愿望是祝福我的母亲,这于母亲实在是巨大的荣耀和安慰。

祖父没有患过癌呀瘤儿呀的重大疾病,但祖父死了。祖父是在摔过一次之后躺倒的。那时,谁也不知道死神竟迈着鬼黠而轻巧的步子跋山涉水而来。父亲和叔伯请求祖父到医院进行正规治疗,但这建议在祖父那里明显小题大做,并且滑稽可笑,祖父果断地拒绝了一次向生的机会。“养养就好了,没啥大事儿。”祖父顽固地认为他可能摔断的骨头能够在静养中痊愈,但现实没有朝着他的期待发展,他供奉的老灶爷、财神爷和铁面无私的其它神灵们在他强烈的求生欲前步调一致地选择了沉默。后来,祖父在试图从炕上挪下来大便的时候,唉,死神就是在那一时刻逮住他不放的。我的祖父他不想把大便弄到被窝里,那时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家和叔伯家相继搬离),祖父往下挪的时候坐到了燃着的煤火上,尽管火焰非常微弱,但还是无比残忍地把祖父左侧臀部烧了个窟窿(我怀疑是万恶的死神捣的鬼)。从此,祖父再也没有下过土炕。虽说照顾祖父的任务分摊到大伯、父亲和小叔身上。但大伯母对早年和祖父之间的过节念念不忘,而小婶子住得较远,且体质不太好,所以她们合情合理地拒绝了对祖父的照顾。只有母亲,即使不是父亲当班儿,只要有一丁点儿闲暇,她就会到祖父屋子里瞧瞧。她细心地检查祖父的褥垫儿是不是湿了,被子是不是沾了大便?起初祖父还非常难为情,但习惯了也就习惯了。祖父非常喜欢吃一种小油饼,只有母亲能把这小油饼做得符合祖父的胃口,因为母亲舍得放花生油和鸡蛋,并且她能把小油饼摊得很薄。祖父很少在大伯和小叔当班儿时大便,即使偶有不慎,大伯和小叔也会把褥单儿和脏裤子卷吧卷吧放到我们家墙垛子上,他们随便招呼一声就走得远远的。而母亲从不计较,她对这额外的“美差”毫无怨言。

外祖母是在地里干活儿时由于突发了脑血栓而倒下的,之后她进入了漫长的恢复期。她最后的日子不像祖父那么神志清楚,而是陷入一种糟糕的混沌状态。葛朗台式的父亲掌管着这个贫寒之家的财政权,他从不允许哪怕一块钱的微小面额花费到无关紧要的物件上。但母亲必须向那个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的老人奉献孝心,她是她唯一的亲切而伟大的母亲——她大小便失禁、骨瘦如柴、意识模糊,她已呈现出弥留之际的颓废、黯然,她时而安静,时而躁狂……母亲冒着被父亲指责的难堪,她把村小卖部橱窗里陈列的点心一种一种买来喂给外祖母。好在我的外祖母只对两块钱一块儿的面包表示了浓厚的兴趣,这好歹减轻了母亲的压力,但母亲仍然需要偷偷摸摸从父亲允许的正常开销中不着痕迹地克扣。外祖母的最后那些日子,她不再喊叫舅舅们和母亲的名字,她只喊“面包,面包,面包!”即使再作难,母亲也没给外祖母中断过面包。精明的父亲肯定觉察到了母亲的小动作,但他并没有责难母亲。

古言:劳苦莫教爹娘受,忧愁莫教爹娘耽。但我的父母仍然陷在无边无际的劳苦之中——不死不休;他们仍然固执而殚精竭虑地忧愁着儿女们的生活——不止不灭。为人子女而诸事不能的惭愧蛊虫般噬咬着我的心,我渴望的与这世俗而残酷的现实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母亲在极度失望时说过:一个孩子一条心,孩子多了都是罪!我愿以马齿笕的形象坚强、乐观、上进——永不弃世、永不弃己、永不弃爱我及我爱的一切生命——以减轻罪孽,回报深恩。

一想到母亲终生不能摆脱被奴役的厄运,我便陷入无边无际的疼痛、懊恼和自责当中。而母亲,这个沉湎于无私奉献的可怜人,她在这无天无日、无穷无尽、无情无义的深渊当中表现出一副死心塌地的英雄主义姿态。甚至,她向奴役她的一切——艰难而乏味的生活、专横而自私的父亲及儿女们的悲欢苦乐,她向这一切献出最炽烈的拥抱和最真挚的爱意。她从来不肯正视那一直在明处,却以最隐蔽的方式对她剥削得尤为残酷的幽灵——她自己。或许,她每一天都在忽略她、漠视她,亦或,她每天都在和她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她终究战胜不了她,她固执而顽强地甘愿被一切奴役,她在这奴役中安贫乐道而又怡然自得。

惠普曼说:谁一旦成为哪一个的奴隶,谁便会在所有人的面前失去自由。现实中,奴役母亲的非但“哪一个”,而是“哪些个”,所以,我的母亲将那光辉灿烂、瑰丽奇特、生而有之的自由丢失得决绝而彻底。当然,母亲也曾为摆脱被奴役的厄运做过抗争。她试图逃离艰难而乏味的生活,她一次次和专横而自私的父亲殊死搏斗,她跟一群“野基督教徒”修炼“永生术”以求漠视儿女们的悲欢苦乐,但她悲哀地发现这些能助她摆脱奴役厄运的伎俩使她惶恐、愧怍、心虚、焦灼……母亲以那无限宽广的温柔和勇气继续接受父亲的统领,即使在偶有小恙或者情绪不佳的灰暗时刻,她也乐意和一个战壕里的父亲对抗那诡异的风霜雨雪、那丛生的荆棘、那来势凶猛的象鼻虫和桃蛀螟……于是,她又把心割成了六瓣,她在殷红而强大的每一瓣上都镶着眼睛,日日夜夜,她窥望着儿女们的一切!

善于写悲喜剧和十四行诗的莎士比亚说:每一个被束缚的奴隶都可以凭着他自己的手挣脱他的锁链。但母亲迷恋那条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若存若亡的给予她存在意义的枷锁——它束缚她,也解放她;它使她在晦暗里煎熬,也使她在光明里唱歌;它是她的劫,也是她的灯。

母亲的信仰没有像巴尔扎克告诫的那样挂在墙壁上,但墙壁上的确存在并幻灭过她朴素而简薄的信仰。灶王爷、财神爷以及故去的宗亲祖宗们,它们年复一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母亲恭敬、虔诚而广袤无垠的膜拜。四十余年来,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在点心、饺子、打卤面等美味儿的熏陶下变得愈加刻薄寡恩。他们再也不肯向这个无私、无我、无惭、无疚,但有责、有骨、有情、有志的女人施与一星半点的恩惠。也许他们的本来面目就是虚无,他们只是被動而羞辱的存在——他们既看不到人间的苦难,更伸不出那只传说中具备超强能力的援手。

母亲疑窦丛生,但她并不觉醒;也许她早就觉醒了,只是不愿失去心中的那片绿洲。于是,我的母亲仍然经年累月地向那些铁面无私的“墙上君子”奉献出恭敬、虔诚而广袤无垠的膜拜。

母亲并不甘心她之前信仰的和试图信仰的都是赤裸而浩渺的虚无,这让她深陷于单调而乏味生活中的那颗心变得无所适从。人嘛,总要有点信仰。维克多·雨果有言: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幸福。母亲也在追求幸福这条羊肠小道上苦苦寻觅。基督教的“中国式信徒们”发现了她,并信誓旦旦地宣称万能的主耶稣能救一切信众脱离苦海。母亲那颗在苦寻中无所依托的心得到慰藉,她为此欣喜过短暂的时光。并不是父亲厌嫌每个星期日的聚会占用了大量下地干活儿的时间,而是母亲发现信徒们多是公然被指责的懒惰、虚荣而又善于投机取巧之辈。他们学习《圣经》,也公然违背《圣经》。母亲果断而决绝地放弃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信仰,从此,她彻底沦为无神论者。

帕斯卡说:信仰和迷信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其实,母亲坚持和苦寻的信仰从来只是迷信而已,幸好,她摆脱了它们。但这不能狭隘地说母亲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她信仰勤劳、善良、真诚、宽容、正直、顽强等一切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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