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东在赣西,在“行尽江南有山处”,在赣湘界的这边。出了老关,此去便是湖南了。
湘东也在我记忆的傩乡里。那儿“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庙”,这句民谚意在标榜萍水河畔傩庙遍布的奇丽景象。早些年我行走湘东,几乎就是行走于一座座傩庙之间,行走于一尊尊傩像之间,行走于一支支傩队之间,行走于一位位傩面具雕刻大师之间,他们中有毛园陈氏家族傩面雕刻的非遗传承人陈团发陈全富父子,有彭国龙等多位杰出的民间艺人。我先后造访过汶泉、明塘、下埠等村庄,汶泉习傩少年技艺之娴熟,曾令我为传承事感慨不已,明塘的扫堂傩仪古朴完整,竟让随行专家大开眼界,下埠傩在萍乡的影响最大,其影响甚至进入了当地的语言生活,有歇后语道:“下埠的傩——面子大些。”湘东傩面具雕刻艺术堂而皇之地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湘东区则名正言顺地成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到了湘东,我忍不住想吆喝一嗓子:民间文化依然活态存在的山野,才能够算得上丰饶肥沃的土地!对吧?
湘东还在我的舌尖上。它是肥而不腻、香且又糯的腊肉。它是纹饰别致、味道甘美的花果。它是小觑四川、不让湖南的辣椒。参观排上镇的南繁制种馆,有一个火辣辣的数目字呛着我了,那是1976年排上制种队前往海南时留下的历史记录,队员们随身携带的物资以辣椒最为紧要,居然是每人十斤。那可是干的辣!红彤彤的辣!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辣!
忍俊不禁之余,不由得怦然心动。依稀记起当年的海南制种,那是已经沉淀于我内心深处的一次国家大行动。置身南繁制种馆,我才读懂来龙去脉,我依稀记得的,乃上世纪70年代初、中期,杂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后,为了推广种植,全国各水稻生产省(区)陆续在海南建立基地,开展杂交水稻繁育、制种,故而简称“南繁”。
十斤干辣椒的记载,唤醒了我的记忆。当年我下放所在的垦殖场,像周边所有公社一样,也必须派员奔赴海南。那时去往天涯海角一点也不浪漫,倒是充满了瘴疠虫蛇之惧、炎炎烈日之忧、台风狂浪之惑,更何况往来不便、为期太长。场里决定抽调根红苗壮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响应者惟有一位刚刚入场的退伍军人。可是,完成任务回来后,那刚强汉子绝口不提海南故事,也不知其究竟吃了多少苦遭过多少罪(萍乡作家漆宇勤《候鸟》一文所写的湘东继父,也是这样,“我反复询问他制种是怎么回事,他先告诉了我父本母本的概念,然后就没什么可说”;关于海南的热,“继父并未详说”;关于农作的艰苦,“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倒是发现退伍军人此后养成了不管什么季节都紧扎裤脚的习惯。不过,我还能从垦殖场书记对待他的态度,间接感受到海南的辛劳、海南的煎熬。憨厚而儒善的书记每每遇见他,总是满脸不无歉疚的难为情,连声音都变了,轻轻的,亲亲的,像父亲用语言小心地爱抚膝下后生晒黑的皮肤,疗治他疲累且孤独的心。
排上展示的南繁制种,已历40年之久,蓬蓬勃勃一直延宕到如今。漫长的岁月一定有漫长的故事,那些故事一定可以编辑为厚厚的大书。它既是可圈可点的科学研究,也是可歌可泣的田间实践;既是耐人寻味的珍贵往事,也是令人振奋的火热现实。然而,身临其境,我试图追问的是,为何当年连我也知晓的国家行动,到头来怎么就独独落在了排上的肩头,怎么就能说“只要有水稻种植的地方,就有排上人生产的种子”,怎么就可以在排上造就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第一支种子生产专业队伍?
排上娓娓道来。说的是“当惊世界殊”的种子革命。早在1970年代初期,在“世界成功利用水稻杂交优势第一人”“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主导下,全国开展了籼型杂交水稻“三系”配套协作大会战;而在萍乡,由颜龙安领衔、多位湘东籍成员参与的研究团队率先获得成功,并立即运用于生产实践;从1975年开始,萍乡在全国率先组织人员奔赴海南大规模繁育、制种,经过长期努力,湘东的排上建立了全国规模最大的杂交水稻制种产业,从业人员6000多人,制种面积占全国南繁育种总面积的95%,制种业务拓展到全国各地,产品远销东南亚等十多个国家。
我更愿意通过一些细节感受当年,以便更加真切地逼近自己的追问。比如,制种队员不无风趣地总结出了“海南十八怪”,什么“三只蚊子一盘菜,五只老鼠一麻袋;田螺吃禾比牛快,蚂蟥又长又大当裤带;男人骑牛车,女人学大寨;汽车跑得比火车快,老婆婆上树比猴快;团鱼海龟门板大,吃鱼好比吃蔬菜”,如此等等,它既是风土人情的反映,也是生存环境的写照;比如,海南各种自然灾害肆虐,有的年份台风过去暴雨即来,甚至海啸接踵而至,以至于重灾田块颗粒无收,且有制种队员在台风中献出了生命;比如,关于干辣椒的好处,制种队老人回忆道:当年物资匮乏,想吃肉只有等过年,等萍乡慰问大家送来的腊肉,然而,天气太热,腊肉也留不过一周,平时常吃的菜,就是干椒炒黄豆、干椒炒萝卜皮、干椒烧鱼干。如此看来,每人才十斤干辣椒,多乎哉?不多也。
原始落后的自然条件,苦不堪言的饮食起居生活,又脏又累且大强度、长时段的生产劳动,让不少制种队员难以承受。据说,制种期结束返乡时,有人在海边捡起石头扔进琼州海峡聊表决绝之意,誓不再还。难怪,当年萍乡全市共有38个公社、4所科研所分别派出队伍,后来仅剩排上队一支独苗;难怪,声势浩大的制种行动在我身边却是以制种人紧扎裤脚作结。
排上始终坚守海南,坚守制种基地,坚守种子们的初心。他们利用萍乡的技术优势,全面接管了众多队伍撤离后留下的基地。此后几十年,候鸟般飞去飞来的排上制种人,不断改革生产经营方式,直至抱团发展、组建公司,走向专业化、机械化、集约化、公司化经营,同时,积极开发杂交水稻新品种,创新生产工艺,扩大制种规模,使得排上成为能让袁隆平院士欣然为之题字的“中国水稻制种之乡”。与时俱进的一代代排上制种人,成为乡村产业振兴的“良种”。
追溯南繁制种的历史,我记住了“野败”不育株、48粒起源种子和有“英雄母亲”之誉的“珍汕97A”,记住了颜龙安院士以及他的团队,记住了这样的褒奖:“如果说杂交水稻的缔造者是袁隆平、颜龙安等水稻育种专家的话,那么将杂交水稻的科研成果转化为实际生产的,就是以张理高为首的排上制种队。”排上,堪称这场种子革命的开路先锋!当然,我也记住了更多的后起之秀。其实,通过展出的那些红头文件,我想,不能忘怀的还有当年的组织指挥者。他们共同的作为,体现了往昔岁月的时代精神,那是“敢为人先、百折不挠、崇尚科学、求实创新”的湘东南繁精神之源头。
往昔岁月的时代精神,并非仅仅只是遗产,它也可以成为财富,譬如在排上,它就是乡村产业振兴的独特资源。由此,我想起水库。让今人受益的水库大多建于上世纪中期,从前筑水库,一声号令便是四面八方,便是千军万马,甚至自带口粮,甚至义务劳动。水库最能体现从前的时代精神;由此,我还想起遍及全省的垦殖场和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也是巧了,离开南繁制种馆,便进了知青印象馆,其中展出的也有垦殖场的历史。
于是,我忽然发现,作为制种之乡的湘东,真的善于繁育种子。它把民间文化的种子,播撒在0799艺术区里,播撒在麻山幸福景区,使之既得到保护、传承的土壤,又享受着生长、发展的阳光雨露;它把红色文化的种子,播撒在凯丰故居周围,建起了凯丰生平业绩展览馆、廉政文化教育馆和智慧党建体验中心;甚至,传统的工业陶瓷也是种子,湘东引进高端人才,建立科创中心,只为将其培育成产业振兴的良种……
正是立冬。暖阳如春。我在湘东的山野间好奇地探访着关于种子的传奇。一些种子已收获入库。一些种子正繁育生长。一些种子却悬挂枝头。适宜繁育良种的地方,注定也是适宜良种落户丰收的地方。我在田园里品过南丰蜜橘,又去山林间采摘广丰马家柚,没想到,远嫁他乡的橘子柚子,滋味毫不逊色于原乡。
哦,忘记问了,候鸟们应该又南下海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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