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饲养室是一个装满故事的地方。装满了村里一个时代的故事。
饲养室是上世纪五十到八十年代,生产队一个非常重要的公共场所。它经管着集体的骡马驴牛所有大牲口。在以人工和畜力为主的耕作时代,大牲口的数质量不仅是一个生产队重要的生产力,也是兴衰穷富状况显而易见的标志。每个生产队根据人口、土地多少,拥有相应数量的大牲口。这些大牲口不仅是生产队的财富,也是对外炫耀的资本。拥有高大强壮、毛色鲜亮、数量充裕的大牲口,无论是在地里耕作,还是路上赶车,都有一种趾高气扬的自豪感。所以,从个人到集体都把牲口看得特别贵重。那怕人住的差一点,也要把饲养室盖得高大、结实、宽敞。
饲养室的数量和分布,既要照顾饲养使用的方便,也要考虑粪料肥地的便捷。一般除了在村子盖一个饲养高脚(骡马驴)牲口为主的饲养室以外,其它则分散建在靠近田地的地方。我的村庄当时是一个只有百十来口人的小生产队,约有三十多头牲口,分养在五六个饲养室里。除了村里一个是高大的人字梁大房,其它几个则是分布在村子周围塬边的土窑洞里。一个饲养室一般是两孔窑洞,一口井,再选一个取土垫圈的地方就齐了。小窑洞存放草料、农具、干土,大窑洞圈养牲口。在窑洞宽三分之二处纵向盘一个八到十米长的槽,窄的一边堆放草料、水缸、工具,宽的一边则拴养牲口。靠门口盘一个宽大的土炕,供饲养员休息。
因为想干的人多,因而选饲养员的竞争就激烈,而选举饲养员也是队里非常慎重的一件事。除了勤快、麻利、精心等基本条件外,大家公认的是心要好,就是要善待牲口,有公心,把集体的牲口当自家的养。村里人把牲口看成是村子的一部分,觉得一年到头,跟人一起没黑没明地耕地、拉车、运输,从没个停歇的时候。甚至觉得人困了累了、伤了病了,还能说出来,可骡马驴牛累了困了病了,跟谁说呀,还得照样下地干活。所以牲口比人还可怜呢。所以,老老少少对牲口既看重又珍爱,从不无辜地抽打、折腾牲口。这一点从选饲养员上尤其能看出来。一旦要选饲养员时,马上就有毛遂自荐的,赌咒发誓地表白,要怎样精心、把牲口养得如何如何的好,以换取大家投他的票。也有老人推荐的,还有干部拟定的,但是无论那一种,最后都得由社员大会决定。所以,要当上饲养员也不太容易。
父亲曾当过一段时间的饲养员,我也就跟着在饲养室里生活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饲养员的好处是只要经管好牲口,有一定的自由支配时间。而最大的缺陷是白天黑夜都要住在饲养室里,还挣不了高工分。饲养员每天按满勤计工分,是个死帐。而在生产队干活,除了经常有加班的活以外,还有以亩数、重量、土方数、长度等按量记工分的活路,这样就可以拿到超出全勤的工分。当然饲养员也有一些隐形的好处,平时梳洗刷下的牛毛、马鬃,秋天打的苜蓿籽等,都能换点零钱。还能公私兼顾,在管好集体牲口之余,抽空还能给自家也养个把头猪或羊。父亲当饲养员主要是看重有自由时间这一点。家里娃娃多,又都是长身体之时,衣服鞋子总不够穿。而做鞋最麻烦的就是纳鞋底,千层底要一针一针纳出来,妈妈和奶奶一年四季顶针不下手也纳不完。父亲就用空余时间夹上夹板纳鞋底。当然自家也可以养一两头猪或羊以贴补家用。父亲养牲口的耐心和技能超乎寻常,以至于分产到户以后,他自己还养了十多年的牛。而且什么样的牛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养得让大家啧啧称奇。
父亲说当饲养员没有什么窍门,不过就是尽好责任,耐心细致。他当饲养员还要准备了刷子、梳子、耙子一类的小工具,经常给牛马骡子梳理鬃毛、刷洗、耙身体。饲养室旁边一般都有一个涝池,平时把雨水、灌溉余水收集起来,用于洗衣服、饮牲口和给牲口洗刷。我常常给父亲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夏天最喜欢干的活就有给牛马洗刷,可以借机玩玩水。而最不愿干的活就是铡草和垫圈。
垫圈不仅是一个体力活,而且又脏又臭又累。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把牲口牵到外面,把一夜拉在室内的粪便,用手推车推出来,铺平用干净土盖好踩实,再把牲口拴在上面休息,或卧或站都能踩压瓷实,密封发酵后就是上好的肥料。这活不仅脏臭累,还有木轱辘的独轮车,又沉重又不好平衡,一趟一趟地鼻子贴着牛粪,推出湿粪,推进干土,把里外的圈清理干净垫好,收拾干净利落,然后再把牲口身上沾的粪土刮刷干净。天天如此,一大早就是一身臭汗两脚粪土。一个麻利的饲养员干完也要用半晌午时间。
接着准备草料。饲料一般是高粱、豌豆、黄豆、玉米、麸皮、豆渣、油渣等混合而成,骡马驴等高脚牲口还要喂适量的食盐,这些生产队按标准核发。草料则靠饲养员自己准备。冬春主要喂麦草、干苜蓿和玉米秸秆,夏秋则是生产队种的苜蓿和饲养员割的青草。不管干鲜,全要用铡刀铡碎,讲究的是“寸草铡三刀,不加料也长膘”。一个饲养员的饲养室,闲时生产队会隔三五天派一个人来帮着铡草,忙时就只能自己铡了。牲口多的大饲养室有两个饲养员,就自己铡草。冬天的麦草和秸秆,生产队会铡好,送到饲养室。
而铡草是一个技术体力兼有的活。最少得两个人,一个蹲在铡刀口送草(俗话叫“褥草”),一个站着拉铡把。草要铡的碎而匀,送草者要面对上上下下明晃晃的铡刀,不慌不忙,胆大心细,用双手和腿膝盖,把草捋顺、挤实、送短送匀。而拉铡把的既要有眼色也要有力气,配合送草人的动作有节奏地慢抬猛压,才能铡出符合要求的草。青草嫩而好铡,老苜蓿、麦草和秸秆,力气不够还得加一个人按在铡刀背上加力才行。对我来说,送草吧,看着锋利耀眼的铡刀贴着鼻尖上下翻飞,总担心铡到双手;拉铡把吧,人小个儿矮,总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铡下一刀。但不会有被铡到手的危险。所以,我只能拉铡把了。每天黄昏,总是要铡的我腰酸背痛,双臂无力,才能铡够七八头牲口一夜的草料。很多饲养员只割苜蓿,极少自己找着割青草,不用多动铡刀,省事省劲。父亲当饲养员时,夏秋两季很少去割苜蓿,隔天总要到河滩、沟渠、田埂、塄坎上,割一大背篓的青草。这样虽说能给牲口多加些青饲料,也节余苜蓿,但他割的辛苦,我也铡的费劲。到了秋天,划给他的苜蓿地里的苜蓿总是最多最茂盛的一块,冬天存储的干苜蓿自然也就要多。当然,这是一分额外的辛苦,全靠饲养员的自觉。
“马无夜草不肥”这话已经被歪曲成贬义用到了人身上,意思是说人要不走歪门邪道、不发横财就富不了。而这原本是一句饲养牲口的秘诀,是说晚上草料添得勤添得足,牲口才强壮。事实上,饲养室主要是晚上喂牲口,白天只有中午喂一两槽草料,然后除了饮水基本不喂。牲口前半夜都是在吃草料,每晚最少要添七八槽草料。每一槽按比例把青、干草料和饲料,加适量水,拌好拌匀,还要不断地搅拌检查,吃完即添,直到吃饱为止。每天晚上,借着煤油灯或25瓦灯泡昏黄的灯光,父亲坐在炕上用夹板纳鞋底,我就在一旁做作业或看书,耳边全是牛马齐刷刷吃草料的声音。一听有“刷,刷,刷”牛舌头舔到槽底的声音,马上就去添草料。
天刚放亮就要把牲口拴到露天土圈上,开始垫圈,下地的人就来选牲口,不论是耕磨,还是碾耙,或者是驾车,大家都抢温顺力大的牲口。每牵走一头,饲养员都要叮咛,不要乱打、不要折腾牲口,要惜畜力一类的话。收工回来,还要检查,谁要伤了甚至让牲口通体大汗淋漓,必要脸红脖子粗地斥责一番。
最揪心的莫过于牲口得病。记得有一天黄昏,刚刚耕地回来的一头牛,突然倒地不起,不吃不喝,也不倒嚼。父亲请来兽医又是打针,又是灌药,兽医说这药要用黄鳝作药引子。村里人从来都不吃鱼,到哪里找这东西去。父亲骑上自行车先跑到镇上,又跑到县城,才买了回来。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与几个人一起,用一根管子,把一只蛇一样的黄鳝与半盆水一起从牛的鼻孔里灌了进去。然后又找来一个大盆,给病牛开了小灶,还挤来羊奶喂上,跑前跑后的伺候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牛站了起来正常吃草时,父亲的双眼却是通红。
饲养室不光养着生产队一半的劳力,也见证了生产队所有的大事小情。饲养室仿佛村里的一个议事厅,不管是生产队的公事、家族间的私事,以及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等等,大都先在饲养室里分析酝酿、商议、调解。集体的大事难事,队干部或是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或是召集干部,围着饲养室的大炕中间的那个大旱烟盒,或烟锅或纸卷,在烟雾缭绕中,七嘴八舌地先议出个头绪出来,然后再开社员大会商定。
要是邻里或家庭闹了矛盾纠纷,队干部也是把当事双方的男主人叫到饲养室里来,先息事再宁人。在旱烟锅头无数个闪烁之后,也就弄清了前因后果,然后就是耐心劝解。如果是过于复杂,或闹得激烈的家族、邻里、家庭纠纷,不光有村干部,还会把有威望的老者,双方的族长,甚至是双方重要的亲戚都聚到饲养室来,共同劝说化解,平息情绪,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三五次,反正饲养室在就有说话的地方,直到握手言和,重归于好。饲养室里不仅装满了集体的隐情秘事,也装满了各家各户的难言隐私,虽说饲养员也参与说和,但对这些隐情私事却如同牛吃的草料一样,就烂在了肚子里,那怕日后与人争吵也绝不会露出半句。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的我常常看着,大人们在昏黄的油灯下,一夜又一夜,既神秘严肃,又庄重正经地说着村里的大事小情,怎么也想不通,村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事?说起来没头没尾没完没了,如同大人们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飘满了整个窑洞,甚至觉得牛马咀嚼并反刍的,不是草料而是在细嚼慢咽地品味着村里这些有趣的故事,直至完全把它们全都吃掉。
饲养室是村里约定俗成的招待所。上面来了工作队或住村干部,时间长的会专门安排到一户人家里住,而人少时间短的都会安排在饲养室住。村里谁家过红白事或平时来了客人,男人们也会被安排到饲养室过夜。男孩子淘气,家人拿不让回家体罚时,饲养室也是临时避难所。饲养室的炕宽敞,铺盖又是现成的,不用提前打招呼,也不用额外准备,随来随住。而那时上面的干部也乐意住饲养室,几个晚上住下来,村里的情况也就一清二楚了。
饲养室更是村里的娱乐室。村里的大喇叭一般就架在饲养室的房顶或是旁边的大树上,外面的消息伴着牛叫马嘶,每天准时传入家家户户。平日晚饭后、雨雪天气、冬日农闲时节,无活可干,天寒地冻又出不了门,男人们就会聚到饲养室里来。人一闲饲养室就热闹了,大炕上、地下挤满了人,打扑克的、下棋的、丢方的(一种游戏),也有谝闲传的,挤满了窑洞。以槽为界,一边是牛马们迷着眼睛挥动尾巴拍打苍蝇声和津津有味的倒嚼声,一边是人的喧闹声,人畜共处,各安其乐,很是有趣。这个时候饲养员会熬一壶俨茶,不停地续水添茶,滋润着大家的玩趣谈兴。
我更喜欢的是在饲养室煮肉。生产队平时或年节时杀头猪宰只羊,都会在饲养室支锅搭灶,煮熟后称肉量汤,分给各家各户。在饲养室就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先吃一口肉,多啃一块骨头。在极少见到肉星的日子里,能喝一碗肉汤,吃一顿肉,那是一种过年般的奢侈享受。特别是肉将熟时的那一阵阵香气,不光让我一个劲地咽口水,就连拴在旁边的牛倒嚼的嘴巴也快了起来。这种经年少有的肉香留下的烙印,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常常激起我对饲养室的怀念。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全面包产到户,当土地和牲口也一起分了以后,饲养室没有了,生产队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一个时代结束了,当年作饲养室的窑洞也已破败,唯有记忆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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