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作者:陶渊明 栏目:陶渊明诗集 2022-03-29 11:32:19

读《山海经》十三首

【原文】

其一

孟夏[1]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2],流观山海图[3]。俯仰终[4]宇宙,不乐复何如?

其二

玉堂[5]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6],不知几何年。灵化[7]无穷已,馆宇非一山[8]。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其三

迢递槐江岭,是为玄圃[9]丘。西南望崑墟[10],光气难与俦。亭亭明玕[11]照,落落清瑶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其四

丹木生何许?迺在密山阳[12]。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黄[13]。

其五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14]。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15]。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

其六

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16]。洪柯百万寻,森散复旸谷[17]。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

其七

粲粲三珠树[18],寄生赤水阴[19]。亭亭凌风桂[20],八干[21]共成林。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

其八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赤泉给我饮,员丘[22]足我粮。方与三辰游[23],寿考岂渠央[24]。

其九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25]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26],功竟在身后。

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其十一

巨猾肆威暴[27],钦駓[28]违帝旨。窫窳[29]强能变,祖江[30]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长枯固已剧[31],鵕鸃[32]岂足恃?

其十二

鸼鹅[33]见城邑,其国有放士。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

其十三

岩岩[34]显朝市,帝者慎用才。何以废共鲧[35]?重华[36]为之来。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

【注释】

[1]孟夏:阴历四月。

[2]周王传:《穆天子传》

[3]山海图:《山海经》。

[4]终:大略阅读。

[5]玉台:也叫玉山,传说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

[6]共俱生:随之共同出生。

[7]灵化:神灵之变化。

[8]馆宇非一山:王母不专住一座山。

[9]玄圃:即平圃,又作“县(悬)圃”。《楚辞·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10]崑墟:昆仑山。

[11]玕(gān):即珠树,也叫琅玕树。

[12]迺:通“乃”。阳:山的南面。

[13]轩黄:轩辕黄帝。

[14]可怜:可爱。

[15]三危山:《山海经·西山经》:“三危山,三青鸟居之。”

[16]扶木:榑木。《山海经·东山经》:“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

[17]旸(yáng)谷:日出之处。

[18]三珠树:古代神话中的树名,也称三株树。《山海经·海外南经》:“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19]阴:水的南面,山的北面。

[20]凌风桂:迎风而长的桂树。

[21]八干:八棵树。

[22]员丘:传说中的山名,上有不死树,吃了能长生不老。

[23]三辰:指日、月、星。

[24]央:尽。

[25]虞渊:传说中的日落之处。

[26]邓林:桃林。

[27]《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

[28]钦駓(pī):一种神怪。《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駓杀葆江于昆仑之阳……”

[29]窫(yà)窳(yǔ):神怪名。《山海经·海内西经》:“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30]祖江:葆江,见注【10】。

[31]剧:剧痛。

[32]鵕(jùn)鸃(yì):传说中的一种鸟。

[33]鸼(zhōu)鹅:别本作“鸱鴸(chī zhū)”,鸟名。

[34]岩岩:山石堆积的样子。《诗经·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食岩岩。”

[35]共鲧(gǔn):共工和鲧,前者曾和大禹为敌,后者是大禹的父亲。

[36]重华:舜帝。

【译文】

其一

农历四月草木长得很快,环绕着我的房屋绿树枝繁叶茂。鸟儿们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家,我也爱这茅庐使我有了栖身之所。耕好了天地,也种好了庄稼,我终于有时间读我喜爱的书。远离喧嚣,我居住在这僻静的村子中,即使是老朋友驾车来探望也会掉头回去。我畅快地喝着春酒,采摘着园中新鲜的蔬菜。细雨从东方而来,夹杂着清爽的凉风一起来到我的面前。随意地翻阅着《周王传》和《山海经》。俯仰之间自然看到天地的景色,不快乐还想干什么呢?

其二

瑶台灵秀出在云霞之中,展现出西王母绰约的容颜。天地与之俱生,而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岁。神灵变化无穷无尽,西王母居住的仙馆很多,不是始终住在一座山上。高朋满座,欢笑酣饮,放声歌唱新谣,这哪里是世俗凡间的语言可以比拟?

其三

高远的槐江岭啊,那便是玄圃的最高冈。西南昆仑山,华美的神气举世无双。亭亭玉立般的珠树映照着,清澈的瑶池水缓缓流淌。遗憾的是没能赶上周穆王的时代,跟随他的车子也去一同游赏。

其四

神奇的丹木生长在何方?就生长在密山南坡上。开的是黄色鲜花,而结的是红色果实,吃了它可以增长寿命。白玉凝结成白玉膏,瑾、瑜这两种美玉发出奇炫的光彩。难道仅仅被君子珍惜喜爱吗?也被轩辕黄帝所看重欣赏啊。

其五

翩翩飞舞的三青鸟啊,毛色特别不凡,颇为好看。清早为王母的信使,暮归居处,即三危山。我想让青鸟为我带话给王母,向她表达我的心愿:这一辈子别无所求,只要美酒与高寿之年。

其六

在无皋之山上逍遥快活,远远地我望见了榑木。巨大的树枝伸展得有百万丈长,四下纷纷披散开来正遮挡住旸谷。神仙服侍在丹池之旁,每天为太阳沐浴。闪耀着神异光芒的太阳一旦升到天上,就照亮了每一处阴暗。

其七

璀璨美好的三珠树,生长在赤水的南岸。高高耸立着迎接迎风而长的桂树,高大的八棵树蔚然成林。神异的凤凰在云中翩翩起舞,神奇的鸾鸟发出玉一样的声音。这虽然不是人间的珍宝,却深得王母的欢心。

其八

自古以来人有生就有死,谁能够长寿百岁?既不死也不老,活一万岁也平常。赤泉的水供我饮用,我把员丘不死之树当作粮食。日月星辰和我同游,寿命无尽而天长地久。

其九

夸父立下高远的志向,与太阳去赛跑。他们同时到达虞渊,好像并没有分出胜负。神奇的力量既如此奇妙,将黄河水喝干当然不够。他遗留下的遗迹化成桃林,身后功绩垂千古。

其十

精卫含着微小的木块,要用它填平沧海。刑天挥舞着盾斧,勇猛斗志始终存在。自化在万物之中便不再畏惧,化成了异物并无懊悔之处。只是徒然有着这样的意志品格,美好的时光一去不返。

其十一

贰负之臣逞着它的凶暴,钦駓违背天帝的旨意。窫窳虽死尚能变化,而祖江死去后则永远消失。上天可明白审察,谁也不能作恶。危因被严惩而苦痛,鵕鸃之变不足以仗恃!

其十二

鸼鹅在城里出现,而国内便有被放逐的义士。想当年那楚怀王时,鸼鹅必定常飞至郢都。青丘山有奇鸟,独自于人不知处出现。本来就为迷者所生,不必晓喻贤达的君子!

其十三

大臣言行在朝廷彰显,君主应慎重地选择人才。缘何共工与鲧被废弃?帝舜所做的事情是除去不恰当的人。管仲临终肺腑语,齐桓公究竟还是没有听从。他临死前困于饥渴,纵然心中后悔,又有何用!

【赏析】

这组诗如题所言,是读《山海经》有感而发的。这组诗描写了《山海经》的各个方面,诗与诗之间独立但又浑然一体,其整体的言外之意大于分别表达的意象,所以一并鉴赏。

但《山海经》并非抒情或议论文,而是一本记载上古时期的典籍。而《楚辞》又意接《山海经》,所以,作者也接了《楚辞》的意。第九、十两首描写了《山海经》中夸父与精卫鸟等悲壮的意象,与《离骚》的精神有共通之处,而最后两首则分别描述了屈原被流放与齐桓之死,第十二首很明显地交代了《楚辞》的主要作者屈原的生活背景,而最后一首又涉及《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七谏》(“吕望穷困而不聊生兮,遭周文而舒志。宁戚饭牛而商歌兮,桓公闻而弗置”)等《楚辞》篇章。而且如前所述,《离骚》乃至整个《楚辞》的意象多源于《山海经》,这无形为两者构建起一座天然的桥梁。

这组诗中,第一首是序,以下分别阐述了《山海经》中的奇异景象,到了最后两首,分别交代了处于战国的楚怀王与春秋时期的齐桓公,多少有点史诗的意味。

第一首开篇交代了读书的时间(孟夏)与地点(穷巷),自己正在从事的职业,即农民。且开篇极富诗意,描绘了一幅如画的场景。继而写到在耕田之余读《山海经》。

在第一首结尾两句,作者似乎意接王右军《兰亭集序》中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过王羲之只是说说,而真正通过《山海经》去付诸实践的,是陶渊明。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是全诗的小结。就传统的意义而言,是继承了孔子“春服既成而浴乎沂”的理念。

虽然言外之意不乏安宁与优雅,此诗在写法上却纯以自然为宗。安静雅致,融情于景而臻于绝妙。但是,这仅仅是一个优雅平静的开头。

第二首重点描写了西王母,确切地讲,是她威严的容貌与无穷的神通。其中“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无形而“不经意”地将时间绵延得很漫长。

“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描写了无垠的空间。这种对于时空广大的抒写无疑又为陶渊明提供了广大的想象空间。

《山海经·西山经》中对于西王母的描述是“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从诗中几乎读不出西王母的相貌特点。从结尾“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可以读出西王母威严的容貌乃至性情,与陶渊明的宏大志向。

第三首诗让笔者想到《涉江》中的另外两句:“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此诗咏赞帝乡昆仑玄圃并表达了愿托乘周穆王之车以遨游其中之态。特别地,其中三四五六四句(“西南望崑墟,光气难与俦。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是不严格的对仗,因而在不考虑格律的前提下,这就是一首五律近体诗。

结合上下诗句,得知陶氏想象和穆王同游的心情是怎样的:在轻松愉悦中,又夹杂了几分肃穆。

如《山海经·西山经》所言,第四首诗让笔者再度想到那句“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但不同于第二首的抒怀,本诗确切地书写了丹木、黄花、白玉、瑾瑜的功效或异象。如果说第二首诗是诗中抒情文的话,第四首则就是诗中的说明文。这也秉承了《山海经》的文风。

第五首诗尽管是叙事的体例,但还是再度回到了抒情的风格。并且让笔者想到后世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它的神在抒情,是“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这两句诗抒怀的意味大于叙事,它又一次为读者打开了宏观的视角。而结尾也很洒脱:“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再度将魏晋风骨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六首所表现的是另一种宏大。如果说第五首诗表现的是“天”,那么第六首描写的则是“地”。风格分别对应于后世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与杜甫的《秋兴八首》,而意象方面,本诗则如题所言,更大程度地借用了《山海经》的典故。

本篇处处都是宏大的意象,诸如无皋、旸谷、丹池等,而视角也颇为辽阔,诸如杳然,登天。特别地,最后两句“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单纯地表达了对于光明的向往,这一点在晋宋易代之时尤为可贵。颇有“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杨万里《桂源铺》)的意味。

第七首诗有着《山海经》的意象与《诗经》的情怀乃至风骨,其实头两个字就表现出它与《诗经》的渊源:“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诗经·郑风·缁衣》)《诗经》中的“粲”原指新衣,在这里引申为璀璨美好的事物。而八干成林,则意味着八棵树木的高大,甚至在想象中,独木亦可成林。最后以“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结尾,加之“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这种在陶诗中不多见的华美铺陈,无疑是陶渊明一方面想象着在天上也有着这种“无何有之乡”,另一方面也在隐喻着人间。

全诗安宁而不失华美,恬淡而不失优雅。是一篇寓情于景的佳作。

第八首诗再度表现了作者对于死亡的思考,这首诗借不死之国的神话传说,虚拟了一个人人不灭的处所,有《楚辞》中幻想自己神游于天地之间的意味:“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离骚》),“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东皇太一》)等;另一方面,“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山海经·海外南经》)。而本诗亦意接《山海经》之形与《楚辞》之神。结合相似的时代背景(战国,晋宋),不难发现本诗颇有“欲将沉醉换悲凉”的感觉。

结合当时的乱世,不难理解陶氏缘何会有这样的想象。现实苦难,政治动荡,陶渊明想自己找寻一方净土。

第九、十两首诗以其对于上古英雄的悲壮行为的讴歌而反复被后人所津津乐道。第九首是夸父逐日,第十首是精卫填海和刑天的猛志常在。但不同于《山海经》里冰冷的客观描述,这里的描述显得奔放而悲壮。

关于第九首,首先看一下《山海经》的原文:“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毫无疑问,夸父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他的失败让笔者想到了项羽,而后者未正式称帝,但太史公在《史记》中依然以帝王之礼对待他(《项羽本纪》),而击溃项羽的韩信,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公侯被记入史册(《韩信列传》),说明伟大的失败也是成功,而渺小的成功也是失败,而类似地,《山海经》的作者,或陶渊明,也将夸父视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英雄,因而在作者来说,他是成功的。

关于夸父的事迹,《大荒北经》也有交代:“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禺谷,或虞渊,都是太阳落山的地方。夸父逐日,我们知道没有成功,但作者依然写道:“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本身就暗含了对于夸父的礼赞,认为他能与太阳比肩。

令人感动的是结尾,“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这有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味。《列子·汤问》亦有言:“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进一步暗喻着夸父想成为天,但最终成了大地的思想。

某种程度上,这也暗喻了陶渊明一生的轨迹:欲倥偬戎马而不得,却无心为后世的文人开辟了各自也是共同的桃花源。而陶氏对于夸父的崇拜,也暗喻着在地上的文人有着廓清宇内之志。

第十首诗分别在一二句和三四句对于精卫和刑天进行了讴歌。而五六句(“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则让笔者想到《形影神三首·神释》中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而结尾有些消沉,让笔者想到《离骚》中的“恐鹈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回到这首诗,先看一下相应的典故:“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山海经·北山经》)

这一则典故让笔者想到了西绪弗斯的故事:西绪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令他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而在东西方的神话中都出现了这样卑微而顽强的生命,说明悲剧英雄精神是人类共性的光辉。

以下进入三四两句,《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刑天与(黄)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再度让笔者想起项羽。再结合一二两句,作者想表明,无论是伟大如刑天,或者卑微如精卫,只要付出了生命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他或她就值得敬重。

下面进入五六两句:“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很明显地表达了作者的“齐物”思想。只是结合上文,不免为这种不加偏颇的胸怀染上一种悲剧的色彩。刑天和精卫,可能已然做到了无情,唯其如此,才有“猛志固常在”的精神。

结尾处作者感喟:“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也是回归到了现实之中。作者感叹自己有着这种初心,但时不我待。这又与开篇的悲怆式的遗憾形成呼应。毕竟,在这里只有时间,才是真正的无情之物。

第十一首诗又陷入善恶有报,因果必应的思想。或许这种信念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然老掉牙且过于简单了,但在晋宋的战乱之际,这种思想有必要再度重提。回到这首诗,它讲述了《海内西经》与《西山经》中臣危与钦駓两位神话人物违背上苍的旨意逞凶,结果遭受惩罚,“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他们的结局也让笔者想到《老子》中的“强梁者不得其死”。

不过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借古讽今。其时公元408年,从上帝视角,刘裕已经扫除了所有异己,称帝只是时间和心情问题。而回顾东晋百年,几乎所有篡位者都不得好死。陶渊明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有此诗篇。

最后两首可以视为到现实的回归。倒数第二首总体上说,是从鸼鹅与青丘之鸟过渡到楚怀王的时代。《山海经·南山经》云: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鸣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而青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

注意,《山海经》本身对这两种鸟没有太大意义上的褒贬,是陶渊明赋予了它们以感情色彩。而通过对当年楚国屈原被放而怀王不悟,终至亡国的历史教训的回顾,预言了可能的江山异代。

注意到结尾的两句,“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隐然有《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意味。

最后一首诗兼有写史与总结的意味。需要说明的是,从舜帝杀共工(但据《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共工处于五帝中颛顼帝(第二帝)而非舜帝(第五帝)的时代,说明陶渊明在写这一句(“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时参考了其他的传说。

抛开考据的细枝末节,这首诗开头就写“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如注释所言,“岩岩”二字引自《诗经·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开篇就控诉了周幽王时大夫师尹的暴虐行径,而回到本诗,无疑是控诉了刘裕的行为。

后四句讲述的是春秋时的一个故事:管仲病危时,曾和齐桓公有过一次著名的对话:桓公问:“易牙如何?”管仲答:“易牙为了迎合君王的口味,不惜杀掉亲生的爱子,做成美食给你尝鲜。但是人情莫亲于爱子,他对儿子都如此,何况于君呢?”桓公问:“卫公子开方如何?”管仲答:“开方舍弃卫国的侯爵,前来投奔齐国,其父母去世,也不回去奔丧。但是人情莫亲于父母,他舍弃千乘之国,必有超越千乘国的贪婪。”桓公问:“竖刁如何?”管仲答:“竖刁不惜阉割自己的身子,来尽心侍候君王。但是人情莫重于身,他对自己的身体都如此,何况于君呢?”桓公当时不以为意,但等到他年事已高,身体难支,于是朝中大权便落入佞臣手中,他们把桓公囚于宫中。他们先是假传桓公旨意,不准桓公诸子和大臣入宫探病,继而又断了桓公的饮食,只有一宫女晏娥从洞中爬入前来侍奉。桓公问她,自己饥渴交加,怎么无人送水送饭。晏娥告诉他,易牙、竖刁在外作乱,封锁宫廷已经很久了。桓公至死才领悟,但为时已晚,最后含恨而死,晏娥也撞柱而亡。

在这里,桓公无异于东晋王朝,佞臣们对应刘裕。但客观上二者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春秋时期,齐桓公开始是拥有权力的,但在东晋,除孝武帝外历任皇帝的权力均被门阀或军阀制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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