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陆沉林皋之下①,与麋鹿同群,与草木共尽,独托于无用之空言,以为千岁不朽之计。谓其怨邪?则其言仁义之泽也;谓其不怨邪②?则又伤己不见其人。然则,其言不怨之怨也。
夫寒暑相推,草木与荣衰焉③。庆荣而吊衰,其鸣皆若有谓,候虫是也;不得其平,则声若雷霆,涧水是也;寂寞无声以宫商考之,则动而中律,金石丝竹是也④。唯金石丝竹之声,《国风》《雅》《颂》之言似之;涧水之声,楚人之言似之⑤;至于候虫之声,则末世诗人之言似之。
今夫诗人之玩于词,以文物为工,终日不休,若舞世之不知者⑥,以待世之知者然。然其喜也,无所于逢;其怨也,无所于伐。能春能秋,能雨能旸⑦,发于心之工伎而好其音,造物者不能加焉,故余无以命之,而寄于候虫焉。
清江胡宗元,自结发迄于白首⑧,未尝废书,其胸次所藏,未肯下一世之士也。前莫挽,后莫推,是以穷于丘壑⑨。然以其耆老于翰墨⑩,故后生晚出,无不读书而好文。其卒也,子弟门人,次其诗为若干卷。宗元之子遵道,尝与予为僚⑪,故持其诗来求序于篇。
自观宗元之诗,好贤而乐善,安土而俟时⑫,寡怨之言也。可以追次其平生,见其少长不倦,忠信之士也。至于遇变而出奇,因难而见巧,则又似予所论诗人之态也。其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忿世疾邪,则附于《楚辞》。后之观宗元诗者,亦以是求之。故书而归之胡氏。
【注释】
①陆沉:无水而沉,这里指隐居。林皋:指山林。
②邪:同“耶”,表示疑问的语气词。
③荣衰:兴荣衰败。
④金石丝竹:泛指音乐声。
⑤楚人之言:指楚人、楚地的诗歌。
⑥舞:玩弄,戏侮。知:理解。
⑦旸(yáng):太阳晒。
⑧结发:在古代,男子在二十岁时要举行冠礼,将头发束起来,并带上帽子,表示已经成年。后来用结发代指二十岁或成年的代称。
⑨丘壑:代指隐居。
⑩翰墨:笔墨。这里代指经籍学问。
⑪尝:曾经。僚:同事。
⑫安土而俟时:安于家乡居住,等待时机到来。
【译文】
士人拥有卓越杰出的才能,却在山林之间隐居,与麋鹿草木一起生活,把自己短暂的一生寄托于那些没有用的话之上,作为千岁不变的计策。他的心里怎么能没有怨恨呢?说他心里有怨恨,但是他的话语之间充满仁义;说他心里没有怨恨,但是又悲伤看不见他的踪影。总之,他的言语不怨不艾。
春夏秋冬季节更迭的时候,花草树木也随之兴荣衰败,为荣华感到高兴,为衰败而感到悲伤,它的鸣叫声里都好像有什么暗示一样,这是候虫独有的声音;如果心里不能平静,其声音就像雷霆一样,这是涧水;寂寞无声用宫商之音敲之,虽是有感而发,但是又符合音律的节奏,这是音乐。音乐的声音,《国风》《雅》《颂》里的诗句像它;涧水之声,楚人的诗歌像它;那么,对于那些候虫的声音,则末世诗人的言语和它十分相像。
现在写诗的人在写词句的时候,总是喜欢修饰外物,并乐此不疲,就好像玩弄世上不理解他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来等待世上理解他的人。但是,当他高兴的时候,不会刻意迎合谁;当他心里有怨恨时,也不刻意攻击谁。能春能秋,能雨能晒,并从内心深处热爱音乐,这样的人,即使造物者也不能对他有所改变。这种人,我不知怎么形容,所以干脆用昆虫来和他相比。
清江人胡宗元,从少年到老年,从来不曾停止读书,他拥有的学问不会比任何饱学之士少。不过,前人不能牵拉他向前,后人也不能推他向前,因此只能局限在山野之中。但是,他希望自己终老于翰墨,所以他的后生晚辈,无人不读书而喜爱写文章。他离开时,子弟门人将他的诗歌整理出来若干卷。胡宗元的儿子对父亲十分孝顺,遵循正道,曾与我一起共事,因此,他拿着他(父亲)的诗集让我为整理出的诗歌写序。
我细品胡宗元的那些诗歌,发现他喜好贤人,十分喜欢做善事,性格随意从容,从不轻易埋怨什么。可以看得出来,他从少年到老年,一刻也没有对学问有所厌倦,堪称忠信之士。至于遇到什么变化突发奇想,则又和我前文所论的诗人之态十分类似。他旷然豁达,心志高远,直达《国风》;他愤世疾俗,又和《楚辞》中的描写十分类似。后人观看胡宗元的诗,也可以这样来推究他的心志。因此,我写了这篇序来送给胡氏子弟。
【赏析】
胡宗元的一生抑郁不得志,黄庭坚在这篇序中,看起来是借胡氏的诗歌,事实上却表达了自己的文艺理论观点。
一开始,黄庭坚就开门见山地提出诗歌应“不怨之怨”。他认为诗可以怨,但是一定要怨得有原则,不能超越纲常伦理之道。不难发现,他的这种看法和儒家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不谋而合。黄庭坚不止一次地说过:“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既不会太过分,又不会达不到;既要表示自己的胸怀,又要将超然的态度展示给别人,这是不容易的,当然,这也可以看成黄庭坚全部创作的基本观点。
在黄庭坚的这篇序中,他指出有三种类型的诗歌:其一是像候虫那样的有谓之鸣,其二像涧水那样的不平之鸣,其三像金石丝竹寂寞无声,动而中律。但不管是哪一种,黄庭坚最喜欢的还是后两种。他这样赞赏胡氏的诗:“其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忿世疾邪,则附于《楚辞》。”由此不难看出,黄庭坚虽然宣扬“不怨之怨”的诗道,但对有深刻思想内涵的诗歌也从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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