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把这篇诗交给一个朋友去付排的时候,我重读过一次,今天为了做序,我又重读了一遍,几次读后我的脑子都离不开这个悲剧的构成的一点上;我这时的思路狭窄得很,就把这一点谈一谈罢。
我觉得这是一篇史诗(我以为这是可以这样称它的,虽然我也以为它还不是所谓伟大的史诗), 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首先就因为这悲剧在现实上是惊心动魄的。(但诗的到达也就在这里, 除了完成这史诗的那诗的表现以外,我们还不能不深深地感受着诗人的那一贯到底的紧迫的真挚的爱和憎, 以及忧愤的跳跃的情绪, 织成这诗篇的生命和光辉。)我不能不想起托尔斯泰的剧本《黑暗的势力》来, 虽然一是剧本,一是叙事诗,那使人神经战栗的一点是相同的。但它们有绝大的不同,托尔斯泰以农民为对象,着眼在宗教的忏悔。这一篇叙事诗,却以地主和土豪的残酷的剥削和无人性的惨毒, 为罪恶的本体和农村黑暗的主要的根源;作品所能给予的暗示,除了革命以外,再没有别的能够超脱的路了。因为最要紧的是,这个中国内地的地主家庭的悲剧, 固然为地主和土豪阶级的狠毒及其内在矛盾的必然结果,但尤其这一切都建筑在他们对于农民的残忍的非人的榨取掠夺的制度上面的。
这是不用说的,这里远非阶级斗争的正面图景。并且更不是地主土豪们剥夺和残害农民的正面的和全面的写照。然而却是把地主和土豪们在没落期中的“战斗的”性格勾画出来了,也已经突进和展露了地主阶级的心理和整个意识形态。这种性格和心理, 在阶级斗争的场合则在对农民的压榨和残害上极端暴露出来,现在则在对亲生女儿的谋杀上发展到了高峰。但地主山耳的谋杀亲生女儿, 以及他同时奸污媳妇的乱伦行为, 在他都是从始到终显得很自然的, 而且显得“合理”;这是因为他对于农民的剥夺和残忍都是极自然的,都认为是合理的缘故。他认为一切的重租, 一切的高利盘剥, 一切赚钱办法都“合理”的,所以也都极自然的。一句话,剥削和掠劫制度是天经地义的,要拼命维护的。但这命根所在的制度, 却在动摇了, 于是自私、卑怯、阴险和毒辣就发展到极端, 一切为着维持剥削制度。地主山耳的生命是什么呢?是榨取,是钱,是家,是名誉。所有这些都来自榨取制度,维护榨取制度就是维护这些一切。因此,要加紧残酷地榨取,要拼命地刮钱,要竭力保持家和名誉,还要维护礼教,也都为了要维护榨取制度。而为了维护名誉而谋杀了亲生女儿,也的的确确是为了维护榨取制度。甚至奸污媳妇,揭穿了说,也为了维护家,于是也为了维护榨取制度呢。
因此,从事实的发展上来看, 谋杀亲生女儿的山耳的性格和心理是自然的;同时,从正在和没落的命运战斗着的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看, 则山耳的每一非人的行为也都是极自然的。
所以, 《大渡河支流》所抒叙的地主家庭的悲剧,也正是在农村阶级斗争中的地主和土豪阶级的一个侧面。这悲剧依然是建筑在非人的榨取制度及其拥护者的意识形态上。
(作者从山耳对农民的盘剥及与胡玉廷的冲突, 发展而到谋杀女儿,这样地来展开山耳的性格,我觉得非常自然和真实, 同时也使结构很完整而自然。)
所谓地主阶级的内在矛盾,也是从对农民的残忍剥削而展开的。由于对农民的剥削过于残忍,使其自私、懦怯、阴险和残酷的特性极端地发展,遂至于发生谋杀亲生女儿及其它种种的灾祸;由于都要残忍剥削农民,遂有地主们自身的相互倾轧;由于地主、土豪等等和农民之酷烈的对立,地主土豪阶级的子弟才有个别的叛逆分子;而尤其对于农民愈加残忍地剥削,而愈加带来对地主土豪阶级以经济的、政治的和心理的危殆和恐怖。但虽然这样,在危殆与恐怖的感觉中,地主山耳们却只有日益把他们的黑暗和狠毒向前发展着的。所以, 只有革命才能消灭他们。只有革命才能消灭为罪恶之根源的榨取制度及其阶级, 于是也消灭那意识形态,也消灭这一种悲剧。这是这史诗所没有明言的, 然而是它所能给予的惟一的暗示。
我这样说,并没有忘记篇末的二儿子光宗的一封信。但我以为这只能算是一般地主子弟的一种微弱的叛逆的表示,这样的软弱的“忏悔分子”在现在是颇为普遍的,但决不能作为照着这悲剧的一线光。倘若作为一点光,对着这阶级和这家庭的浓重的黑暗是太微弱了, 而对着整个中国的革命的大火更是太微弱了。这悲剧是绝望的, 照着它的是外面的革命的大火光。这阶级和这家庭是必须全部毁灭的, 由革命去毁灭。自然,二儿子虽是软弱的叛逆,却也到底叛逆了, 然而这家庭和这阶级可决不可能由他而超生。
女儿琼枝和二媳妇,这两个悲剧的主要受难者, 自然更是殉难者了。琼枝是使我们同情的,这是因为她还有善良的性格,而且尤其杀她的凶手,她的父亲,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的缘故。对于二媳妇,我们还更同情,这是因为她比琼枝更默默地受难着的缘故。但她们的善良和殉难, 也决不能挽回这家庭和这阶级。
这悲剧本身注定这家庭和这阶级是绝望的, 并且必须由革命去毁灭的。因此,我以为这悲剧无需于用什么光去照耀,也不必拿光宗的一封信当作这样的一线光。它是绝望的,在革命的大火中它显得更绝望, 而我们却并不绝望。
(自然,这里面的农民也都在阴惨的情景下, 而且并无积极的反抗斗争。但这是在革命以前的落后内地的一般情形,这是完全真实的;而他们就这样被压榨着, 只要革命一发动, 无论然福, 无论谁,都会马上战斗起来了。在今天,我想,谁都不应对他们抱悲观的态度的。)
由于这悲剧在现在的胜利的农民革命中有着这样的意义,也由于诗人之全心的贯注, 诗的高度的到达,这成为一篇很珍贵而重要的史诗,我想读者是马上会发现它的。但关于它在诗坛的影响和地位之类,我们现在不应多说,留给批评家们去谈罢。
以上只是我的一点读后感,不仅偏于一面,并且很浅薄, 写出来当作序文是要贻笑大方的。但我今天说不出别的话,就这样地向读者介绍, 向作者致敬罢。
1947年9月9日
1947年9月10日
雪峰又记
(《大渡河支流》,上海建文书店1947年出版)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