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是一位中外闻名,多产而又多能的作家。在他4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他写过许多长篇和短篇的小说;歌剧、曲剧和话剧的剧本。这数十篇、几十万字的散文, 只是他的一些“小块文章”!但是从这些短文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性格、他的爱好、他一生的际遇、他接触过的人物、他居住过或游历过的地方……看了这些短文,就如同听到他的茶余酒后的谈话那样地亲切而隽永。
我们从第一篇《我的母亲》看起,就知道老舍幼年和少年生活是十分困苦清寒的。他说:“事实上,我在幼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又不美的。”使他在回忆中总觉得童年生活又甜又美,只为他有一位“勤劳诚实”,会默默地“吃亏吃苦”的母亲。他的“生命的教育”都是母亲传给他的:如好客、爱花、爱清洁、守秩序等等。这一切就画出了老舍这个人物的轮廓。
这些短文里有不少忆念朋友之作。他的朋友中有的也是我的朋友,如罗常培先生,许地山先生……他和罗常培:
总是以独立不倚,作事负责相勉。
他夸许地山:
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天真可爱。
他称赞白涤洲:
高过他的人,他不巴结,低于他的人,他帮忙。对他自己,在幽默的轻视中去努力。提到何容时,他说:
他的“古道”,使他柔顺得像小羊, 同样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当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
我们常说: “什么人交什么朋友”,从老舍所喜欢的朋友的性格中,我们可以完全看到他的性格。
这本集子里有好几篇关于北京的文章。他热爱北京。他说:
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
我爱它像爱我的母亲。
北京解放了,人的心和人的眼一齐见到光明。
这就是为什么在解放后,老舍的文章中常有“狂喜”这两个字!老舍喜爱山水。在描写济南和青岛的山光水色的几篇短文里,尤其突出了“绿”的色调。
他在《更大一些的想像》里说:
一串小山都像带着不同的绿色往西走呢……那水藻,一年四季是那么绿……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绿”,便是这样的绿。
他又在《非正式的公园》中写:
一切颜色消沉在绿的中间, 由地上一直绿到树上,浮着绿的山峰,成功以绿为主色的一景。
他在《五月的青岛》中写:
看一眼路旁的绿, 同时再看一眼海,真的,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春深似海”。绿,鲜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 各种的绿色联接着,交错着, 变化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
以上几段文字,把老舍对于绿色的偏爱,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但知道“上帝心中的绿色”是什么样子,他还能从我所熟悉的蔚蓝的“海”上,看到“各种的绿色”。
他在济南和青岛度过了几年的教读生涯以后, “七七事变”就来临了!在《轰炸》一文中所说的“空前的浩劫,空前的奋斗”的那几年里,他离家出走,从徐州而武汉而重庆,从事抗战文艺工作。就是40年代初期,他在重庆的那几年,我们和他晤面的机会才比较多起来。我们那时住在歌乐山,他也经常往返于重庆近郊之间,路过时常来坐坐。他当时忙于写宣传文艺,一面却是贫病交加。我身体也不好,时常吐血。我们见面总不多谈时事,他就和我们的孩子交上朋友,有时空袭的警报响起,老舍就和孩子们带些花生或葵瓜籽下防空洞去, 虽然歌乐山从来没有被炸过。记得老舍那时写过一首七律送我们:
中年喜到故人家
挥汗频频索好茶
且共儿童争饼饵
暂忘兵火贵桑麻
酒多即醉临窗卧
诗短偏邀逐句夸
欲去还留伤小别
阶前指点月钩斜
这张诗稿在十年动乱中也被抄走了。现在挂在我墙上的这幅横轴,还是胡絜青大姐从老舍的遗稿中找出写来送我的。
这本集子里有几篇游记,是解放后的老舍带着一股“狂喜”的心情写的。如《南游杂感》中说:
昔日观光,感到痛苦;今日游览,令人兴奋。
昔 年
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
童年习冻饿,壮岁饱酸辛。
滚滚横流水, 茫茫末世人,
倘无共产党, 荒野鬼为邻!
今 日
晚年逢盛世, 日夕百无忧,
儿女竟劳动,工农共戚休。
诗吟新事物,笔扫旧风流。
莫笑行扶杖, 昂昂争上游!
1983年4月1日
(《老舍散文选》,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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