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 萧三同志,一代共产主义老战士、老诗人,终于长辞我们去了……
1983年2月4日9时55分, 当淡淡的阳光照在您脸上时, 我正站在您床边,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看着您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一阵哭声和抽泣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让我再紧紧地握一次您那还散发着余热的手,再轻轻地摸一下您那还留着微笑的脸。永别了呵,敬爱的先行者,您放心地睡吧, 睡吧, 您奋战了半个多世纪, 该好好休息了。
回忆有如潮水,渗着哀思,渗着怀念,渗着几多战斗的欢笑声和风雨的吹打声,也渗着不时出现的沉沉叹息声和愤愤诅咒声,在我心头不停地激荡, 回流, 翻滚……
萧三同志哟,您今年86岁,党龄61年。您是我们党最老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之一,是中国现代诗歌运动中和世界进步诗歌界最老的杰出诗人之一,您又是一位高水平、高质量的翻译家,一位出色的中国人民最早的国际文化战士和国际活动家。
我与您相识44年。1939年春,在延安第一次见您。我那时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幼稚青年。我带着尊敬的心情,去参加欢迎您的会,也带着几分好奇,去看看一位刚从列宁故乡回来的革命家、诗人,又是毛主席的一位老同学。我们住的窑洞很靠近, 因此,就经常去向您请教。您总是那样平易、和蔼。后来,在张家口,在冀中平原,在北京,在莫斯科,在布拉格和维也纳等等地方,我们一起生活、工作、斗争;一起赶路、奔波、飞翔;一起为胜利而举杯欢饮,也一起为失利而惋惜难过。我们又共赏文学艺术, 同游风景名胜。听您讲斗争史、党史,听得津津有味!听您谈毛主席和其他革命领袖故事,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曾在您领导下工作,在您指教下学习,在您鼓励下写诗。您呵,是我尊敬的革命老前辈,是我的诗之友、诗之师! 又是我学俄文之友、学俄文之师!
1922年冬,您第一次到苏联, 在“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1924年1月,您和任弼时等同志代表中共莫斯科支部,参加了伟大列宁的葬礼并光荣地守灵。后来,您还写诗纪念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活动。您在诗中写道:
我们列宁主义者,来自革命的东方,
加入百万伯洪流流向工会厅堂。
我紧紧地贴在伟人的左脚旁,
低头把那亲切的容颜来凝望。
我的两行泪水滴在花丛中,
最崇敬的人永活在我心上……
1927年年底,您第二次去苏联。您说: “从此,我决定用文艺、用诗歌当武器, 为中国革命的胜利, 为共产主义理想而战斗到底!”
萧三同志,您是火焰! 是诗歌之火焰, 愈烧愈旺。“烧尽黑暗,烧出光明!”是您的宣言。您在苏联用的俄文名字Эми Сяо——埃弥·萧,成了许多苏联和国际进步作家、诗人中的熟悉称呼。在苏联的十几年里, 您用中文和俄文写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 向全世界宣传了中国土地革命和工农红军的英勇斗争,描写了中国劳苦大众对“江西苏维埃”的向往,预言了蒋介石对红军的“围剿”必败。您又完成了毛泽东、朱德传略的撰写。您还创作了许多赞美苏联人民革命的热情诗篇,赢得了苏联广大读者的喜爱。您的作品被译成了多种文字,在国际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您还与鲁迅保持着密切的通讯联系, 对发展中苏人民、作家之间的了解和友谊,起了重要的历史作用。您所做的这一切,在中国革命被重重封锁下的年代, 可说是一种特殊的贡献,您可称得起是当代在国外做得这样多、这样早的第一名中国无产阶级宣传家、革命诗人!
萧三同志, 1939年春,您这“万里的游子,征人”, “一路风餐露宿”飞度天山, 回到您日夜想念的延安, 回到您阔别十多年的战友身旁。您主编《大众文艺》和《新诗歌》时,毛主席亲自批示给予支持,还亲笔题了字,捐了款。一大批年轻的诗歌作者, 在您周围聚拢,歌唱,成长。年长的诗词作者朱总司令、叶参谋长、董老、谢老、吴老和续范亭先生等,也寄给您作品,有的还要求加入诗社。街头诗、朗诵诗, 闹得热火朝天。诗的圣地——延安, 更加充满诗意,更加显示出它的美和力!那青春时光,战斗年代, 够多么开怀,够多么欢快!
萧三同志,您也更年轻了,放开喉咙高唱。您那时吹响的进军号声, 永远在我耳边鸣响:
诗人,起来!现在这时节
不能贪取甜蜜的睡乡。
莫忘了,千万战士的热血
流在中原的沙场上。
每个人都应该和他们在一道。
你现在不能丢炸弹, 动刀枪,
你应当写些诗歌给他们唱:
诗人,诗歌可比子弹和刺刀!
您举起诗歌的“子弹和刺刀”,参加了抗日战争和民族解放战争。您的《敌后催眠曲》、《游晋西北赠续范亭先生》、《延安狂欢夜》和《送毛主席飞重庆》等,都是人们熟悉的名篇, 都是诗歌的珍品!解放以后, 您一面从事紧张的国际工作, 一面坚持写作。出版了四本诗集。您创作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您主编的《革命烈士诗抄》,成为我们以及后辈子孙进行革命传统、革命理想和革命情操教育的宝贵教材。
萧三同志, 您是桥梁! 一座沟通中外文化和诗的桥梁。一唱起《国际歌》,就往往会想到您,想到您的功劳。您是这首被列宁称为世界共产党党歌的歌词的主要译者之一。您翻译了马雅可夫斯基等许多苏联名诗人的作品。我是从您介绍而认识他们的, 并且知道了那句指导我们写诗的“首先是党员,然后是诗人”的名言的。为配合斗争的需要,您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亲自关注下,翻译了影响广泛的剧本《前线》。剧中人将军戈尔洛夫和记者客里空的名字,至今还是人们用来讽刺那些思想僵化、编造故事、阻挠改革的人的代名词。
萧三同志,您是春风! 是吹绿人们心灵的文化、友谊、和平的春风。您担任了各种国际组织的重要职务,作为中国人民的使者, 您常年奔走于世界各地, 出席历届和平会议, 主持国际文化交流工作, 访问过许多国家, 为增进各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友谊、和平,做出了积极贡献。记得您在1952年12月维也纳世界人民和平大会期间, 与40多个国家100多名作家聚会的情景, 您在辩论中, 自己发言, 自己翻译成俄文、法文, 还风趣地引用中国和俄罗斯古语及湖南方言,提出声讨“笔头战犯”的建议书, 获得了热烈的欢迎,被一致采纳。许多作家与您握手,拥抱您, 亲您。这除了您的立场观点代表了世界作家的共同心愿外,您丰富的国际和历史知识,流利的外文和文学才能,也是受到人们尊敬的原因。
萧三同志,您是中国共产党老党员,又经胡志明同志介绍参加过法国共产党,之后,经法捷耶夫同志介绍加入了苏联共产党,您不愧是一位光荣的国际主义老一代先锋队员。
在您的作品中,有很大数量的诗歌是属于国际题材,无论是您在苏联期间写的《瓦西庆乐》、《致西班牙共和国战士》、《片山潜的手》、《礼物》,或是五六十年代写的《祝保罗·罗伯逊六十大寿》、《悼约里奥·居里》、《敬祝胡志明主席七秩大寿》和《今天是个吉日良辰》等诗篇,都充满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坚定信念,洋溢着深厚的革命战友之情。您振臂高呼: “同志们,前进, 不断地前进, 直奔光辉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前程!”
萧三同志, 10年动乱中, 您吃够了苦头! 您受到林彪、江青、康生一伙的种种诬陷和迫害,被关押了7年多;但您始终没有屈服,您与他们的爪牙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您拍着桌子斥责他们是搞阴谋的人, 不会有好下场!您的预言实现了, 党和人民把阴谋家打倒了,您兴奋, 狂喜, 有时像孩子一样哭, 流泪不止。
您恢复自由时, 虽已80高龄,体弱多病,但“当笔落到曾经被迫停笔者的手里,老朋友相见,分外相亲!”“振笔一挥,又能为人民歌唱。”您为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胜利闭幕, 而激动欢呼:
春风吹来呵,浩浩荡荡。
满园中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让我们再次欢呼——
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短短几年中, 您不顾严重的哮喘和失眠, 写了大量的诗歌和革命回忆录。您珍惜每一分钟,珍惜那已经剩下不多的生命的烛光。您经常说:“该写、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呵!再有一次生命该多好!”您几次从生命垂危中抢救过来后, 第一句话总是:“我要笔,我要写……”正如您在诗中写过的:“我虽老而残, 志意犹少壮。……合是萤火虫,闪闪发微光。合是点滴水,汇入大海洋。”
从去年12月起,您的病情愈加恶化, 曾因喉咙开刀抽痰,话都说不出了, 几次与我对话都只能含糊地发出几个汉文或俄文单字, 有时用笔困难地写ЦК(中央)或Парт (党) (汉文更难写)。并指着自己的胸口, 以示您那颗忠诚的心,永远向着党中央,拥护党的十二大。您有多少话要对党说而无法说呵!您紧握着我的手, 泪花闪闪地久望着我。当我禁不住泪水滴在您手上时,您却露出一丝深深微笑,好像说:“我会好的,老弟, 不必悲伤!”
今年1月间,我约了几位诗人去看您,还合了影,是珍贵的最后纪念了。虽然您只能用眼睛、用握手、用几个单字说话,但您历来对晚辈,对诗友,对新一代诗秀的希望与祝愿,我们是了解的,领会的:我国是诗之古国,正处在诗的春天, 一定要出新的屈原、李白、杜甫, 一定会有自己的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努力呵, 诗兄、诗弟!
不久前,您把胡乔木同志亲笔抄给您留念的一首诗交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诗最后一小节, 吃力地发出一个不清楚的俄文单字:ОТЛИЧНО (“极好”或译“很棒”)! 您闭目静听,我又轻声朗诵了一遍:
真能再相见,在一起回想,
在人世可留下什么惆怅?
在那儿我们只种下希望,
这宝贝,如今正愈长愈壮。
萧三同志,敬爱的老前辈、老诗人哟,我的良师益友哟!我看出您对乔木同志这首含义新、意境深的诗,心心相照,有欣慰之感,可是对自己您却并不满足。因为您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您种下的惟有希望,希望……“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对黄昏。”您从不曾惆怅对黄昏。您呵,“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您的晚年多么充实, 多么不平凡! 后来者们将在您留下的光辉启示下, 以您为榜样,踏上充满希望的征程。
明天, 当希望之花开满人间时,后辈们将在您灵前吟唱一曲纪念歌,深深怀念您, 感谢您!
1983年2月17日深夜
(《萧三文集》, 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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