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年即好奇闻。在童子社学①时,每偷市野言稗史②,惧为父师诃夺③,私求隐处读之。比④长,好益甚, 闻益奇。迨⑤于既壮,旁求曲致, 几贮满胸中矣。
尝爱唐人如牛奇章⑥、段柯古⑦辈所著传记,善模写物情,每欲作一书对之,懒未暇也。转懒转忘,胸中之贮者消尽。独此十数事,磊块尚存; 日与懒战,幸而胜焉,于是吾书始成。因窃自笑,斯盖怪求余,非余求怪也。彼老洪竭泽而渔⑧,积为工课,亦奚取奇情哉?
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时纪⑨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昔禹受贡金,写形魑魅⑩,欲使民违弗若。读兹编者,傥然⑾易虑,庶几哉有夏氏⑿之遗乎?国史非余敢议,野史氏其何让(13)焉。作《禹鼎志》。
(《吴承恩诗文集》, 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注释 ①社学——明清两代在乡社设立的学校。②“每偷市”句——市,购买。野言,村野之言。稗史,记载逸闻琐事的书,有别于正史。③诃——同“呵”,怒斥。④比——等到。⑤迨(dai)——等到。⑥牛奇章——即牛僧孺,唐敬宗时封奇章郡公。与李宗闵、杨嗣复结为朋党,排斥异己,权震天下,时人称为“牛李”。著有传奇小说集《幽怪录》。⑦段柯古——即段成式,字柯古。所著《酉阳杂俎》,记录仙佛鬼怪、琐闻轶事以及动物植物、美酒佳、寺庙道观等,包罗甚广。⑧竭泽而渔——语出《吕氏春秋·孝行览·义赏》,意为戽干池水捉鱼,喻全部搜括,不留余地。此处“老洪竭泽而渔”句,疑指《禹鼎志》中某故事。⑨纪——通“记”,记载。⑩“禹受贡金”句——相传夏禹收九州之金铸成九鼎。《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魑魅(chi mei),传说中指山林里害人的妖怪。魑,山神。魅,怪物。此处指铸在禹鼎上的鬼神百物。⑾“傥然”句——傥,通作“倘”,倘若。(song)然,恐惧的样子。“”同“悚”。(12)有夏氏——即夏后氏,古部落名。禹为其酋长,后禹受舜禅,建夏朝。(13)让——谦让。
赏析 《禹鼎志》是吴承恩创作的一部志怪小说集,原书惜已不传。从这篇仅存的自序中我们可以窥见作者的一些创作观点,而这些观点又直接影响了他的彪炳稗坛的传世之作——《西游记》的创作。
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序着重谈了《禹鼎志》的成书过程和创作目的。关于成书过程,他强调了进行文学创作要有一个材料的长期积累过程,要对材料熟稔于心。序言开篇即道: “余幼年即好奇闻。”他所好的“奇闻”又多源自为士大夫文人所鄙薄的,记载琐闻逸事的“野言稗史”,这些民间神怪传说故事以其离奇的内容、曲折的情节、瑰丽的想像深深吸引着他,使他如醉如痴,常常“偷市”而“私求隐处读之”。正统的教育未能扼杀他对神奇故事的钟情,他广搜博闻,到壮年时,经过长期积累的神奇故事“几贮满胸矣”。有了丰富的积累,又有幼年“即以文鸣于淮”的才情,那久存于心中的“垒块”,——强烈的创作欲望时时激动着吴承恩将它们形之于文。不然,如鲠在喉,必欲吐之而后快。于是,下笔文成,诚如文中所言“斯盖怪求余,非余求怪也”。长期的传奇故事的积累丰富并扩大着吴承恩的视野,也使他熟悉了运用神话的形式进行文学创作,这对于他集西游故事之大成而创作出《西游记》,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就创作目的而言,吴承恩明确指出《禹鼎志》的创作意图是:“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他认为志怪小说不能仅仅满足于“奇”与“怪”,而应借神怪故事来反映“人间变异”,寓以“鉴戒”,使人读后能有所省察。这里实际上指出的是创作志怪小说要像编修“国史”一样严肃,对读者要起到认识教育作用。中国古代,儒家非常注意文学的教育功能,强调“文为世用”、“劝善惩恶”,有益于政治教化。吴承恩作为一名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文人,他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承传禹铸九鼎以教育百姓之遗风。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吴氏偃蹇困顿的仕途使他对明代社会的黑暗有了更清楚的认知,而明代高压的思想统治又使他不得直言,于是他只得采用了“志怪”这种文学样式来抒发心头的郁闷和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正如李贽所言:“且夫世之真能文者, 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焚书》卷三)吴承恩一方面不满于社会现实,故借神怪故事来进行讽谕;另一方面,他又对统治者抱有美好的幻想,故期冀自己这部《禹鼎志》能像禹铸九鼎一样教育百姓。这正反映了吴氏思想的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思想在《西游记》中就形成了宣扬封建正统的基本结构与反正统的具体内容的基本矛盾。
《禹鼎志》是吴承恩中年时所著,成书在《西游记》之前。吴承恩在此序中所阐明的观点应该说对于我们阅读与鉴赏《西游记》的创作是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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