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正如我的命运似的多灾多难, 它是这样地难产,论起时间来的确有点惊人, 在6年前就已经写好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的生活了;但那时我绝没有想到要出什么自传的,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渺小了的原故。我始终觉得像我这样平凡的人, 实在没有出版自传的必要。去年暑假从日本归来经过上海时, 良友的编辑要求我把它在良友出版, 为了经济的压迫, 我当时也曾想到如果回到故乡——新化——去住些时,也许在那寂静的简单的环境里,我可写一点过去值得纪念的生活出来的。谁知后来又跑去南宁当教书匠去了, 在那种白天上课,晚上阅卷的时间中, 不但没有写文章的心情,而且连写好了的一点旧稿,都没有时间来修改。今年回到长沙,我下决心要在3月底以前完成这部稿子, 不料这可恨的脑病, 又偏偏和我做对,每天写不上3000字就晕眩得抬不起头来;加以素来健康的特突然大病了一场,我一面要侍候他的汤药,一面又要招待来探望的同事, 朋友和学生诸君,我那时心乱如麻,有时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 自然, 写文章这回事, 早已置诸脑后了。
半月以后,特慢慢地恢复了健康, 而我又病了! 不得已, 只好写信给良友解约不出版了,但良友方面说广告早已登载出来, 不能失信于读者, 所以只好匆忙地完成了自传的上部寄给他们。
当读者诸君看到这部东西的时候, 一定会感到失望的, 因为这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而又因了写此书的时间先后相隔太久的原故, 所以有许多地方不相连贯。最使我痛恨的, 是在东京被难的那次, 被敌人没收了3万余字的大学生活。我有这样的怪性: 无论写什么文章, 只能一次写成, 如果遗失了再补写, 这在我简直比上天还难。因此自传的上部就只写到漂流到上海为止。本来还想继续写点来到上海以后的生活, 但为了病, 只好中止, 且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写吧。
很对不起读者诸君,在本书第5章《家庭监狱里》, 曾漏了一段比较有趣味的故事,现在且写一点与它有关系的话在下面吧。
是去年的秋天,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有4位在南宁粤华小学念书的小朋友淋着雨来访问我,其中一个叫做唐少凤的忽然问我:
“我们很想知道你第4次逃奔是怎样实现的?”
我当时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呆望着她们,竟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我想不到她会问我这么一个难题的。停了很久,我似乎很难为情地带着不自然的音调回答她们:
“这是一个很秘密的故事,我从没有向问起我的人公开过。但我今天要忠实地告诉你们,我是扮演了一幕新娘子戏才逃出来的。”
“是真的吗?那么用什么方法逃走的呢?”
她们一齐惊讶地问,这时我只笑了一笑,再也不开口了。一直等到她们着急得要跳起来的时候, 才回答她们说:
“暂时给你们一个预约吧,过些时我将详细地写出来给你们看。”
究竟希望是能骗人的, 虽然她们得到的是那么一个渺茫的预约,然而终于带着满意的,愉快的微笑而回去了。
这次在《妇女生活》上看到白薇坐红轿子做新娘的那段自传,我不觉哈哈地大笑起来, 原来我还有一个同志!很想把自己那次演傀儡戏的经过也写点出来,但为了某种环境所限制, 只好留待将来再补写。
我最佩服《邓肯自传》和《大地的女儿》,她们那种大胆的赤裸裸的描写, 的确是珍贵的不可多得的写实之作。然而中国的环境不比欧美,甚至连日本都不如。(林芙美子的《放浪记》, 写她自己流浪的生活, 和《邓肯自传》、《大地的女儿》一样坦白。)但我并不害怕,我将照着自己的胆量写下去, 不怕社会的毁谤与攻击,我写我的, 管他干什么呢?
3年来,我没有出版过一本东西, 今年能够印出这本和《湖南的风》,都是特的力量促成的。我应该为他给与我的鼓励与安慰, 更努力创作有力的作品,献给这将要来到的伟大底新时代!
冰莹 1936,5月28夜于新化守园。
(《一个女兵的自传》,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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