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毁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八年(792)进士。曾任国子博士、刑部侍郎、潮州刺史等职,后官至吏部侍郎。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力排佛教,维护中央集权,提倡仁政,同情人民疾苦,反对横征暴敛。其诗有革新精神,以奇崛险怪为特色,是继汉代司马迁之后杰出的散文家。与柳宗元开展古文运动,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对古代散文的发展有重大贡献。有《昌黎先生集》。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说明
本文题目“原毁”,是探求毁谤恶习之本原的意思。韩愈认为,复兴古道,革除时弊,也应包括革除社会上这种随意毁谤的恶习。
文章围绕“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对“责己”与“待人”、“应者”与“不应者”的不同表现,作了具体描写。作者对“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社会恶习十分反感,对古之君子待人宽、责己严的思想作风非常赞赏,并予以大力提倡。文章采用对比和排比手法,语势奔放,一气贯注,观点鲜明,层次清晰,结构严谨,层层紧扣,堪称议论文的典范。
集评
谢枋得曰:此篇巧妙处在假托他人之言辞,模写世俗之情状。熟于此,必能作论。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一
金圣叹曰:原毁,乃始于责己者。其责己则怠,怠则忌,忌则毁。故原之必于此焉始,并非宽套之论也。此文段段成扇,又宽转,又紧峭,又平易,又古劲,最是学不得到之笔,而不知者乃谓易学。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沈德潜曰:此即后代对偶排比之祖也。于韩文中为降格,而宾主开合,荆川得之,已足雄视一代矣。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一
吴楚材曰: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
——清·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卷七
浦起龙曰:此文须细辨根苗,从根显苗,所谓原也。毁者其苗,怠与忌者其根。古之君子,不怠不忌;今之君子,则怠且忌。而怠又忌之根也。故入后特将怠字意,预先下砭,然后单就忌心对勘,使毁态活跃而出。呜呼,俗坏于士论之互讦,而祸中于国论之失真。宋明党局,其左验矣,非细故也。结语毋忽。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六
李扶九曰:体则两扇,笔则曲折,意则刻露,波澜壮阔,词意和平。结归到君上,见其所关之大,不徒为一己原也。然篇中不明露己,泛泛说来,何等含蓄。
——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卷一·对偶
林纾曰:写“毁”字妙极。难在开场一段,陈义至高,始是说理之文。不然,人将指为有为而作矣。
——近代·林纾《古文辞类纂》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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