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 敦
◆ 海 涅
现在,当小汽船溯流而上,而我们在船上正以上游的景物为谈话资料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格林威治的一所医院,这所医院是一座宫殿般壮丽的建筑物。它的两幢房子看来真象两只翅膀,这两只翅膀的当中是空的,游客们可以从这儿看见那座碧绿得象森林一样的山和山顶上那座华丽的宅第。这时河上的船只愈来愈纷乱了,当我看到这些大船那么灵巧地互相闪避着的时候,不禁异常惊异。每当船只相遇而过,就有些真挚、亲切的脸孔相互致意,这些脸孔你从来没有见过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大家的船挨得那么近,甚至可以伸出手去同时向对方欢迎和跟对方握别。当你看见那么许多胀得满满的帆的时候,你的心便会跳动起来;当岸上传来纷扰的喧嚷,远处的舞曲和水手的沉浊的哗声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异常紧张。但是在黄昏的白色的薄雾中,景物的轮廓逐渐消失了,只有无数支矗立着的又长又秃的桅杆依然在望……
我看到了世界上最使人惊异和最值得人注意的一种情景。看到这种情景后,我更感到惊异了,——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出现那些密如林立的房屋和在那儿挤来挤去的人流,在他们那些富有表情的脸上,显示着丰溢的热情,显示着他们对爱情、饥饿和憎恨等等激动的感情,——我这儿说的是伦敦……
在伦敦的另一头,这就是人们说的西区,上流社会和有闲阶级的世界,那种单调性更加显著了;不过这儿的街道确是又长又宽,所有的房屋都大得象王宫一样,只是它们的外表没有丝毫特色,此外,我们也可以在这儿看到伦敦比较富有的寓所,在第一层楼上都点缀着一个带铁栅子的阳台,在底层也有一个黑色的栅栏,用来防护低下去的地下室的住所。我们在这个区里还看到一些大广场:许多象上面描述过的一样的房屋围成了一个四方形,在这个四方形的中央,有一个用铁栅栏围起来的花园;花园里站着一个立像。除了这些广场和大街以外,游客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什么贫苦人家的破烂小房子。这儿处处都显示着富有和高尚的气象,然而在偏僻的小街道和阴暗、潮湿的胡同里,却拥挤地住着那些衣衫槛褛和日夕以眼泪洗脸的穷人。
如果一个游客光去逛伦敦的通衢大道,而且恰巧没有碰上那些真正的劳动人民的住宅区,那么他当然看不见或者看到很少在伦敦存在着的悲惨景象了。只偶尔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阴暗的小胡同口,你才会发现那儿默默地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用她那干瘪的乳房奶着一个婴儿,用她的眼光向人求乞。如果这双眼睛还漂亮的话,也许你会向它们注视一下,而且因为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那种莫大的不幸而感到震惊。一般的乞丐都是些老年人,大多数是黑人。他们站在街头上给行人打扫一条小道——这在肮脏的伦敦是有必要的——为了向他们要一个铜板。那些跟邪恶和犯罪勾连在一起的穷人只有在晚上才从他们的隐蔽所里爬出来。这些穷人的一切不幸要是和处处夸耀自己的、骄横的富人对比得愈尖锐,那么他们就愈怕见太阳;中午的时候,也只有饥饿才能把他们从阴暗的小胡同里赶出来。他们瞪着不能说话但却是在说着话的眼睛站在那儿,乞求地望着那个富有的商人,他现在正匆匆忙忙地在他们的面前走过,口袋里叮叮当当响着金币;他们或者望着那个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老爷,他象一个喂得饱饱的上帝,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并不时向他脚底下的人投下一个贵族气派的漠不关心的眼光,似乎他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蚂蚁,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低级的创造物,这些人的欢乐和痛苦跟他的感觉一概无关,不错,因为这些英国贵族,好像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什么东西一样,高高地浮游在那些紧贴着地皮的贱民之上。他们把小小的英国只看成是他们的旅馆,把意大利看成是他们的花园,把巴黎看成是他们的社交沙龙,甚至把整个世界看成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毫无忧虑,毫无拘束地浮来浮去,黄金就是他们的一道护身符,能够以魔法来满足他们的最疯狂的欲望。
可怜的穷人啊!当你感到饥饿而又不得不面对着别人领受那富有讥讽意味的过多的享乐时,这该是多么痛心啊!如果有人漫不经心地向你的怀里扔下一块发硬的面包皮,你的泪水(它把这块面包皮都泡松了)的味道该是多么苦啊。你是用你自个儿的眼泪在毒杀自己!这样说来,如果你要跟邪恶和犯罪勾结在一起,你确实是有理由的。你们这些为社会所摈弃的犯罪者比起那些冷静的、无可非议的道德家说来,心里往往有着更多的人性。因为在那些道德家的变白了的心里.为非作歹的力量虽然消失了,但是行善积德的力量也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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