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上山》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1

“上山?”

老板娘忙着登记身份证,头都没抬。

“上山?”

“哦,不是去阿里?”

“哦哦,是去阿里。”

金小提还是眨巴眼皮,不敢相信老板娘说的“上山”是说走新藏线——国道219!用那么俏生生的语气。她回房间说给毕岸临听。毕岸临说:“上山?她就这么说?叶城人也太牛了吧。十六个达坂,四十四道冰沟,平均海拔4500米,跨越昆仑、喀喇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四大山系……就说了个——上山,啊?”

少顷又说:“那么,咱也上山?”

金小提胳膊一挥说:“当然,上山。”

旅店窗外就是新藏线零公里大门。他们下午四点才从喀什赶过来,在那里拍了自拍。又握手又擁抱,还分别对着镜头发表了讲话,宣布结束“纵横新疆”,开始“巡礼西藏”。就在那时候他们遇见了一个女的,小五十岁年纪,身材健硕,浓眉大眼,独驾切诺基,车是广西牌,人听口音好像是青岛郊区人,没说几句话就说她要上路。毕岸临大吃一惊,说:“这时候出发?你一个人?”女的看了看毕岸临,说:“不行?”毕岸临说:“除非找死。”女的说:“算叫你说对了,我就是找死。”毕岸临看看她车里没什么吃的东西,只有电脑什么的,便说:“你也不带给养?现在走你住哪里?”女的说:“哪条国道还没有饭店旅店。”金小提说:“但是这是新藏线!”女的说:“我管它什么线。走了。”说完挑衅地瞟一眼毕岸临,砰地摔上车门,哧溜一声就蹿了出去。

这时候金小提说:“她在哪里过夜?反正三十里营是到不了。”毕岸临说:“真是疯子。出来看看,咱是正常人了。”金小提说:“我本来就是正常人,要是不正常了也是让你带的。”毕岸临说:“哎那么你是喜欢正常还是喜欢不正常?”金小提嘻嘻一笑说:“我喜欢不寻常。”

第二天早晨毕岸临醒来以后打开手机,发现昨天晚上他睡着之后,金小提往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微信——“真正的挑战开始了。明天开始走被称之为‘天路极限’的国道219。途中可能没有信号,若一周后仍然没有消息,那极有可能我已长眠于那片美丽的土地。以前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家海涵”。

毕岸临不由得看看金小提。那时候她还睡在床上,神色平静安详,戴着暖绿色的眼罩,衬得她的脸比平时要红润一点儿。毕岸临取出相机,拍了一张安详版的金小提,又把手机上金小提发的微信也拍下来,心想制作微电影的时候可以用这两张片子作为新藏线那部分的开始。

出发之前,毕岸临按老规矩抚摸了爱车查威,上车后又深情地亲吻了方向盘上的椭圆形logo,把那个当成查威的嘴。金小提则摸了摸高德导航,说:“‘高家姑娘’,关键时候到了,可不要再犯糊涂。”之后他们来到“零公里大门”的“起跑线”,毕岸临和金小提击掌,飞吻。毕岸临说:“那么,Go?”金小提说:“Go。”

国道219是从叶城边缘开始的,他们上路不久天际就出现了雪山。金小提负责音响,此时播放了新疆歌后阿依古丽的歌。热辣辣的声线,活不愣愣的旋律,使两个人立时眼睛发亮。金小提又打开摄像机,开始车拍。声音饱满地解说:“期盼已久的219终于开始啦!看吧,雪山就在不远处——但是那是什么山?”毕岸临说:“昆仑么。从乌恰的吉根开始一直都是它嘛。绝对的老大。”金小提对着雪山边拍边说:“老大您好,我们来啦!”完了两个人一起大笑。

此时金小提的手机不断发出蝈蝈叫声,进来许多微信。毕岸临问:“看看。往前走可能没有信号了。”金小提逐条看看。毕岸临问:“谁?”金小提说:“丹顶鹤她们。”毕岸临说:“说什么?”金小提说:“都是祝我们平安。”

其实金小提没有说出实情。丹顶鹤——金小提姐姐——写的是:“小妹不要冒险,还是要珍惜生命。”她的发小苏朋芬写的是:“找死啊,不能被爱情绑架哈,快给我滚回来!”另外两条是他们旅居博鳌时的室友北京人华姐和储燕子发的。华姐写的是:“好人一生平安,所以你们一定会平安归来。”储燕子写的是:“毕大哥是真男人,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回来。但是我是绝对不敢去。”

说话间毕岸临他们到了离叶城70公里的柯克亚检查站,路旁有牌子写着“七人以上客车禁止上山”。毕岸临他们这才知道把去西藏叫“上山”并不是旅店老板娘的杜撰。

一出柯克亚,就真的开始上山了。那些山都巨大各色。有的像宝塔糖,有的像千层饼。路变得越来越烂,而且越来越险,紧贴着陡峭的山在悬崖上盘旋。多是坡度极大的发卡弯,东一头西一头转折着上再转折着下。坍塌不断,裂隙不断。有的段落是即将整体陷落的状态。卡车却还在头顶上跑。

在一个拐弯处,他们看见路边停着三辆轿车,车上的人正在车旁开辩论会。一个留白毛寸的老头儿嚷得最厉害。

金小提说:“他们干什么?”毕岸临说:“谁知道,多半是有的要进,有的要退。”金小提说:“肯定是。没见就有回去的。还有停在那里思考的。”毕岸临得意起来,说:“都是叶公好龙,一看真要玩儿命,肯定打退堂鼓。让他们都回去才好。”

之后他们连续爬山两个小时,到达新藏线第一个达坂——海拔3250米的阿卡孜达坂顶端。站在那里可以俯视一大群雪山,可以低头看峡谷里他们刚刚走过来的路。路如细绳,百般缠绕。但是没见小车的影子,只有几辆货车,看上去甲虫般弱小,颤颤巍巍,走走停停,如同在练习走绳杂技。

下了阿卡孜达坂,路变得相对平缓。一直沿着叶尔羌河谷。不多久就来到了小镇库地。库地说是个镇,其实只在泥路两旁有几间房子而已。出了镇是军营,过了军营是又一个边防检查站。

过了检查站,已经下午1点。毕岸临他们在叶尔羌河的河岸上,对着雪山,站在车旁吃了午饭。冷餐。奶泡饼干,还有喀什吃剩的烤包子。

之后他们进入雪域。那时候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白雪覆盖的黑色石山,可以看成一幅幅黑白分明的画。很多立石,本来就是天然的雕塑,现在因为雪的遮盖,更加精彩绝伦,能读出许多经典故事,其中不乏“四大名著”里的情节。

那时车里的音乐正好播放着毕岸临和金小提轮番演唱的“西藏吟哦”。临来时毕岸临创作的。他们自己特意录成了MP3,装在U盘里。

毕岸临一边听自己“吟哦”一边说:“这里应该能够看见K2——乔格里峰。”金小提说:“哪个方向?”毕岸临说:“现在车在转,你看导航上的罗盘找西边。”

西边雪峰连连。金小提说:“有一个金字塔形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毕岸临看了看说:“何必深究。感觉到美就够了。山河本无名,都是人为强加给人家的,人家自己还不知道承认不承认。”

下午2点他们攀上了第二个达坂——麻扎达坂的顶端。那里有石碑,明确写着海拔4969米。

金小提下车就拍,拍到谁说谁:“毕岸临,好样的。查威,好样的。麻扎,我爱你。”

毕岸临说:“我他娘咱们5个小时竟然上升了3200多米!”

金小提说:“怪不得我的肋部有时会有发紧的感觉。你说,咱们的肺泡会不会胀得透明?”

毕岸临说:“变成鱼鳔啊?不过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矿泉水都有爆了瓶的不是。我主要是‘弘宣宝气’,哈哈,你没有?”

金小提嘿嘿笑,说:“怎么没有?我不说就是了。”

毕岸临笑说:“头不晕不疼?”

金小提说:“微微有点感觉。”

“微微?哈哈,厉害了你。就得历练啊是不是,想当年第一趟青海湖3400米就差点要和我诀别,现在5000米了——5000米了啊!”

金小提说:“历练一方面,这次走高路进疆也是一方面,先高过了。”

其实她有点犯困,自己知道是缺氧的原因,但是不愿意说出来扰乱军心。

他们上来的时候有两位摩托骑士已经在山顶上,一个躺在雪窝里打滚儿,一个拍。这时候打滚儿那个走过来,问毕岸临他们对面的路况。说他俩河南人,从阿里那边过来的,他十年十次进藏,但是都没敢走219。这是第一次走这条顶级路线——“回去有的吹了。都说西藏是一种毒,没错的,就是有瘾。每次都想不来了,每次都是又来了。为这个都没敢结婚。”毕岸临说:“怕结婚以后就来不了了?找个也对西藏有瘾的嘛。你看我,找了个你阿姨,这不,一块儿过瘾,说来也就来了。”小伙儿嘿嘿笑,不说话了。

下麻扎是30公里的连续下坡,全是发卡弯儿。查威像打秋千,一直打到雪线下。雪线下是神秘的黑石峡谷,危崖壁立,形态万千。有的像古堡的墙垣,有的像佛龛洞窟,都是体量巨大。而且那一带有一些巨山正在坍塌,有的已经形成砂石的瀑布,规模也是惊心动魄的宏大。国道219就围绕那些瀑布俯仰回转。

金小提一边惊得瞪大眼,一边不断提醒毕岸临别忘了拐弯,钻进“瀑布”里去——“那可就全玩儿完了。”

的确有玩儿完的——路边不止一次飞掠过七零八碎的车辆残骸。

下到平地以后,就进入了又一段叶尔羌河谷。这一段河谷相对开阔,路也相对平缓,而且风景瑰丽——中间是河的曲线,两旁夹峙着错落有致的山。山都是美丽的红褐色,有的戴着雪帽子。绝对的没有人迹,活的东西就是偶尔能见到悠闲的骆驼。但是那些表面平坦的路也有暗藏的凶险。有的路段被河水把基础淘空了,只剩了一层沥青壳。见不到养路工,但是能看见他们就地取材做的危险提示——用石头摆条警示线,或者在破胶合板上用粉笔写上警告的话。

毕岸临他们正提心吊胆地行进,就看见一辆切诺基扎在路边河沟里。一看车牌,正是疯女人的那辆!

他们停车查看,发现只有车,没有人。车无大碍,前保险杠撞了个坑而已。车辆行驶证和驾驶证都在车里。车主叫娄世龙,疯女人叫栾青凤,1962年生人。

金小提说:“竟然和我同岁。”

毕岸临说:“看上去可是比你老十岁不止。”

金小提说:“我有那么嫩?”

毕岸临说:“你沾了娃娃脸的光。”

金小提用娃娃声儿喊:“哎嗨,有人吗?”

天高山大,她的声音渺小得微不足道。

毕岸临环顾四周说:“这里恐怕就是资料里说的丝绸古道,往西走可以去印度和巴基斯坦。难道这疯子她要外逃?”

他们走出五六十米,在一条沟壑的拐角看见了栾青凤的背影。

毕岸临喊:“栾青凤!”

栾青凤转过头,身体并不动。

毕岸临和金小提走到她跟前,发现她刚刚哭过。

栾青凤不说话。金小提上前拉她,一拉一扭。

毕岸临换了诚恳些的语气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都不带就半夜上山。车扎沟里也不在那儿等救援。”

栾青凤突然恨恨地说:“你不是说了吗,我来找死!”

毕岸临说:“哟,你那么听我的。哦,那么你这是在这找地方,看看死哪儿好?你感觉这里不错?”

栾青凤眯眼看毕岸临,不说话。

毕岸临说:“有必要死吗?尤其,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到这里死吗?你以为这里离天堂近是不是?但是告诉你——好人在地狱死也会上天堂;坏蛋在天堂死也会下地狱。”

栾青凤眉一挑说:“谁说的?我是说哪个名人。”

“我说的。虽然我不算是名人。”

栾青凤面色生动起来,勾了毕岸临一眼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是名人了。如果真是你说的。”

毕岸临说:“谢谢你啊栾妹妹,封了我个名人。活着吧。走吧。既然你听我的。你那个车,垫垫轮子挖挖土,连拖都不用拖,自己就倒上来了。撬杠工兵铲我们都有。你答应活我们就帮你,你实在不想活我们也就不必出这个力。这里可是接近5000米。”

栾青凤不说话。

毕岸临又调侃说:“你的车我看怎么像是故意開进沟里的。”

栾青凤立刻说:“胡说!好,我就是故意的,我愿意,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走吧。”

毕岸临慢悠悠地说:“你可想好了,现在四五点了,不会再有车过来了。我们走了,你想活也没有机会了。我的意思,你到三十里营住下,和你这位姊妹儿聊聊,让她喂你点儿心灵鸡汤——她是金大夫全科,掌握祖传保密的鸡汤配方——或许你就又想活了。快点儿吧,我脾气不好哈,惹急了我揍你一顿也不是没有可能。”

栾青凤愣怔在那里不说话。

金小提又拉栾青凤。

“快点儿走吧。无论什么事儿都可以再想想再说嘛,何必那么着急。”

栾青凤一拉三扭,最终还是跟着金小提走了。

2

叶尔羌河谷之后,查威车头一仰,开始翻越黑卡达坂。

黑卡是一座土山,顶端海拔5000米,山体的表面皮开肉绽。路是一摞“之”字,边缘参差不齐,满是冻土裂隙,随时都会发生坍塌。毕岸临他们上山时追上了一支正在攀爬的军车队。军车队全是油罐车,吉普押后,其中还夹杂着或上或下的大货车。小车只能在车缝里钻。超车很困难——缺氧,发动机提不起速。但是慢了也不行,留在浓尘里会更危险。那些急剧转折的弯,是大车的瓶颈。它们在拐弯前,要先等在那里,长鸣汽笛,让大家都闪开,好让它们演出拐弯的杂技。幸亏军车都是严守纪律礼让三先,不然早就堵了路了。

栾青凤的切诺基一直紧紧跟在毕岸临后面。毕岸临从后视镜观察切诺基,发现栾青凤开车很不上道,蛮不讲理而且目测极差,油门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几次都要追查威的尾。

毕岸临和金小提爬到达坂中间的时候,发现山下的场面煞是好看。他们的对面是皑皑雪峰,雪峰的下面黄尘滚滚。黄尘里路如绳缠绕在一起,车如蚁纠结在一起。最有意思的是有些车看上去是相向而行,好像要对撞拼命。那景象倒像是一处打得正热闹的古代战场。看着看着毕岸临嗷嗷叫了起来,金小提拍手大笑。毕岸临提醒金小提说:“赶紧打开机器,拍。”之后他们把爬达坂当成了爬观光塔,每爬上一层都要再拍一段下面的精彩。为了金小提拍到的场面够大,毕岸临几次都把车开到了路的边缘。金小提拍的時候无暇顾及那危险,拍完了吓得嗷嗷直叫。

就在此时,毕岸临发现一辆白色的小型房车也混迹在他们前面的车队里晃晃荡荡爬达坂。这使毕岸临很是惊讶。他本来感觉房车根本走不了219。他不能想象阿卡孜那段路那房车是怎么上下的。说话间查威很快超过了小房车。栾青凤的切诺基紧跟着也超,却是路线不正,把小房车逐渐挤向了路的外侧边缘,最后导致小房车猛得一歪,停了下来。切诺基哧溜跑了。毕岸临到前面找一略宽处把车停下,回头来看小房车,发现那车的外侧车轮陷进了龟裂的泥沟里。泥沟正在越裂越大,小房车也越来越歪。

毕岸临一把拉开车门,大喊里面的人快下来。只见他动作飞快地从驾驶座拉出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又打开车厢门拉出一个白发老太太。老太太脸上有氧气面罩的压痕,手上插着吊针的针头,正在滴答滴答流血。

那时候泥沟外侧的泥块终于陷落,小房车随之翻了个360度的侧滚翻落到了下面那层路上,却能左右摇晃两下之后又稳稳站住,按体操规则打分的话都不会扣分。

那时候毕岸临才发现,瘦老头儿还是个瘸子。老太太虚弱得根本站不住,一下车就蹲下了。两个人却不惊慌也不懊恼。老头儿虚虚地拉一下毕岸临的手说:“谢谢你。”金小提去慰问那老太太:“怎么样?不要紧?”老太太惨惨地笑,摇头说:“没事儿。”

毕岸临说:“人没事儿就好。我的感觉,车也没什么大事儿。最多,车里有菜汤的话,洒了。”

老头儿点头笑笑,说:“洒了。洒了。”

这时候栾青凤回来了,作个鲢鱼嘴状远离事发地呆呆地站在那里。

毕岸临用手指点着她说:“你啊你。”

栾青凤这才往前走几步说:“是怨我哈?”

毕岸临说:“你想怨谁?赔人家车吧。”

栾青凤快哭的样子,撅起嘴不说话。

老头儿说:“也怪我,我停下让她就没事了。”

毕岸临说:“你腿不好?”

老头儿说:“我左腿不好,右腿好的,不影响开车。”

毕岸临说:“不管怎么说,她那是别车,到哪儿也是全责。我行车记录仪全程记录着呢。”说完先沿路下到小房车那里。老头儿一瘸一拐远远跟在后面。毕岸临检查了一下车的外观,除了一身土,几道微不足道的划痕,车顶有一处轻微凹陷,并无其他损伤。所幸土是软的,而且像垫子一样全程跟踪保护了车。老头儿赶过来,上车什么也不干,先去检查一个破旧手提袋,打开验看了里面的东西之后,才去归整其他的狼藉。之后老头儿发动起车,听听,没发现声音有什么异样。只是车头反了方向,要到一个拐弯处去把头掉过来。那时候已经堵了一列军车。押后吉普上面的军官走过来问询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军车队已经重新开始移动。

老头儿让毕岸临上房车,一起回上层去。路上他说:“我叫方平。石家庄人。肯定比你大,1937年生人。那是我爱人——蒯玉玲。我们同岁。您是我贵人。”毕岸临笑说:“那是你们运气好,没我什么事儿。”说完也回报了家门,接着说:“你是大哥,我1950年的,出来走了这几年才知道,路上走着不少老人。不过您这也过于厉害了吧,70多了还能开车,还敢上新藏线。”

方平哈哈一笑,说:“我们是找死。刚才你别救,其实正好。”

毕岸临也笑,说:“翻个侧滚翻而已,死不了人。”

说话到了该停车的地方。毕岸临跳下车对金小提说:“领航员同志,是不是马上到三十里营了?”金小提说:“是,下了这个达坂就是。”毕岸临对可怜巴巴站在那里的栾青凤说:“车暂时先不用赔了。你前面走吧,后面也行,反正拉开点距离。”栾青凤听话地先回切诺基上坐着去了。金小提已经把蒯玉玲扶上了车。毕岸临又对方平说:“我们到三十里营住宿,你们呢?”方平微微笑一下说:“我们不一定。”毕岸临说:“就是,房车的优势。不过选择过夜地点要注意安全。路上恐怕还会再见的。那么后会有期。”方平虚虚地说:“呵呵,后会有期。”

开车后金小提对毕岸临说:“切诺基别房车的时候是在咱车后头,咱的行车记录仪拍不到她。”毕岸临说:“啊,怎么啦?”金小提说:“那么你说……”毕岸临说:“嗨,我那是吓唬她。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小同志就最讲认真。”金小提说:“还有,你真的以为栾青凤是故意把车开进沟里的?”毕岸临说:“谁知道,那个要‘以观后效’。反正这婆子一身问号。你说呢?”金小提说:“我看也是。”

3

三十里营是被旅行者叫顺嘴了,全称应该叫三十里营房,因为它本来就只有军营。它更正式的名字却是赛图拉镇。赛图拉镇很古老,镇外不光有清朝的哨所遗址,还有埋葬唐僧取经的陪行者的古墓。赛图拉的名字因为古墓来的,它的汉语意思是殉道者。

按照既定规矩,毕岸临停车以后闭眼休息,等候金小提去寻找旅馆。旅馆其实也没得选。赛图拉就是沿路稀稀拉拉有两排房子。小半民用,大半军用。冷冷清清。民用这边有点人气的就一个大院子可以停车的。两张床的简陋房间,100块一晚不商量。

栾青凤的切诺基一开始远远停着,见毕岸临他们进了院子,也跟了进來。方平他们的小房车却是在下了黑卡达坂不久就再没见踪影。

旅馆靠柴油发电机供电,水是用手推水车从河里拉来的。厕所男女共用。雪山就镶在房间的窗上,触手可及。赛图拉的8点也就相当于内地的6点不到,所以8点才舍得开机发电。8点以后才可能有饭卖,但是要预定。饭价高出山下三四倍。

如此境况下,毕岸临他们的汽油炉大显身手。他们晚饭吃的是热汤面煮喀什烤包子。喀什的烤包子名不虚传,纯牛肉馅儿,肚大皮薄,现烤现吃绝佳,煮了当大饺子吃味道也不差。栾青凤住在他们隔门。金小提对毕岸临说让让是一礼,我过去叫她一起吃饭。栾青凤躺在床上发呆,见金小提进来动也不动说她已经在旅馆伙房定了饭。毕岸临本来和金小提商量好,计划晚饭后让她和栾青凤聊聊——心灵鸡汤伺候一下。结果金小提收拾完东西已经累得发蔫儿,毕岸临见状,让她先睡觉,自己也准备把拍摄的资料倒进U盘之后就早点儿休息。那之后却有一对年轻房客来敲门,声言要去新疆,想找新疆过来的仔细了解一下新疆那边的情况。主要是治安方面——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邪乎。毕岸临感觉义不容辞,掇把椅子和访问者在院子里坐下侃大山,一张嘴就是讲课的架势。

毕岸临说:“新疆的问题,妖魔化了。我们说要去的时候,一位官二代朋友吓得脸都青了。不是大叫大嚷,而是噤若寒蝉。说他有内部消息,绝对不能随随便便说去就去。但是我们不光去了,而且新疆的东南西北都走遍了。新疆的美味也吃遍了。新疆大,新疆美,新疆大美。美景,美人,美食伙计。这么说吧。世界上别的国家有的地形地貌,新疆都有。别的国家没有的,新疆也有。但是要往边缘处走,去原生态的大美之地,寻找无名美。少进所谓景区,景区全是商业开发,把自然都开发成不自然,把美都开发成丑了。我们在巴音布鲁克就是自己钻进了那旁边的草原,虽然迷了路,但是都想迷在里面不出来了。那是真仙境啊,绝对的原生态。雪山,草原,玉带云,弯曲的河,湿地。狐狸乱钻,鼠兔拦路。当然也有动物尸骨。候鸟无数,飞起来那阵势绝不亚于百鸟朝凤……”

访客已经被震撼的样子。男的怯生生地问:“维族区也可以去?”

“你们是说西域古国地区?库车,阿克苏,喀什?”

“啊。”

那时候栾青凤从伙房打回了饭,看见毕岸临正搞“讲座”,进屋掇把椅子也坐到院子里,离毕岸临他们不远不近的,一边吃饭一边听讲。

毕岸临说:“怎么不可以去?为什么不可以去?怕?问题就出在这怕字当头上。现在普遍的误区,两种怕,去新疆怕人,去西藏怕高反。我们倒是后悔昨天在喀什玩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筹办上山的给养。但是收获也太大了。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新疆是安全的。虽然那时候街上几乎没看见有汉人。倒是有崩星儿的老外。我们钻进乐器店听民间艺人的热瓦普弹唱;在大街上大模大样自拍对饮石榴汁;钻小铺子去吃正宗手抓饭,同时偷拍阿訇化缘;挤在土著堆儿里排队买烤包子。”

访客面面相觑,女的吐舌头,男的低下头又倔强地抬起来。栾青凤也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听,眼睛在黑影里幽幽闪光。

毕岸临眼睛扫一下三个听众,情绪越发亢奋,一边讲一边打着手势。

“在库车、阿克苏,我们都是往维族区钻,找地道特色美食——米肠子羊肺子都吃到了最地道的。在‘杂碎店’和维族老娘们儿打成一片。你们阿姨给人家哄了半天孩子。虽然他们一屋子人只有一个会说一点儿汉话。我们甚至进了旧城,要帮人家晒玉米——误闯的。我们导航姑娘打盹儿了。”

男访客明显听得头大,换话题说:“你们什么车?就是那辆橙色的跨界越野?”

毕岸临拖长声音说:“Yes。”

“这车好?”

“应该说可以。这不已经跟我们走了四年野路,总里程已经累计到九万公里,还没出过一点毛病和一次事故。在中越边境公路被别人撞过屁股,那个是别人的错误。嗬,全部平均油耗没超过6升。当然跟我们的驾驶习惯也有关系。我几乎不用刹车。你们阿姨不准发动机转速超过两千。在川藏线理塘,云南龙陵,都救过我们的命应该说,都是靠了它超强的通过能力才化险为夷——我得大声说,让它听见我在外人面前夸奖它,它心情舒畅会表现更好。”

此时女访客第一次开口说话:“你们不高反?”

毕岸临说:“我正想说这件事。我的理解,高反是身体对缺氧的正常反应,一个过程。人和人有差别就是表现在反应的轻重不同上。只要没有基础病就不会怎么地。我第一次要进藏的时候,我的一个发小就吓唬我说高海拔会激活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我说那肯定。要不然干吗要去太空育种。但是!请注意,我说的是但是哈——但是说不定激活的是好的东西呢。开发了特异功能都有可能。你们说是不是?我走过川藏滇藏之后,感觉少活几年也值。更何况也许因此会多活几年呢。好心情加成就感也是身心健康的重要因素是不是……哎,你们阿里过来的,应该有体会嘛。”

两个访客都变了脸色,没有马上说话。少顷,女的叹口气说:“我们的事儿别提了。有人吓坏了,差一点就回拉萨坐飞机回去了。”说完怨艾地看了一眼男的。男的一脸惶愧的样子。两个人接着就告辞回屋去了。

栾青凤起身站在那里,毕岸临刚想跟她打招呼,那边女访客回来了,递给毕岸临一个袋子,说:“牦牛肉,拉萨带过来的。我们马上到叶城了,你们带着吃吧。不是忘了带给养嘛。”

毕岸临说:“你看,真是。我演讲免费的。这等于收学费了。好吧,谢谢啦。新疆玩儿好哈。”

女的给了毕岸临一个敬爱的眼神,转身去了。毕岸临回头找栾青凤,发现她已经进屋关紧了门,再没出来。

4

第二天起床后,毕岸临开门迎来两件事。第一件是栾青凤那边人去屋空,切诺基不知去向。第二件是院子里多了好几辆车,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油。追踪寻迹,是一辆黑色轿车漏的。河南牌。毕岸临大喊:“谁的车,漏油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房间开了门,一个老头儿探出头用河南口音说:“哪辆车?我琢磨就是我的。”一看地上的油,说:“我靠,这不完蛋了。”毕岸临看着面熟,突然想起老头就是阿卡孜之前路边见过的白毛寸。

毕岸临说:“先找老板,镇上什么没有也肯定有修车的。让他联系修车的,赶紧过来。”

这空当和老头儿互报家门。

“怎么称呼?”

“王耀吉。自从有了“王老吉”,都叫我王老吉。你也叫我王老吉好了。好记。”

“也好听啊。越老越吉利,哈哈。”

修车的很快来了。钻车底看过,站起身说:“油底壳破了个口口,得烧焊。”

一边比划那个“口口”——核桃大。

王老吉说:“爬那个土山爬的。我听着哐啷一声嘛。”

毕岸临说:“昨天的路,虽然轿车,也不至于吧。我们都是‘过来人’嘿嘿。”

这时候王老吉屋里出来一个女的,接话说:“人和人不一样。俺俩一个眼。不信吧?”之后扳着指头说:“我,一个眼白内障。他,两个眼全马马虎虎,还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倒全活。他么,儿子死在这里,他老婆子活着的时候就安排下了,她死了以后委派他爹带她来看看儿子。我和他是邻居,我这是帮忙,也寻思跟着耍耍新疆。谁知道还要玩儿命来。在路上找俩伴儿人家一看那山不敢走了,都回去了。他非要走。昨天一天又是上山又是下山转山,一辈子没走过那么些山。俺又上吐下泻。啊呀我不往前走了,我得回去。王老吉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老吉突然僵了,挓挲着两手,说不出话。

毕岸临对女的说:“怎么称呼你?”

“吴庆华。”

“那么吴姊妹你们是要到哪儿看儿子?”

吴庆华问王老吉:“叫什么来?”

王老吉说:“康西瓦。”

毕岸临惊奇地说:“哦?”

修车的走到大门口,又踅回来说:“还不对,爷你得试试车,我看看是不是化了瓦片片。”

王老吉发动车,根本打不着火。

修车的说:“肯定不能走了。修不修?在这儿修我就去叶城买配件,大约四五天。”

王老吉不知所错,看毕岸临。毕岸临想想对修车的说:“你先回,住会儿我们商量好了再找你。”

“那好。我就在街对面。”

畢岸临对吴庆华说:“劳驾您先回屋歇歇,让我和大哥聊聊可以吧。”说完拉王老吉进自己屋坐下,说:“老哥看来你是摊上事儿了。说说你的情况,看我们能干点什么。”

王老吉说:“就是那么个情况。大儿子当兵死在这里,埋在这里。老伴儿从此一病不起,早十年就死了。临死反复说自古这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叫孩子自己在这儿,肯定想不开。叫我临死以前无论如何把她的骨灰盒送了来陪儿子。但是以前没有路。后来说有路了但是除了军车一般车根本不能走。这两年才听说小车也能过来了。”王老吉拖着长腔哭了起来。“我是现去考了本儿,现去买了车,等到要来了,眼又,叫什么,视物模糊了啊。怎么办?等于雇了这个邻居当眼使。她的花销我全包着。闺女为这个和我翻了脸。她是坚决反对我来。我对外人也全说是出来旅游啊,所以人家都还以为我是花花肠子来。”

“还有二儿子?”

“啊。”

“不管他哥的事儿?”

“说起来丢人啊,坐监。有年岁儿了,打架斗殴,伤了人。要不老伴儿也不至于走得那么早。”说着抹眼泪。

毕岸临说:“老哥不伤心。大儿子好样的。打印度那一仗……”

“不是不是。他不是打印度。他是修路,塌方。天空防区。”

“我说嘛。年份不对嘛。哪年牺牲?”

“八几年了。”

“天空防区。空军?不会吧?”

“不是,工程兵。信上说的,我也一直不懂。”

“是埋在康西瓦?”

“是,就是康西瓦。”

“据我所知……行,问问部队上吧。好在镇上就有驻军,隔咱没有一百米远。”

那时候说曹操曹操到,毕岸临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军人,一边一个夹着栾青凤。毕岸临赶紧开门出去。来者看见毕岸临,矮军人和栾青凤留在原地,高军人上前和毕岸临说话:“你们一起的?”

毕岸临看看表情木硬的栾青凤,说:“怎么回事儿吧?”

“你们是不是一起的?”

“一起怎么样,不一起怎么样?”

“老同志,是这样,能问一问你的身份?首长吧?”

“退休了。退休前算是个杂牌大学校长,干过人大代表——括号,区级。”

高军人肃然敬礼,握毕岸临的手。毕岸临继续说:“你看我一身军绿像首长是不是?我是喜欢军绿色,也是为了配合老伴儿。”说着拿眼睛找到忙着装车的金小提。“那不,她红色。一块儿买的冲锋衣。情侣装哈哈。”

“哦,就是一起来的是吧,和那位……阿姨?”

“是,是一起。”

高军人小声说:“这样的,这位阿姨她天不亮就闯军事禁区,差点儿到边境了。”

“哦,她路痴。”

“路口写着禁止进入。”

“她夜盲,还夜游。我们正找她呢。”

高军人声音更小了,说:“她精神是不是有问题?”

“应该有。你们发现她怎么了?”

高军人用气声说:“她说话不着边际,没什么逻辑,和我们的哨兵聊着聊着,就无缘无故放声大哭。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车里一动不动。”

“你看吧,就是精神有问题。”

“所以,这不,送她回来,一方面调查一下,一方面也是怕她出事。”

“行行行,你们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看好她,不让她再出问题。”

高军人喊矮军人:“好了,没事了。”

栾青凤获释,哧溜钻进了自己住过的那间屋。

高军人说:“阿姨的车我们一会儿送过来。”

毕岸临说:“哟呵,扣车了?”

“让她坐我们的车也是为了她的安全。另外,进入禁区了,就需要没收她的行车记录仪,起码要把卡格式化。这是规定。”

“好,那就按你们的规定办。这件事咱们先说到这里。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件事。正好你们来了,要不也要去找你们——康西瓦有几个烈士陵园?”

“只有一个。”

“烈士里还有不是中印边境自卫反击牺牲的?”

“后来有。工程部队的。”

“天空防区?”

“是。”

“什么意思,天空?”

“天文点,空喀山口。简称‘天空’。”

“哦哦哦,原来如此。”

毕岸临便说了王老吉的情况和诉求。

“啊呀怎么不早说。哪一位?”

王排长激动起来,上去抓住王老吉的两手摇动不止。

王排长说:“伯伯的事儿,我们马上回去汇报首长。不过伯伯你要有个思想准备,骨灰盒的事,部队不大可能同意。我们先回去。马上给你答复。”

王排长他们走后,毕岸临对王老吉说:“好了,你的事儿先这样,我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处理。”

毕岸临说完叫上金小提进了栾青凤那屋。

栾青凤紧绷绷地斜靠在被窝上,刀枪不入的样子。

毕岸临说:“栾青凤你必须从实招来。我能保你也能不保你。我也不用刑讯逼供。你和我小老伴儿年龄一般儿大是不是?我让你‘一般儿大’用心灵鸡汤把你灌倒,然后自动把实话吐出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和人,就是个互相信任的问题。你想别人帮你,你必须先相信别人。我们担着落个包庇罪的风险出手帮你,是因为相信这天底下没有天生就坏了的人。”

听见这话,栾青凤扑棱翻了个身儿,像衣服里有东西咬了她一下似地打了一个哆嗦。

这时候王排长回来了,敲敲门进到屋里对毕岸临说:“大叔车给你们停院子里了。这是车钥匙。我们刘营长亲自来了。他说再忙也要陪你们去一趟康西瓦。我们出车。门口那辆‘勇士’吉普。”

说话间刘营长出现在门口。刘营长比王排长更高的个子,又黑又瘦,嘴唇发黑,嘴角挂着血丝。他敬个军礼说:“要去康西瓦不是?你们都谁去?现在马上走。咱们路上说话。”接着和王排长一起先走了。

毕岸临探头看外面,只见王老吉听见动静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盒状的包袱,身上还斜背了个挎包。看见毕岸临,他可怜巴巴说:“你不和我去?我脑子已经都乱了。”毕岸临去门口的车上问刘营长:“康西瓦多远?”刘营长说:“70公里。”毕岸临想想,说:“你们稍等。”回屋叫出金小提说:“已经快十点,现在走不到下一个站点儿了吧?”金小提说:“第一方案是日土,第二方案是多玛。都是600公里以上。之前全部绝对是无人区。”毕岸临说:“那就只能拿出今天来了,咱在赛图拉开个夫妻联合办事处专门办事儿——我陪王老吉往返一趟康西瓦,你在家看住栾青凤并且灌她鸡汤,争取弄出个所以然。”

金小提说:“行。不过我错过康西瓦是不是很损失?”

“糊涂。明天还是那条路,还要从那里经过嘛。”

“哦,对对。那行。没错过就行。”

“来这么一趟,你想错过我也不会让你错过。”

金小提莞尔一笑说:“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5

“勇士”吉普驶出赛图拉,沿着大山的山脚绕了几绕,就进入了喀喇昆仑山腹地。那时候从车窗看出去,可以看见篷车连缀成的军营,迤逦散布在灰褐色的巨山脚下,小得像玩具。

沿路隔不远就有两起车祸遗迹。

毕岸临说:“光听说车祸多,想不到会这么多。”

刘营长说:“统计过,全线一般每年都有上百起。这光是说通过部队进行救援的。但是部队也都是酌情处理,顺路把人捎上而已,车都是扔在这里,所以看上去车祸就特别多。在无人区等待救援死了的很多。常常是一拉车门自己栽出来。在这里过夜,不敢睡过去,连缺氧加冻,一般熬不过去。”

毕岸临又说:“怎么康西瓦还闹过鬼?”

刘营长说:“我也是听说。但是是当事人亲口说的。当时是牺牲的干部都埋在叶城,战士都就地埋在这里。后来想迁墓,打开看过,据说棺材里的人都栩栩如生。去执行迁墓的时候,就发生了爆胎事件。那个怎么说。你们的车也要注意,高差反应。但是连续的爆,單单在墓地那里爆也比较不好解释。车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也很蹊跷。后来,就决定算了,既然那些灵魂要守在那里。现在康西瓦陵园是地方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部队的政治教育基地。我们经常去祭奠的。连现在西部战区的其他部队,都会到坟前来——叫汇报工作。路过的车,无论地方的部队的,很多都会停下敬礼,不停的也会鸣笛致敬。”

开车的王排长说:“营长不方便说,康西瓦邪事儿很多。坏人不敢去的。经过也会出事儿。烧香烧纸的时候,有把自己烧得满脸是泡的。躲没用,躲不掉。越躲烧得越厉害。那些火纸打着旋儿围着你转。而且,只有我们知道,那些烈士特别喜欢看报纸。我们今天急着办王伯伯这件事,没有带报纸,不然隔一阵就要来送一次报纸的。”

毕岸临说:“都什么报?”

王排长说:“主要是《解放军报》。考虑他们主要是关心军队建设。必须近期的。”

毕岸临说:“哦,也是烧掉?”

王排长说:“对。一般是点上几张,其他的自己就着了。飞在空中,就能看出来很多人都来抢似的。最后那些纸灰会落得几乎每个坟头都有。而且如果报纸不是近期的,就会怎么点也点不着,火柴一划着就给你吹灭了。”

毕岸临看身旁的王老吉,只见他两眼直瞪着,早就已经入定。

毕岸临戳他一下,他摇摇头,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

毕岸临转而慨叹说:“棺材里的人栩栩如生,竟然?”

刘营长说:“应该可能。4200多米的海拔,高寒地区,什么都不容易腐败。”

毕岸临說:“我发现你们都牙龈出血。”

刘营长说:“缺氧是一方面,主要缺菜。吃维生素片有的人管用有的人不管用。”

说完往窗外吐一口黑血。

毕岸临说:“你来了几年?”

刘营长说:“六年。”

毕岸临说:“没事?”

刘营长说:“一个眼眼底出血。肺里多少有点儿积液。”

毕岸临身子往后一靠,陷入沉默。

刘营长说:“啊呀怎么说,现在好多了,有了219,给养能上来了。以前,有记载的清朝开始吧,赛图拉的驻军都是与世隔绝的。那时候骑着骡子巡逻,把防区巡逻上一趟需要半年,所以那时候都是兵分两部,半年一轮流。20世纪50年代部队到达这里接收,这里还有被遗弃的国民党部队,他们见了我军说怎么才来换防呀?换装了我们也不知道。”

毕岸临说:“这件事网上读到过,当时还以为不是真的。”

刘营长说:“都是口口相传。”

毕岸临说:“口口相传可能有演绎的成分,但是原型肯定是存在过。”

接近康西瓦,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巨大的山上有巨大的图案,是一顶钢盔和一把刺向天空的刺刀。图案指天画地,强势霸气,让其他东西都显得虚弱渺小。

刘营长说:“马上到了。”

毕岸临说:“画的?我是说山上的图案。”

刘营长说:“石头整的。”

此时王排长说:“老鼻子石头了。听说下面那一溜字就用了好几十卡车。”

毕岸临说:“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要去摆,费那么大劲儿?”

刘营长说:“亮剑!山是黑的,字是白的,格外出眼。外国卫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毕岸临说:“嗬,一片黑山!”

王排长说:“喀喇昆仑就是突厥语黑色磐石的意思。”

说话间到了陵园。众人下车。刘营长扶住王老吉,让王排长先进陵园去寻找王老吉儿子的坟。只见那陵园中央是一座黑色大理石贴面的纪念碑,碑体上面有一行大字——“保卫祖国边疆的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的后面是排列整齐的坟墓。坟墓是大块鹅卵石搅着水泥堆砌而成的不规则的椭圆体。墓碑也是黑色大理石的,镌刻着烈士的姓名、生前所在单位、籍贯和生卒年月。

王老吉看天看地,嘴直哆嗦:“儿在哪里啊儿?”

王排长指着后排一座坟说:“河南籍,姓王。就这个。”

说着把王老吉搀扶过去。

刘营长敬畏地看看那些坟墓,对王排长说:“我们外边等着吧。”说着往陵园外走去。

王老吉眼瞎了一样摸到墓前,趴碑上连摸加看确认了儿子的名字,然后把老婆的骨灰盒摆在墓碑前,又解下挎包,掏出里面的烟酒冥币还有一个本子,哆哆嗦嗦洒了酒,拿打火机点烟,发现打火机怎么打都打不着。毕岸临说:“这不是烈士的事儿,是打火机在高地方根本不好使。我们出来都是用火柴,还备着镁棒。”说着掏出火柴帮王老吉点上烟又点燃纸币。王老吉扑通跪下,说:“儿,谁死了谁大,现在你大。儿,你不哭,我也不哭。你喝酒抽烟,咱们说说话。儿,首先原谅我糊涂,忘了给你的这些战友带东西。我就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些战友,我更不知道你们都爱看报纸。你们要怪我就烧我几个泡吧。儿啊儿,现在我看见天空防区什么样了。你娘说错了,这个地方不是险山恶水,也不是仙山神水,就是天空啊。儿,给你钱,本来我和你娘想叫你在那边儿找媳妇的,现在我看用不着了。这个地方能有媳妇?什么也没有啊。有个媳妇也跑了。儿,给你日记本儿,斜对门玉兰结婚的时候还给你的,人家本来可是等着你的。儿,但是你不沾女人,纯洁一辈子才是金刚神,才更有能力保家卫国。儿,但是我看见山上的钢盔刺刀了。你就是国家的刺刀。修路也是打仗,这个我懂。儿,我敬佩你,我为你感到光荣骄傲。但是你在这蛮荒之地也受了罪了,连喘口气都不够喘。儿,今天你娘来了,我也来了,团圆茅棚暖,咱一家三口就在这团圆吧。”

说完哆哆嗦嗦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拉了个冲锋的架子。

毕岸临那时候心酸得闭上眼直摇头,突然感觉王老吉情况不对,一把抱住了他。王老吉已经发动了冲刺的力,把他带了个趔趄,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王老吉翻身起来,不哭不嚎,嘴里说:“儿,我也来了。”但是身体已经被闻声赶来的刘营长和王排长使劲摁住。

王老吉这才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他在地上打着滚儿,钻冰沟的刺骨冷风也卷着砂石纸灰随他打滚儿。喀喇昆仑好像没有回音,其实是把声音全传到了远处和天上。

看看王老吉哭得要死,其余三个人顾不了那许多,七手八脚把他连拉带拽弄上车。这过程中才发现王老吉撞碑的时候一身硬,其实他的身体已经瘦弱得轻飘飘软塌塌。毕岸临看看还放在墓碑前的骨灰盒,对刘营长说:“怎么办?”刘营长掐掐太阳穴说:“怎么办,这么办吧,特事特办悄悄办吧。王排长你来办吧。先带回去,找个早晨晚上的机会就埋在她儿子的身边吧。”王排长便把骨灰盒抱进了后备厢。

毕岸临赶紧上车跟王老吉嘁嘁喳喳一通,说刘营长已经同意如此如此。王老吉躺在后座上,闭着眼,眼窝里盛着一汪泪,哀哀地说:“那就谢谢了。但是我也得在这里。我就是人回去心也回不去了。我一定得陪他们这帮人。老兄弟我请你出面通融帮我这个忙。我看你两口子是仙人哪。”

毕岸临说:“我倒看你还可以再活一阵,和我拉拉知心话。咱俩也有缘分没完。把老嫂子先放这里行了。你晚一步再来嘛。”

“哎呀真的活够了。”

王老吉说完这句话,陷入昏迷。

“勇士”吉普一阵狂奔,把王老吉送回军营小诊所抢救。其实王老吉路上已经缓过劲儿来,恢复了知觉。毕岸临看王老吉打上吊针吸上氧,又吞了一把救心丸,情况基本稳定,这才对刘营长说:“下一步部队方面准备怎么办?我是地方,现在又是个人,我能力有限。”刘营长说:“马上安排车送人下山。”毕岸临说:“还有他邻居。”刘营长说:“我派人跟你过去,把人带过来。”毕岸临说:“啰嗦了。车到旅店是顺路,停一下不就行了,节省时间。”刘营长说:“对,那样更好。”毕岸临说:“留个电话。将来告诉我情况。这里移动能覆盖?路上也没顾上试试。”刘营长说:“覆盖但是不稳定。山挡的。我们有卫星电话,联系没问题。”

6

看到送王老吉一行的车转瞬走远,只留下浓浓的尘土在赛图拉镇的上空翻卷。毕岸临捂住鼻子对金小提说:“啊呀浑身没劲儿了。”金小提说:“你先回屋躺躺,想睡先睡,不想睡就躺着听我说说我这边。”毕岸临两手一拍说:“啊呀,差点儿忘了还有那个什么栾青凤。”

毕岸临匆匆喝杯水躺下,然后说:“那什么情况?”金小提说:“你先别说话,休息,听我说。我全部说完了你再分析。”金小提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栾青凤她前边是干上了传销。被一个发小骗去了南宁,她掉进去,然后杀熟。骗去了一连串的朋友。主要还不是朋友,是至亲骨肉。她的亲弟弟亲妹妹亲小姨亲小姑。最后连亲闺女亲女婿都填进去了。现在的传销,连产品都不用有,直接往里圈钱就行了。栾青凤的亲人,有养老钱扔进去的,也有借钱扔进去的,最后都是倾家荡产。已经自杀了一个。她工人下岗,炒股起家,现在,分文全无还欠着债。之前应该说她也正经拼搏过,开过一间床上用品厂,搞绣花工艺。后来银行不支持小企业,她才破了产……所以她的确有死的动机,避债避罪。去新疆来西藏的意思是要过把瘾再死。也是圆年轻时候的梦。加上她正好更年期,情绪不稳定,有时候自己都掌控不了自己,所以……她说出来的大体这些吧。”

毕岸临吁一口气说:“我感觉她还没有说出全部。”

金小提说:“还能有什么?我倒感觉她能说出来这些就是在进步。”

毕岸临说:“是是,应该这么看。初战告捷,你。”

金小提说:“应该是你关键时候救下她感动了她。”

毕岸临说:“要说感动,我要给你细细讲一讲王老吉……”

金小提听毕岸临讲了一遍王老吉的故事,激动得满屋乱转,说:“我马上去找栾青凤,对她也讲讲王老吉。她的事就是一个‘私’字,物欲熏心。”

毕岸临说:“她也是受害者。價值体系崩溃,缺少精神支柱,极端自私其实是对大公无私的逆反。不过传销也确实把人的自私残忍诱发到极致了。”

金小提说:“广西那边也太疯狂了。忘了前年在北海看到过有的社区挂‘无传销社区’的牌子,你还说过一句名言?”

“我又有名言?我怎么说的?”

“什么不行才说什么。”

“没错。这个我承认是名言,因为放之四海而皆准。本来嘛,无传销应该是正常状态,不就是因为传销泛滥成灾了才拿来当事儿说。”

金小提说:“栾青凤她还是缺课。她如果早到西藏来过,了解到西藏人对物质的态度……不行,我还是要跟她谈。对她说坑人的事儿,已经做了也就做了,写欠条,努力去还债。关键是态度。你先前无论怎么伤天害理,事后你敢担责,不逃避,你就不一样了。”

毕岸临说:“她又不是还不起。车不是她的名,也不一定不属于她,二手车不过户很常见。她还有钱旅行。”

“她说都是借的——忘了告诉你了。”

“车也有人借给她?借了跑西藏?她那样的技术?”

金小提说:“是哈。我还得找她聊。”

毕岸临说:“聊的时候长点儿心眼儿,别让她把你聊了去——你那个实心眼儿。前几年不是也有你们同学老师的一大帮,无缘无故就突然冒出来,邀请你去南宁‘免费旅游,吃住全包’,不是我力挽狂澜,差一点儿连我也拖进去。”

说得金小提红了脸偷偷地笑。

当天下午和晚上,金小提和栾青凤聊了两次。第一次主要讲王老吉的故事,引得栾青凤流了泪。第二次主要谈敢于正确面对自己的过去。

那之后栾青凤变得郁郁的平静。后来便诚恳地说:“今天想想昨天以前,真是可怕——活着活着,找不着自己了,丢了魂儿了。”

金小提说:“到西藏来找,肯定能找回来。连自己连魂儿。我刚从网上读到一件事儿——有人在西藏不小心撞死了人,死者家属不光不难为肇事者,还处处给他提供方便,帮他处理属于他这边的后事。西藏新疆,越是老少边穷地区,人心都比我们内地干净。咱倒好,碰瓷儿都来不及。”

栾青凤说:“是,我要号召掉了魂儿的都来找。我身边有一批。”

金小提说:“就是。你有那个组织能力。”

栾青凤苦笑着说:“说好了哈妹妹,以前的事儿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尤其‘传销’两个字,谁提我跟谁急。”

此时两个人已经“换帖”,栾青凤比金小提大六个月。

栾青凤又说:“我能跟着你和毕大哥这样的人走一趟西藏,真是我的幸运。”

金小提说:“其实你有两种选择,跟我们去阿里不是不可以,掉头下山回去处理你的那一堆麻烦也是一种选择。你跟我们走要转到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吧,川藏线好几个月了一直不通,出山就要走青藏线。也可以从云南绕,但是你这个驾驶技术绝对不行,所以你回南宁的话那可是南辕北辙。你想转到猴年马月?你处理好事情再来嘛。我这只是替你着想,没有要劝返你的意思。”

栾青凤说:“我已经走到这里,怎么地也要去一趟阿里吧。我就那么不待人亲?”

金小提说:“哎呀你让人亲不够还不行。行,那就一起去阿里,到那里再说吧。不过阿里更是四下不着边儿,从哪个方向出山都一样不近便。”

栾青凤说:“我没事儿。出山的时候我可以不睡觉,夜里也跑路。”

7

第二天一早,栾青凤在院子里见到毕岸临,毕岸临劈头就说:“你既然拿定主意跟我们走,那就走吧。但是给你安排三堂课。康西瓦陵园一堂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教育;狮泉河一堂学孔繁森,公民良心教育。最后是冈仁波齐,凤凰涅槃,不再是鸡。”

栾青凤说:“前面说得好好的,最后这一句怎么这么难听。”

毕岸临说:“那是你没听懂。”

之后毕岸临发还给栾青凤车钥匙,说:“跟在我们后头,不过不准追尾。”

金小提说:“我坐一会儿青凤姐的车。有好路我也开一会儿,尝尝切诺基。”

毕岸临说:“好路?有好路不叫新藏线了。你俩不管谁开,一定小心。在这里,万一就是一万。”

车出赛图拉之后,毕岸临好好看了看赛图拉附近的喀喇昆仑山——昨天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光顾说话了。那是绵亘不绝的灰褐色的巨山,夹峙着一道道宽阔的沙川。大部分沙川是干涸的戈壁,少部分也有弯弯曲曲的河流从上面冷冷地流过。山下有兵营和说不出名称用途的土建,看上去都渺小得如蚁类。山上不时就会出现白石摆成的口号,都是军人充满血性的呐喊。

他们经过康西瓦陵园的时候,毕岸临先停车,鸣笛。栾青凤的切诺基也跟着停车鸣笛。毕岸临下车走到切诺基那里对栾青凤和金小提说:“都进去感受一下吧。”之后三个人进陵园,毕岸临指指王老吉儿子的墓说:“就那个。”栾青凤怯生生地,看了墓地看大山,又抬头看看天。毕岸临指那些坟墓说:“这百十号人他们都要守在这么个地方,死了也不下山。”金小提说:“硬要来车拉就让它爆胎?”毕岸临说:“听说是。埋了几十年打开棺材还栩栩如生。”栾青凤说:“啊呀别说了,我感到头皮和后背发麻。”毕岸临说:“真應该烧纸试试,看看谁是坏人。”金小提说:“坏人怎么啦?”毕岸临说:“坏人会烧一脸泡。”栾青凤突然愣怔,面露惧色。毕岸临对栾青凤说:“去车上找张纸烧烧试试吧。”栾青凤说:“不,我不烧。”说着要逃。毕岸临说:“不烧也不用跑。”栾青凤说:“要不我磕个头?”毕岸临说:“一起鞠躬表示一下吧。”说着让三个人一起对正了纪念碑,由他喊着口令鞠了三个躬。之后金小提满地找,在陵园外边找到一小块罕见的乳白色石头说:“这恐怕就是山上摆字的那一种,我要留作纪念。”栾青凤说:“我也要找一块。”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些发黄的。毕岸临说:“看看吧,不是谁想找就能找到。这里的石头也认好坏人。”栾青凤不服起来,东一头西一头地找。金小提说:“我的给你青凤姐。”栾青凤说:“我不要,就不信找不到。”金小提说话间又从土里抠出一块和第一块差不多白的石头说:“这下行了吧?一人一块。”栾青凤四顾再没有白色石头踪影,无奈接过石头说:“那么我挖袋土带着。”说着动手挖土。毕岸临说:“对头,这里石头和土都有烈士的魂儿。”栾青凤立刻停止挖土愣在那里说:“你怎么越说越吓人!”毕岸临说:“下一步就看你的车能不能打着火了。”栾青凤把本来攥在手里的石头举起来看了看,换成只用两个手指捏着悄悄放进车里的角落里,然后递给金小提车钥匙说:“妹妹你不是要开车么。”金小提开车,一下子就打着了火。毕岸临说:“知道怕就好。”栾青凤瓦起脸,勾了毕岸临一眼,装作没听清他说什么。

过了康西瓦,又有很多兵营,有大篷车的也有干打垒的,都离开路很远沿山根与喀喇昆仑连成一体。路上不断有牌,上写“禁止拍照”。毕岸临便恋恋不舍地把自己的行车记录仪关了。他本来计划全程保留新藏线资料的。为了难忘的纪念,也为了做微电影。行车记录仪的资料其实也是路书,有了它的记录,省了金小提一次一次动笔。

金小提开车,栾青凤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去给金小提介绍切诺基,却独自坐在那里郁郁地发愣。金小提看看她说:“还想刚才的事?老毕的话不能当真。他是逗你,他又不信迷信。”栾青凤立刻活泛起来,说:“我知道。我正在这想他。不是那个想。我是想你俩,羡慕你有毕大哥这么个宝。”金小提说:“宝?”栾青凤说:“我活到现在才懂,老到好处的男人就是宝。灰头发最浪漫。韩国人日本人都喜欢那样。不染头发也是自信的表现。老让我想起天鹅。”金小提说:“那么我呢?老叫你想起丑小鸭。”栾青凤说:“不是不是。你们俩男人很男人,女人很女人。一个正三角,一个倒三角。”金小提说:“什么意思?”栾青凤说:“不懂?男人要宽肩收腰,女人要腚大腰细。可是妹妹,你说毕大哥看上你的什么?”金小提说:“你以为他喜欢残缺的美?因为我比标准个儿矮了五公分?”栾青凤说:“俺可没感觉你矮。很多明星还不都是你这个个儿。俺只看出来你浑身的零件儿没掺半点儿假。”说完看金小提那依然丰满的胸。金小提说:“你掺假?”栾青凤说:“那倒还没有。不过我可是需要垫垫海绵费费劲儿才能挤回个青春来。”金小提笑说:“你真叫我长见识了。”栾青凤说:“主要的,我羡慕你们做到了夫唱妇随。”金小提听栾青凤这么说,想了想,然后清清嗓子认真地说:“我想哈,夫唱妇随那应该是男人女人的正常状态。不过夫唱妇随好像是要求女人,其实是要求男人。男人首先得能唱,而且要唱得有板有眼,女人才有东西可随是不是。”栾青凤拍一下手说:“太对了!我就是盼他多少年他没唱出个调来,所以叫我蹬了。”金小提说:“光发现你不说有没有男人,一直还没问你——离了你?”栾青凤说:“可不。”金小提说:“是他没唱出调来还是你不善于倾听?在这件事上,女人的倾听可是很重要。”栾青凤皱眉想想,扑哧一笑说:“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应该说我不是个会听的。没耐心。”金小提说:“你不好好听,人家当然也就不愿意给你好好唱了。”栾青凤说:“我发现妹妹你就善于倾听。有那个耐心,使别人不知不觉就愿意对你说心里话。这才多点儿时间,我基本叫你掏净了哈哈。”金小提说:“所以你毕大哥常说要小心我这样貌似忠厚的人。”栾青凤说:“他怎么那么幽默啊。我真愿意听他说话,就是挨他训也舒服。”金小提说:“那你差不多了。”栾青凤说:“怎么了?”金小提说:“叫他拿下了。”栾青凤无声地笑,笑得面红耳赤,说:“哎,我跟着你们你不烦吧?跟过去似的一个男人可以领着好几个老婆就好了。”金小提警惕地看看栾青凤,说:“行,那你大胆竞争吧,只要咱毕大哥能看上你,我绝对让贤。”栾青凤尴尬起来,说:“好了妹妹,我说错话了。有你比着,毕大哥哪儿能看上我。他不把我当坏蛋收拾我我就烧了高香了我。”说完把话题换了说别的。

10点,两辆车到达新藏线名镇红柳滩。许多新藏线的行者选择第一天在这里驻停。但是这里一片荒芜,名叫红柳滩,却连红柳的影子也没有。鎮容还不如赛图拉。海拔却比赛图拉高出500米,达到了4200米。有一小片低矮的房屋,破败到简直就看不出其中有旅馆。

但是红柳滩可以加油。中石油在那里放了几个油桶权作加油站。平时没人。留了电话号码。加油需要先打电话,然后等着。

新藏线从红柳滩往前,其实是从康西瓦算起,一直延展到日土,就是著名的阿克塞钦地区了。那就是1962年中印之战的西线主战场。可以看见有些路口通往边境,写着“神仙湾”、“天文点”之类的那些因中印边境自卫反击而闻名世界的地名。

红柳滩出来,金小提回到了自己车里。那之后他们开始盘旋着攀爬海拔5186米的奇台达坂。那一段的路全是建在冻土层上的,学名叫“涎流冰路面”,虽然是刚铺上沥青不久,已经呈现波浪状,估计很快就会破裂开花。这里夏天夜里也会结冰,土里的水分不断地冻结又融化,热胀冷缩的力量使路基酥软如豆腐渣。新路旁边遗留着以前的老路,都是像被拖拉机翻过的模样。

爬上奇台达坂,视野立即开阔。著名的红山头就在那里。那是一座巨大的红土山,环抱着一大片红土平原。路是折来折去盘旋着下去的。路旁以及面对的山包上都有地堡类的军事设施。枪眼对着毕岸临他们这一边的明显是印度人建的。平原上则是一道道铁丝网和水泥锥。当年印度人搞“蚕食”,已经啃到了这里,就是从这里被打回去的。据说那一仗打得酣畅淋漓,全歼敌人的王牌师。连宿仇都报了——那师号称印度第一,历史上参加过八国联军打北京。

在奇台这里毕岸临他们又一次赶上了“兵车行”,场面却比前天黑卡那里的更具冷峻感。黑卡那里甚嚣尘上。这里没有尘,不喧嚣,场面很严肃。军车队闷着劲,井然有序蜿蜒移动,如奔向猎物的蛇,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兵和兵车一直触动着毕岸临的神经。那时候一个小车队正停在路边。查威经过的时候官兵们纷纷礼让。毕岸临感情一时脱缰,不由自主地向官兵们敬了个军礼。官兵们立刻齐刷刷地还礼。毕岸临敬礼完毕,先是仰天大笑,接着发呆,接着泪流满面,一边流泪一边对金小提说:“你看见他们了吧?无怨无悔吗?心情复杂啊。山下什么情况,又是老虎又是苍蝇的,动辄贪腐几亿,他们肯定知道啊。但是他们就那么长年待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保家卫国啊。死在这里的,都不愿意下去啊。给他们搞雕塑,就应该按那个站在车头的军官的样子搞——双手抱肩,两腿叠在一起,斜靠在军车上,歪着头,睥睨这个世界。握着枪冲锋,太简单肤浅了。我要没退休,我一定命令学校美术系的来做这个作品。”

金小提吸口气说:“好创意。”

奇台达坂之后,海拔就居高不下了。一直在5000米上下。天地明晃晃,一望无际的灰黄和空旷,像进入另一个星球。

毕岸临对金小提说:“这里可以用‘天地浩瀚’这个词儿是不是?不来这种地方,这辈子学的许多词汇都会用不上。还有‘人微命轻,两腿发软’。你软不软?”

金小提喘丝丝地说:“我全身都发软。”

待到看到阿克塞钦湖之后,毕岸临说:“这里应该就是死人沟了。我以为死人沟应该是个大概念,不仅是一条沟,而是一片面积不小的特区。”

金小提沉默起来,想起自己做案头网查时读过的那些恐怖故事。有的说曾有军队在这里全军覆没,有的说一个连,有的说一个师,有说是共军也有说是国军。反正都是丢掉了性命,都是因为经不住急速的升高然后持续的高海拔,在长途跋涉高度疲劳之后,睡着了再没醒过来。

毕岸临打破沉默说:“我认为死人沟的形成恐怕还有地质的原因。一方面板块挤压造成磁场异常。磁场异常会影响到很多东西都异常。包括人的思维,判断。另一方面是有害元素。青藏线的五道梁就是例子。那里只有4000多米,但也是高反易发区,经调查,是因为土壤里含汞。你看这一段的风景旷世罕见,山都呈现银灰色的赭红,想必也会含有某种有毒的元素吧。这就是自然的吊诡——越美丽越有毒,越有毒越美丽。动植物都是如此,比如蘑菇、蛙类,也包括人。放之四海而皆准。”

金小提无力地笑笑,说:“所以我没有毒?”没等毕岸临回答,又说:“那么栾青凤有没有毒?”

毕岸临扭头看看金小提,沉吟一下说:“一般来说,你俩不能相提并论。非要论,你红瓤萝卜,心里美;她青皮萝卜,头辣腚臊。哈哈哈哈!”

金小提笑得咳嗽起来。

看看已经12点了,他们停车路边午餐。不动火,冷餐,省时间。牛奶泡饼干,生啃西红柿,干嚼方便面,还有访客送的牦牛肉。栾青凤对牦牛肉有仇似的,首先说:“我不吃牦牛肉哈。”然后一边不客气地吃其他东西,一边更不客气地以主人的姿态劝毕岸临吃这吃那,好像那些吃食都是她提供的。惹得毕岸临发出怪异大笑,惹得金小提想笑但是笑不连贯。毕岸临吃了一块牦牛肉,感觉粗粗拉拉,远不如他们在川藏线新都桥吃过的细腻劲道,对金小提说:“看起来牦牛也分品种分地界儿啊。”转而又劝一次栾青凤说:“吃吧,味道还是不错的——只要别自己往里加其他味道。”栾青凤说:“听不懂你说什么。不就是美女专门送你的嘛。”一边说一边做出勉强的样子来尝牦牛肉,只嚼了几下,便眼睛发亮,大口吞咽起来。

吃饭吃到差不多要收尾,之前栾青凤一个人跟在后面憋了很多话,这时候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真是开了眼界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看没看见藏羚羊。一对母子。我都叫起来了。幸亏它们没听见。”

金小提慢悠悠地说:“当然看见了。它们那是想过公路,但是又犹豫。是我们的到来打搅了它们的生活。”

毕岸临突然动感情地说:“你们看见生命禁区出现动物激动,那么你们看见兵车什么感觉?看见生命禁区出现年轻鲜活的人什么感觉?”

栾青凤瞪了眼发愣。金小提想了想,幽幽地说:“塞外诗的感觉……”

毕岸临说:“没错。所以刚才我一边开车一边填成一阕《忆秦娥》。”

栾青凤说:“赶紧朗诵朗诵听听。”

毕岸临稍作矜持状,金小提说:“快朗诵吧,人家都等着听了。那可是咱的强项。”

毕岸临酝酿一下情绪,朗诵起来——

“兵车行,生命禁区筑长城。筑长城,筋骨为垣,血肉为营。

昆仑朝朝遗忠骨,天路年年兵车行。兵车行,一个军礼,万种感动。”

毕岸临的朗诵,一开始想有所收敛的,后来的倾情完全是被自己的文字催发出来的。到下半阕,声音哽咽。最后两句,声如裂帛。

他朗诵完毕,金小提流下两行清泪,栾青凤则眼含两包泪花一个劲儿鼓掌。

过了一会儿,栾青凤才搓搓眼睛说:“啊呀娘来,太受教育了。大哥那个声音太厉害了。”

金小提说:“大哥比这厉害的东西还有一火车,你慢慢见识吧。”

毕岸临说:“别信哈。你金妹妹貌似低调,其实很能吹哈。”

栾青凤说:“不是吹不是吹。我有数。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遇到高人了。”

毕岸临听罢把舌头伸得老长,表示被栾青凤的话吓得够呛。

之后他们上车启程。金小提找出笔和本要毕岸临把《忆秦娥》再念一遍,让她记在本子上。毕岸临说:“好?”金小提说:“好。没看已经把人家彻底放倒了。”毕岸临说:“别打岔。其实我从小就爱填《忆秦娥》,因为它短小方便。但是也容易俗。这次不俗?”金小提认真说:“岂止不俗。那两句联意蕴太深远了,绝不一般。表面上赞扬英雄,骨子里也是谴责战争盼望和平的。”毕岸临得意起来,说:“懂我者,小提也。”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西藏的大门,进入了阿里地界。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风景方面,新疆和西藏竟然是一门相隔两重天。新疆那边是苍茫的博大,阿里这边却是一下子就变得奇丽起来——奇丽的雪山和奇丽的湖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更奇丽。而且但凡是湖,总有雪山相伴。雪山并不高大,形色各异,颜色或赭红或灰褐,肌理美妙,都披着白雪做的披肩或头巾。

毕岸临说:“真不敢信以为真。我心里的阿里要更神秘更遥远。资料说世界上一共有四个海拔5000米以上的湖,这附近就占了三个。哦嚯,你看那深度饱和的蓝,能抓出人的眼珠子,掳走人的心。那一条蓝,简直是硬挺挺地站在那里——不是软绵绵地躺着。哇呀呀,岂非咄咄怪事!我要是没退休,一定命令……”

金小提那时候开始发蔫儿,提起精神说:“算了吧,想法很好但是不可行。青海那边有带学生去昆仑山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当场倒了两个。”

毕岸临说:“哦哦哦真的吗?那是因为风景无限好,可惜海拔高。但是——海拔若不高,风景怎会好?”金小提说:“就是。悖论无处不在。”毕岸临说:“所以高原的美,其实可以统称为海拔美。一种海拔一种地貌一种颜色。”

这时候金小提望着远方,自言自语说:“这里就是因为海拔一直太高了,那些坚持不住的,就死了。”接着自己给自己打气说:“我要坚持住。”毕岸临看看她,学郭建光吊着嗓子喊:“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但是金小提马上开始上吐下泻,很快就虚弱到蹲下去需要扶着车门才能站起來。栾青凤却没事人一样,凡停车,都会立即下车,跑前跑后地照顾金小提。毕岸临问栾青凤:“你没事?”栾青凤说:“没事,只是有点儿喘。”

之后他们行不多久,就看见了一起新车祸——一辆大货车肚皮朝天躺在路边,有一个轮子还在转,有一个转向灯还在闪。毕岸临还没反应过来,却从后视镜里发现切诺基已经停下,栾青凤已经开始救人。此时她充分展示了她的体能。只见她很快就动作麻利地从驾驶室拖出两个人。一个维族,一个汉族。都已经不会动。都满脸是血。毕岸临赶紧也停下车,下车去看过伤员以后又拿出手机看看——根本没有信号。

毕岸临皱了脸对栾青凤说:“来难题了!知道吧?”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金小提已经歪在车里不能动了。

栾青凤看看地上的人急吼吼地说:“那怎么办,扔这儿不管?”

毕岸临说:“当然最好有军车队经过。”

“你看他们的情况,哪儿能等?要不我回有工地的那地方,报个信儿。”

“奇台达坂那里啊?你没见那儿就几个工人,他们没有能力救人。再说也太远了。”

“哎,我们路上见过部队车队的,和咱同方向。”

“我也在想。他们如果也走这条路,早该过来了。最大的可能是走另一条道去边境了。”

栾青凤想一会儿,瞪眼咬牙说:“要不我把他们往下送吧,送到哪儿算哪儿,哪里接收算哪里。”

毕岸临说:“你不害怕?”

他的意思是伤员完全有可能死在路上。

栾青凤说:“不怕。这会儿哪有工夫说怕不怕。”

“你也不要以为你会没事儿。他们这些司机都是常年跑这条路的,照样会莫名其妙地翻车。所以在这里不能按常规思维。”

“我行。头疼点儿不算什么。”

“你行你技术不行。”

“我小心就是。”

之后栾青凤盯住毕岸临说:“反正你本来也希望我回去。”

“你以为?我希望什么和现在的事儿没有关系。我希不希望的现在都是你主动要求救人!”

“我也是救我自己。你同意了不是?那我走了,免得你烦。”

栾青凤不等毕岸临说话,跑到前面去跟金小提告别,说:“妹妹你怎么样?”

金小提如梦初醒,说:“我没事。已经吃了高原安,喝了葡萄糖盐水。”

栾青凤说:“那么,我下山送人去了。”

金小提半天才听明白栾青凤说什么。她抬起软绵绵的手,握握栾青凤伸给她的手,说:“啊?那你小心。”

之后毕岸临和栾青凤一起把伤者一个一个抬上切诺基。这费了他们很大劲。完事之后毕岸临和栾青凤都喘不上气,瘫软在地上歇了好大一阵儿。维族伤者已经彻底昏迷,汉族伤者还能勉强睁睁眼,但是也不能说话。从外部都看不出有大的伤情,想是强烈震动引起的内伤。毕岸临歇歇又挣扎起身和栾青凤一起从卡车的驾驶室把伤者的一些重要的随身物品装上切诺基。之后毕岸临挥挥手,目送栾青凤的切诺基远去。他却看见切诺基开出不远又掉头回来了。栾青凤从车里慌忙急促跳了出来。毕岸临说:“不行了?哪一个?”栾青凤说:“不是不是,不是他们,是我。我有东西交给你。”

说着递给毕岸临一个大容量U盘。

“怎么回事?”

“我还有事没有说。我确实说不出口。但是现在必须说了,我不能让你误会我。”

“直接说事儿。”

“这个人叫娄世龙,南宁认识的。我欠他债。他要我来新藏线的。借给我车,又借给我钱。他只要行车记录仪的资料。全程的。SD卡满了就倒进这个U盘。用这个可以抵我的债。如果我拍得他满意的话。”

毕岸临看她一会儿,看看U盘,说:“他要新藏线资料干什么?”

“我问过他,他说看着玩儿。他自己做过肺手术,不敢到高地方来。我本来就不大信,就不给他好好拍。我走夜路就是为了拍不清楚。后来通过昨天的事儿,尤其通过你这一教育我认为我上当了——娄世龙可能是特务!我这么干我这是卖国!”

栾青凤说到这里喷出一个哭。

毕岸临苦笑一下说:“我的错。这之前我教育你教育得过了,偏了,你这个情况就有点儿像极‘左’了……他以前干什么的——这个娄世龙?”

“开过一个‘大龙影业’吧。挺有钱。平时看上去挺好的。”

“和你关系也挺好?”

“还可以吧。”

毕岸临把U盘还给栾青凤说:“那么你听我说,他不是特务,你也没有卖国。娄世龙自己来不了,看到视频也就等于来了。行车记录仪拍的东西很有自驾感。而且你知道这句话吧?风景都在路上。他或许也是帮你,看到你没有能力还债,通过这件事一举两得,给你个台阶下也说不定。行车记录仪没问题吧。”

“不知道。”

“检查一下,往回走继续拍吧。没拍好的话回去以后可以联系我们,我基本拍了全程的。所以说要是这就是特务那么我也是了……最后再教育你一件事——就是你心里过了坎的事儿,可以是自己的秘密,不一定非要跟别人说。”

栾青凤张大口吐出一口气,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站在那里静止不动一会儿,眼里涌出了两包泪,突然蹿上前抓住毕岸临的两只手急火火地说:“大哥你别笑我智商低哈。其实我智商本来挺高的,只不过见了你就糊涂了。我干这些事说那些话其实都是想在你这里赚个好。证明我不是坏人,证明你没有白教育我。其实我真想跟你走下去。送人和下山我都是为了你。”

栾青凤说完,含情脉脉地看着毕岸临。毕岸临警惕起来,说:“你想干什么?”栾青凤红了脸说:“不想干什么,就是想抱抱你。”说完也不等毕岸临答应,张开双臂就把毕岸临抱了个瓷实。毕岸临说:“哎哎哎我可受不了这一套。”栾青凤松开毕岸临,退后两步,眼睛里含了千言万语,向毕岸临行了个注目礼,这才跳上车疾驰而去。

8

之后的行程,因为金小提的高反,毕岸临收敛了一些恋栈风景的心思。他不再一次次停车拍照,看到不能不拍的画面,也最多是放慢一下行车速度,一手操纵方向盘一手车拍。如此不久,他们便来到西藏境内第一个检查站——泉水湖检查站。

泉水湖海拔5150米,人们通常都只把这里叫作死人沟。网上有人把这里说得很恐怖。说原来泉水湖那里没有湖,部队曾经在那里建哨所,刚建成就被突如其来的神水冲毁了,这才形成了现在的湖。说以前这里还有过饭店,现在萧条得只有检查站了。

毕岸临一边停车等候检查,一边看那真实情况——哨所是真的,冲毁了也是真的,眼下哨所的残垣断壁还在湖里泡着;和检查站连建在一起的几间房子里,也的确有一间是关闭了的饭店模样。所谓检查站,实在是那亘古洪荒里微小到不足道的一处静默,安静得让人有压抑感。那时候天朗气清,太阳明晃晃的耀眼,但是空气稀薄得连声音都不能正常传递,氧气稀少到使人感觉像被封闭在巨大透亮的保鲜瓶里。等候在那里的几个司机都蔫头耷脑的。有的站立不住,只好蹲在地上。从检查站窗口能看见屋子里只有几个被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兵。他们只有一台电脑还老是死机,所以验证登录工作进展缓慢,候检者需要待在那压抑里长时间地等。

金小提的身体状况在那里眼瞅着迅速恶化。她开始接连不断地上吐下泻。她为了呕吐方便,让毕岸临给她一个垃圾桶抱在怀里。那时候她紧闭双眼,虚弱得头都无力抬起来。她其实已经没东西可吐,只是把头垂在垃圾桶上乱晃荡,发出一阵阵呕逆之声。

毕岸临看看金小提,突然撒腿跑向检查站。那时候他为了金小提腹泻方便,把车停得离检查站稍远。他还没跑到检查站,便脚底一软,一头摔了个嘴啃泥,待到被人发现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灰土嘴角流血。他也顾不得谢谢那个扶他的人,踉踉跄跄跑进检查站,找到一个貌似领导的老兵说明了金小提的情况。老兵看看毕岸临的狼狈相,立刻把手一挥,让他赶紧回去把车开到出口候检。毕岸临一路蹒跚小跑回到车前,怕自己的模样吓着金小提,先到车后用纸巾蘸着水匆匆忙忙擦了一下脸。金小提朦胧中仍旧看出他的嘴肿了。她猜出怎么回事,却没有力气多说话,只是让眼泪在眼眶里转。毕岸临开车到出口,负责登录的小兵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看看证件,一切从简。负责检查车内物品的小兵也只象征性地探头看看车里的物品就挥手放行。毕岸临看他们的潜台词都是:“赶紧走,别在这里挂了。”这一下子使毕岸临更加紧张。他想死人沟绝非浪得虚名,死人的事肯定是經常发生的。

过泉水湖之后金小提的情况却又有所好转,停止了呕吐,进入平稳状态。能够勉强睁一会儿眼。可能那时候早先吃下的高原安、葡萄糖什么的也开始起作用了。

那之后的行程,却是新藏线最严酷的一段。泉水湖检查站之后的二三百公里,可以说是绝对无低地,绝对无人烟。给人的感觉是一个陆地的百慕大。人和车到了这一地区,会被吸收一样消失。本来,泉水湖检查站聚集了几辆车在候检,但是开走后立刻不见踪影。

无人区虽然没有人,但是仍旧有其他生命。之前在红山湖毕岸临见到过水鸟。现在泉水湖这附近他又车拍到了鹰击长空。那时候毕岸临便想有鹰肯定是因为有兔子,此亦是万有引力定律。同时证明网上说有人在此因为想抓兔子一头栽倒之事并非凭空捏造。之前他对那人栽倒之后一溜烟儿逃回新疆感到好笑,现在他感觉和那人同病相怜。

在龙木错他则见到了一只藏羚羊秀速度——轻盈如风,瞬间无影。毕岸临受到刺激,不能自控,对着那一道烟尘发出野性的低吼。本来他就因为空气稀薄血管膨胀,以前不太通的段落那时候也畅通了,所以情绪亢奋,血脉贲张。那一段219国道一直围着龙木错转。那时候他已经认为龙木错一带是新藏线风景的极致所在。在转到一处可以停车的湖岸时,毕岸临被那一片惊天骇世的蓝扼住,再也走不了。他低吼一声然后哀求金小提说:“无论如何,龙木错这里,你都要下车照张相。哪怕睁一只眼,看看这天上的风景。咱们这哪里是上山啊,这是上天!此景可是只应天上有啊。”金小提微微睁眼轻轻点头,脸上掠过一丝蒙娜丽莎的微笑。毕岸临扶她下车她却站不起来,最后只好被毕岸临提溜下车。但是她被毕岸临放在地上的时候腿跟吊线木偶的腿似的,是胡乱堆在那里的姿势,看上去都不像活人。那一刻毕岸临看看金小提,突然心里掠过一阵惊惧。他匆匆拍照,又啊啊叫喊几声,然后把金小提装上车就跑。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祈祷他的“命运规划局”让前面的海拔能有所降低。

但是之后那一段路达坂一个连一个,密集得身在这个达坂能看见下一个达坂。写着达坂名字和海拔的牌子夸张点儿说,都像公交车站的站牌一样密集。而且海拔高度没有一个低于5000米。界山达坂5347米;松西达坂5248米;谷折达坂5191米;红土达坂——新藏线之最——5380米!

在界山达坂,金小提清醒一瞬,被毕岸临搀扶着下车,而且坚持站立着拍了两人的合影。

其他时间金小提都处于弥留状态。

红土达坂之前,金小提似乎又有所好转,但是一听毕岸临说又一个达坂,立刻发出呕逆之声。

那一段,毕岸临一手拍照一手开车,嘴里还要不断地安慰金小提说:“下了,下了,这就下了。”

上也说下。

遇到美得过不去的地方,便反复要求金小提无论如何睁开眼看看——“要不白来了白高反了是不是。”

那一段西藏真是美得让人瞠目结舌!让毕岸临这种人欲痴欲狂,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尤其松西达坂到红土达坂那一段。松西达坂属于有名的羌塘自然保护区,号称万里无人。从那里到红土达坂,都是金红色的大草原。浩瀚无际,坡谷相间,波浪起伏。而且其间有精彩的雪山组合,也有奇石显露的神山。都是浩瀚的风景,大气得空前绝后。线条的安排,色块的排列,之间的对比以及整体的和谐,都不是人能想象的。

那期间金小提睁开过眼。她看了看风景,看了看毕岸临,笑了一下又无声地哭了起来。她看见毕岸临灰发凌乱,脸色像藏胞一样青红,磕破的嘴唇肿得翻了起来,仍旧激情不减地在那里包打天下,不禁内心震撼。她想让自己也振作一些,但是感觉很难。她的身体,那时候没有哪里还听她使唤。于是她想,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吧。

之后直到松西第一村,他们才遇到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藏族女人,慢慢走过公路,像慢镜头播出来的一般。后来毕岸临便恍惚,感觉一切都好像是慢镜头播出来的——河流缓缓流淌,群山慢慢摇移,湖泊渐渐靠近。

那时候毕岸临歪头看金小提,发现她头靠车窗呆然而坐,神情绝望,眼神虚虚地望向远方,好像吹口气就会让她消失。那情景使毕岸临感觉心被猛刺了一刀。他战栗一下驾车向着前方狂奔起来。那时候他不是没想到过撤退,但是又清楚地知道撤退已经比前进更远更难更危险。

此时金小提却突然说起话来,只听她轻声说:“不用慌,小心开车。如果我挂了,扔后座就行了。别耽搁,赶紧往低处走。没事儿。在叶城我发朋友圈,就是替你做了解释——是我自己坚持要来的。”

毕岸临痛心疾首,发出哀号。他不能承受没有金小提。他更不能承受金小提这么说。他一边驾车在无人的高原狂奔不已,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没错,是你坚持要来的,但是你之所以坚持要来还不是因为你知道我想来……”他把车开得上蹿下跳,发动机发出吓人的吼叫。他用车的颠簸去不断地弄醒金小提,不让她昏死。因为他深知人在那时候睡过去就是死去。他不时地腾出手去测试金小提还有没有呼吸。但是那时候长路绵亘,他眼前那一派蛮古洪荒直达天际,看上去是永远不会跑到头的。于是他的心随着峰回路轉在绝望和希望之间扩张了又收缩,收缩了又扩张……

又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看看仪表原来已经是下午6点,毕岸临的面前才终于出现了几间房屋。路牌写着:“多玛乡,海拔4450米。”那里有检查站。毕岸临想赶紧过站赶紧继续往更低处跑。他对拦车检查的小战士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小老伴儿她高反严重,你得赶快让我过去。”小战士一听,说:“啊啊没事儿,那你们赶紧进屋,去吸氧吃药。”毕岸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们有氧气?”小战士说:“是。还有药。都免费。”

毕岸临手忙脚乱地把金小提架进屋,又帮着里面的几个小战士一阵忙活,直到看金小提插上氧气管,自己能够在那里数救心丹,才确认金小提暂时是没有问题了,不禁溜到屋外偷偷流了一阵眼泪。

多玛是穿越死人沟无人区之后的第一个检查站。驻扎那里的小兵见了毕岸临他们来,都像宠物见了久别重逢的主人一样围着毕岸临他们团团乱转。最先见到车的先去看车牌,然后大呼小叫说:“武胜你们山东老家来人了。”武胜跑到毕岸临跟前,亲热地嘘寒问暖,涨红了脸说:“大叔,过来了?我郓城的。路上还好吧?”说完近近乎乎坐在毕岸临和金小提身边,拿起毕岸临的单反相机摆弄。他的战友都远远地羡慕地看着他。毕岸临说:“你也喜欢摄影吧?”武胜两眼望向空茫的窗外,不置可否。又突然回过神儿来,劝毕岸临也吸氧,说:“吸吧吸吧,也不要钱。”毕岸临说:“我不用,我没事儿。你们救了你阿姨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武胜说:“没事。我们这个检查站的主要作用就是这个。从泉水湖那边过来出问题的很多。大叔身体可是真好,有五十了吧?”毕岸临拍拍武胜的手,去车上拿了两包老年硒锌饼干塞给武胜。那时候他感觉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个。

查威离去的时候,武胜和他的战友聚集在门口,一直目送毕岸临他们远去。他们嘴里互道再见,但是心里都知道再见一次很难。

接近晚上8点,毕岸临携金小提到达班公错。班公错浩瀚无边,水面高度4200米,流域3万平方公里。一半在中国,一半在印控克什米尔。湖水一半甜一半咸,中国甜印度咸。和印度关系紧张的时候那湖水曾经被禁止饮用,因为怕印度人投毒。

那时候金小提基本恢复正常,已经可以下车继续她的拍摄工作。此时她一边把镜头摇向毕岸临一边配解说词说:“请看看我们的英雄吧!今天他开车12小时,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跑了600公里,终于把我从恐怖的死人沟安全地带到了大美的班公错。你们看他为了救我把嘴摔的。不过他这个样子是不是更酷!”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毕岸临抱住她拍拍她说:“是你激励了我呀。和你在一起,狗熊也会变英雄。”金小提说:“我要亲亲你的嘴。”毕岸临说:“应该。机会难得。一边厚一边薄,感觉肯定会很特别。”

然后他们肩并肩手拉手倚靠在车头上看风景。此时夕阳西斜,光照强劲。水天相映生辉,景色撼人心魄。那是一种大气磅礴、寰宇通透、色彩浓烈的美丽。湖水的颜色蓝里带紫。

之后他们作环湖行,拍到了更美的班公错湿地。那里野花遍地,水鸟云集。闲适的牛马点缀其上。那时候夕照更低,牛马的影子在地上放射成长长的条子。

过了班公错,就是海拔4250米的日土县城。日土是新藏线上西藏境内的第一县,所以自称西藏第一驿站。看形貌,也的确像处于人世的边缘。整个县城其实只有几条街,竖的不过二三百米,横的不过几十米,类似一个“丰”字。街口建有古式牌坊,雪山就高耸在牌坊前。

在日土,毕岸临和金小提选择入住县政府的招待所。招待所大院子可以停车,而且离县医院也近。果然半夜里金小提又有高反症状。于是毕岸临让金小提在住处等着,自己先去县医院探班。县医院偌大的院子,两层楼,黑灯瞎火,没有人踪。他找到一个貌似传达室的房间,敲窗,第一遍无声,转一圈回来再敲,这才有人应,说:“大夫在第三个门。”毕岸临数到第三个门敲门,第一遍也是无声。回到传达室再落实,说:“肯定有人,使劲敲。”于是回去使劲敲,这才有了女人的声音,说:“等着。”毕岸临赶紧说:“您等着,我去带病人。”

他扶金小提回到医院,看见两个女大夫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都是蓬首垢面,都是冷静自如地进行应对。证明她们那是常态——蓬首垢面是常态,处理高反也是常态。处理方案是吸氧输液,输盐水加VC。其实是心理安慰大于治疗。各种费用都是一口价。没有单据。一个大夫把钱装进另一个大夫的口袋,拍拍,然后相视一笑。

为以后计,毕岸临便在医院添置了袋装氧气。他本来拒绝氧气的,认为会产生依赖。但是他被金小提白天的情况吓着了,只能做出让步。那时候他们便发现氧气的价格是根据出售地与“人间”的距离大幅度浮动的。同样的一袋,日土60块,青岛2块。

9

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毕岸临也没好好睡,他不断起床查看金小提是不是还在呼吸。金小提也没睡好。她也老是担心毕岸临会不会出症状。

第二天早晨他们就在房间里自己做饭吃。招待所电力充足,可以用他们自带的电磁炉。“乱炖”。面,鸡蛋,有什么菜放什么菜。毕岸临狼吞虎咽一通,金小提却是吃了一点儿就又要吐。

9点他们出日土,朝阳却是刚好。那一段新藏线沿路有河,橙红的霞光投映在河底,随车延展前行,如流动的铁水。旭日在河底摇曳跳动,有时会反射到山阴,有时会反射回天上,有时会照花毕岸临他们的眼。关键是那情景规模巨大,因此动人心魄。

那天上午他们又翻越了三个达坂。这些翻越却和新疆那边并不相同。新疆基础海拔低,山势险峻,过达坂是大起大落的折腾。阿里这里普遍地势高,所谓达坂只是这世界屋脊上的一个小突起而已。

上午10点,他们经过阿里首府所在地狮泉河镇,那时候金小提突然指着远处的雪山说:“看,孔繁森!”

毕岸临说:“你这高反,症状还挺多样化。孔繁森早就是过去式了。现在,你在雪山上看见爱登山的CEO还差不多。你是饿了吧?咱们找块地方吃饭?”

金小提说:“不想吃。真的。我是说你看雪山头顶上那朵云,像不像孔繁森?”

畢岸临说:“也难为你了,还记得孔繁森的模样。我可是记不清了。虽然那时候我在学校真心实意地号召过学习这个人。说起来,这里应该有孔繁森的雕像,也不知道镇上有没有?”

金小提说:“进城去看看。没有就找他们有关部门提个建议搞一座。大点儿的,老远就能看见的。没有钱,咱们可以在网上发动募捐。”

毕岸临说:“小同志令人感动啊。自己被高反折腾成这样,还想着做公益。”

金小提说:“你不是老爱讲公民良心吗?还能光教育别人自己什么不干?”

毕岸临说:“行,那就进城看看。正好加油。城里的油站能正规一些。”

说话间车进市区,行车看那县城内部,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在人烟稀少的阿里,都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但是进加油站加油,手续十分复杂,要登记身份证驾驶证行车证,要验明正身。金小提去办手续,毕岸临便找一加油的出租车司机攀谈。先问姓名,中年藏族司机说他的名字叫诗曲次仁。然后从询问海拔切入。谁知诗曲次仁对海拔完全没有概念。毕岸临说:“我知道你们这里4300米,我想知道札达多少,因为我们要选择下一站的住宿地。”诗曲次仁摸摸头绷起脸皮说:“200多米吧。”其实毕岸临约莫记得札达是3700米。海拔没谈成,便换题目谈出租业务。诗曲次仁立刻兴奋,拍拍他的红色夏利出租车用硬巴巴的汉话说:“上车一律5元钱,不管远近。县城就这么大,也跑不远。这些车都是卡车‘背’进来的,夏利靠自己的轮子,永远进不了也出不了狮泉河镇。”毕岸临说:“你们吃的呢?有菜吃?”诗曲次仁说:“有,现在什么都有。以前400人,现在20000人。噶尔县政府、阿里公署都在我们这里。”毕岸临说:“哦,你知不知道孔繁森?”诗曲次仁一边要开车走一边说:“怎么会不知道他?我们这里小孩儿都知道。孔繁森小学院子里有他的石像。”随后指了指孔繁森小学的方向。

毕岸临他们很容易找到了孔繁森小学,看见了一座孔繁森的石雕胸像。比真人略大一点有限。毕岸临对金小提说:“怎么样,可以慰汝心乎?”金小提说:“也行哈。”毕岸临说:“真弄成美国总统山那么大,也就太夸张了。何况他自己有段名言——老是把自己当珍珠,就时常有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路。”

之后他们出城,从狮泉河达坂往狮泉河谷地打着旋儿速降。毕岸临一边秀车技一边说:“幸亏栾青凤没有跟来,这段路够她呛。坡度太大了,弯太多了。主要是路况太好了,速度不容易慢下来。其实对于这样的下坡,烂路反而比好路安全,因为起不来速度。”金小提说:“栾青凤没来确实很遗憾。不然还可以练练车技,提高一下。”

下到谷底他们把车开进河谷深处,躺在草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瓜。瓜是新疆墩麻扎买的,十块钱仨。那时候金小提像《列宁在1918》里说的——已经没有痛苦啦。但是只能吃瓜。

那时候他们接着孔繁森的话题讨论援藏的问题。因为刚刚他们遇到过援藏车队。一路也多次看到“援藏”两个字。有的写在援助的项目上,有的写在帐篷上。

毕岸临说:“西藏的生态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存安危,所以全世界都应该凑钱来援藏,来保护生态。”

金小提说:“就是嘛。不然咱就挖西藏的山,开矿,让西藏自己富起来。直到把西藏挖乱了,看看谁敢不拿钱。”

毕岸临大笑,说:“那我要推荐你做代表去联合国演说——各位请拿钱援藏,别光想着增加军费。”

金小提说:“不拿?那就开挖!”

过狮泉河之后,“冈仁波齐”四个字频繁出现在路牌上,像在招魂,令毕岸临他们神不守舍。那时候他们停车在巴扎检查站那个去札达的岔道口,讨论究竟怎么办。新藏线西藏这一边全程限速,一路发放和检验限时单。正好他们从狮泉河到巴扎这一段超速五分钟,便停在那里一边耗时间一边讨论何去何从。

金小提对毕岸临说:“按你的直觉。我相信你的直觉。事实摆在那里。”

金小提这是说以前在需要抉择的时候他们都是按毕岸临的直觉走的,结果都是好的。别的不说,反正他们走过的雪山都是倾情地与他们相见。包括难得一见的南迦巴瓦、梅里。玉龙更不必说,三次,次次都纤毫毕现,连“日照金山”都上演了。德钦的梅里他们是傍晚到的,迎宾台暮色十三峰,很全。第二天早上,飞来寺光天化日十三峰,也很全。关键是有人连去三年什么也没看见。

毕岸临的理论其实都是常理,无非认为行走之道和生活其他方面一样,也是没有完全。在必须抉择之时,要有所取舍。至于取舍的方法,那才是他的发明。他说那时候要“放松潜意识,与以太接通,然后倾听那召唤,并服从它。毫厘千里,只在一念。”

那时候毕岸临果真闭目一会儿,自己说:“展惠中,松密处。”然后全身松弛,眉毛耸动半天。然后说:“我的意思是,不是,上面的意思是放过札达,先不看古格遗址和土林,直奔冈仁波齐。”

金小提无声地笑,说:“那就冈仁波齐。”

于是他们在最正确的时间到达了最正确的地方,受到了神山圣湖的慷慨接见。神山冈仁波齐据说轻易不露脸,但是那时候真容全现。裂谷雪峰那木纳尼也全裸震撼出演。喜马拉雅和冈底斯两大山系在此聚首,拥抱着玛旁雍错和拉昂错,也拥抱着毕岸临他们。那里本来万里无云,后来随着毕岸临他们的临近,又从天边冉冉升起万朵祥云。那些弯弯勾勾的彩色云朵却只衬托风景,并不遮挡风景半分。

国道219是270度围着冈仁波齐转的。所以从路上看冈仁波齐面面俱到,面面精彩。他们于是走走停停,狂拍不止。

之后他们离开国道219走一段土路,攀上一面金黄色的巨坡,从那里作旋转观,可以把神山圣湖地区全收眼底。那一刻罡风萧萧,乾坤朗朗,宇宙煌煌。天蓝湖翠,云皎雪白。只见神山冈仁波齐如金字塔般雄临天下。它周边的山是群臣拜服的景象。圣母峰那木納尼与之遥相呼应。它们分别领衔冈底斯和喜马拉雅。它们中间是“共和国广场”,广袤博大,从一个天边到另一个天边。它们的两个伴侣——玛旁雍错和拉昂错——是姊妹花,也是性格各异。她们只有一路之隔,湖水却是一甜一咸,颜色也是一深一浅。拉昂错和那木纳尼是依偎着的。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那时候毕岸临呆望了一会儿纳木那尼,朝着那山走了几步,扑通跪下了。一如藏人磕长头的样子。一时间泪流满面。

金小提拍拍他说:“第一次看到你这么臣服一样东西。”

毕岸临一直无语,眼睛直勾勾地离不开山和湖。后来才哑着声音说:“小同志不后悔吧?其实旅行、审美也都服从那个悖论啊——付出多大收获多大。”

金小提说:“是,现在都感觉死而无憾了。”

之后他们驱车再行,来到拉昂错畔。这地方最难得的是可以把神山圣湖同时揽入镜头。

10

此时夜幕渐落,神山圣湖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毕岸临提议说:“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看星怎么样?”

小提说:“当然好。”

毕岸临本来坐着,那时候忽然躺在了地上。金小提立刻给他找来防潮垫和充气枕头安排他重新躺了一次。那时候天空的大型演出已经开始,像有投影仪从幽深的天幕深处缓缓推出一种景象。天空在黑夜里依旧焕发出墨蓝的颜色,那上面繁星灿烂,晶莹透明,星斗缓缓飘移。大的如斗,细的密的如洒了巨量的细碎钻石。总括地看那立体的全景,大大超过了3D的效果,倒是更像无数水晶灯飘在一个幽蓝大湖里又投下倒影。往深里看能看到外星系,看见那里飘移的星云。隐隐约约,色彩梦幻,到无限远也无穷尽。那种感觉对地上所有人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委实使人惊恐。他们忘魂地看到最后,只感觉人在升空,星在降落,彼此变得无限近。那时候竟然有流星游曳降落在他们身旁的不远处,像飘过萤火虫。

这时他们两人都噤若寒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金小提用气声对毕岸临说:“我感觉有神灵降临到了周围。”

毕岸临也用气声说:“我他娘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缺氧产生的幻觉。”

那时候周围漆黑,但是有荧光闪烁不定。他们眼睛突然瞪得老大,直盯着眼前的神话。

毕岸临和小提一起往荒野里走了好多年了。最近几年沿着边境。自己起了个名堂叫‘用车轮画公鸡’。也叫‘走四极’。东极抚远、北极漠河、西极乌恰都已经走过,这次出山以后准备直奔三亚,就可以全部完成计划啦。如果能有机会去一趟西沙,那就更圆满啦。

金小提是企业职员,夜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她是在毕岸临的学校上学认识的毕岸临。他去她们班代课。她坐在前排大胆发言。彼此产生好感,就是这样。然后因为双双丧偶,他们两个走在一起。

就在他们望着神秘的夜空,沉浸在冥想之中时,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夜空的沉寂。他和金小提寻找半天,原来是他的电话在车里响。接起来,是刘营长的声音。飘飘忽忽地,听见一句听不见一句的。

“喂喂,王老吉没等到下山,半路上就去世了。说起来也怪,送他的车连着爆了两次胎,第二次换胎的时候他咽的气。我们决定按他的遗愿办,把他们老两口葬在康西瓦陵园附近。还有,还有你们一起的那个栾大姐把伤员送到我们这里啦。但是有一个已经没有救了。另一个在我们这里紧急抢救了一下送叶城啦……喂喂喂喂,栾大姐追上你们了吧?啊呀她可真行,泼辣能干啊,精神可嘉啊。喂喂,告诉她我代表部队向她致敬,一定转达到啊!”

毕岸临把刘营长的话复述一遍,说完又接着对小提说:“你看,栾青凤找死把自己找活了。找得部队都向她致敬。”

金小提说:“栾青凤追来了?”

毕岸临说:“她未必能找到咱们。”

这时,天突然变得墨黑,群星皆隐,接着又下起了蚕豆大的冰雹。

躺在车上,听着冰雹击打车身的声音,毕岸临说:“纳木那尼,巨大的贝壳啊。”

金小提说:“也像‘梁祝’的坟墓,裂开的那一刻,梁山伯躺在里面,祝英台投进去。”

“你想?”

“你不想?”

“真到那一天不是不可以考虑。但是不一定是纳木那尼。都看好这里,纳木那尼岂不是成陵园了。只要是个干净地方就可以。关键是要有尊严的结束,反正不能躺在病床上让人瞻仰。”

“那么说定了。”

“关键是你,比我年轻。”

“陪你到老就是陪你到死。我也許先死为敬呢,这一次还不是差一点儿。哎,如果我真的在死人沟挂了,你会怎么样?”

“就地找个绝美的地方,躺在你身边。不相信?”

“相信。”

金小提说完抱住毕岸临哀哀地哭了起来。

毕岸临拍拍金小提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小同志,哎,看见栾青凤抱我了是不是?”

金小提擦擦眼睛,说:“天意。我正昏迷,从眼睛缝儿里看了一眼倒车镜,还以为是梦。”

“对不起了。”

“对不起什么?我只感到自豪,幸福。”

“一点儿都没有不舒服?”

“一点点的不舒服,一大半的舒服。又不是你要怎么样。”

“哦哦,倒是我猥琐了。”

“我不是说过了——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这个说反了。你那还是自信。”

金小提破涕为笑,说:“也许吧。”

他们静默一会儿,金小提望望窗外。

此时冰雹停止,乌云开花般裂开,天空出现绯色,神山圣湖愈显魅惑。

此时有一条发自栾青凤手机的移动短信正在绯红的空中盘旋,寻找着金小提的手机——“我是栾青凤,我在全速追赶你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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