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尘梦》
《艽野尘梦》是沈从文笔下“湘西王”陈渠珍写的一册自述性质的笔记,述其于清朝覆亡前夕进出西藏的经过。“艽野”词出《小雅》,《毛传》释为“远荒之地”,正指西藏。“尘梦”的意境,则像是在说“往事并不如烟”(这是冰心《追忆吴雷川校长》文中的句子,不久前传诵一时,人们却未必知道它原出于冰心),颇含惜往伤逝的悲怆,因为有一位藏族女子,为了帮助作者逃出西藏,付出了她年轻的生命。
此书四十年前曾从陈氏后人借阅一过,为民国初年自印本,十分难得。因其内容有趣,如今我还想再读,但不知有人翻印了没有。如果有人翻印,附录的“藏苗二姬”合葬墓志是否还保留着呢?
《艽野尘梦》用的虽是文言,记叙却能委曲周到,描写也很注意细节。有些精彩片段,我读时即深深为之吸引,读后又久久不能忘记,还不止一次在茶馀饭后当故事讲过。以下便来复述几节,多凭记忆,难免出入,还可能有我故意添减之处,请读者观其大略可也。
宣统元年(一九零九年)清军进藏,陈氏时任某部三营管带(营长)。过金沙江后,天气奇冷,宿营的牛皮帐篷夜间冻得硬如铁板,每日晨起,须先在帐中生火,待牛皮烤软,才能拆卸捆载到牦牛背上。官兵们站在帐篷外的空地上忍受严寒,有时还要冒着风雪,陈氏写道,“约须一小时半之久,手足僵冻,战栗呻吟,其痛苦诚非言语所能形容也”。
在行军中,军官都有马骑,却不能一上路就骑马,而要步行好几里,待双脚走得发热,然后上马。骑行数里后,脚趾便会发冷,而且越来越冷,决不能等到冷得发痛的程度,即须下马步行。如此走几里,骑几里,骑行的时间顶多一半,还得与步行士兵保持同样的速度,故骑行的路程也顶多一半而已。
营中各队(排),也为每棚(班)士兵备有一两匹马,怕有人冻坏了脚走不得路。爱占便宜的兵,见马少人多,便抢先报告队长请求骑马。上马以后,有经验的人骑不多时就会下马;没经验又贪心不足的人,总怕马被别人骑去,先是装脚痛不下马,结果脚真的冻痛冻僵,真的下不得马了。营里最后被冻伤冻残了的,便是最先争着骑马的这些士兵。
进驻拉萨以后,藏官笑脸相迎,还送了个年轻丫头给陈管带做小老婆(陈氏称之为“藏姬”)。但没舒服多久,辛亥革命一爆发,笑脸就变成凶神恶煞相,要杀汉人了。关键时候“藏姬”西原却站在自己男人一边,帮助陈氏和亲随士兵逃出了拉萨。这时由原路东归已不可能,只好走藏北无人区,经过青海往西安。在无人区几度断粮,陈氏虽有武器,对天上飞的老鹰、地下跑的羚羊却毫无办法,幸亏西原的枪法更准,猎得肉食,才不至于饿死。
最后到了西安,那里正流行麻疹,西藏地方从无此病,西原没有病过,没有免疫力,很快被传染。陈氏却对此毫无所知,以为成年人不会再“出麻子”,耽误了治疗,西原遂不幸病死,年仅一十九岁。陈氏对她还算有情义,妥善收殓了,后来又托人将灵柩运回湘西,建了墓,还留下了这册《艽野尘梦》。
《艽野尘梦》中最精彩的故事,也是在无人区中发生的。某次陈氏一行遇上了几个从青海回藏的喇嘛,他们备有骆驼,带的食物也多,态度却很友善,应允以一头骆驼和两袋糌粑相赠。有几个居心不良的士兵见喇嘛有油水,又未见其带有武器,便想尽杀其人,尽取其物,决定翌日出发时动手,以为这样对方不会防备,事后也无须收拾,最为妥当。陈氏虽觉得不可,但寡难阻众,只得听之。
第二天准备上路时,士兵们就开了枪,谁知喇嘛们反应极快,迅速从宽大的藏袍中出枪还击,而且都是可以连发的快枪。士兵六人应声倒地,喇嘛们却绝尘而去,驼马跟着跑了,两袋即将到口的糌粑也跟着“跑”掉了。中枪的六名士兵,正是起心杀人抢夺者,两名死者很快便被狼群吃掉,两个也已垂死,一个能勉强跛行,首谋之人则“宛转地上”,哀求补他一枪,免被狼吞鹰啄。报应如此之快,真令人惊骇。但作者根本来不及惊骇,因为在无人区中没了食物,很快便会饿死,如不赶快和西原同行,结果就只能是黄沙中又多些白骨了。
复述的这些故事,略可见清末民(国)初“艽野”情况之一斑,也是边疆史上有价值的资料。此种私人记述本可补正史之不足,笔墨又能生动传神,更有文学上的趣味。所以我总喜欢读这类通常称为“笔记”的书,人们却多以为笔记都是古人作品,是一种陈死的体裁。殊不知笔记名家黄秋岳、徐一士、刘禺生等都是近几十年中人物,陈渠珍则一九五二年才死去,当时他还是湖南省人民政府的委员呢。
书如今越印越多,古旧书被炒来炒去,能“发掘”的好像都发掘出来了,而《艽野尘梦》这样原来无名的书,因为是私人记述私家印本,又无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却多被湮没,甚至图书馆的目录里也查不到。十多年前我笺释印行过一册《儿童杂事诗》,几年前又整理印行过一册《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二书体裁虽不相同,性质却大略相近,难道这类著述的命运总是寂寞的么?
公元二千零七年四月十一日,朱纯去世后八十日,始恢复执笔,而偃蹇特甚,至十四日始勉成此篇。
(二零零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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