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一直在车库里忙碌着。
我问负责陪伴老爹的老肖:“我爹整日在车库里忙啥?”
老肖一脸疑惑地说:“我也不知道呀,说是在找啥金刚钻划刀。”
当了一辈子中学物理老师的老爹,自有他与人不同的兴趣,满车库老掉牙的手工工具、废旧电线、各种金属塑料木材玻璃废料、整箱的自制器材,是他几十年积存的宝贝,堆得人都转不开身。整日待在车库里,老爹似乎沉浸在过去日子的荣光里,佝偻的身子与那些老旧的东西,有着少有的默契,只是老爹不再是曾经在学生面前神采飞扬、满肚子墨水的物理老师。老爹常常犯迷糊,岁月的记忆对他来说常常被撕碎了却纠缠在一起,无法梳理。尤其是近段时间找金刚钻划刀,让本已平静的老爹又开始忧心忡忡、饭菜不香,似乎有天大的使命让他忧虑。
那把金刚钻划刀,应该是我小时候老爹常用的旧物。
我小时候很顽皮,上有外公外婆宠着,下有大姐二姐护着。我慢慢长大,小性子却愈发桀骜不驯。然而我在小伙伴中,却天生处于劣势,人家都是兄弟一帮,而我除了两个喜欢臭美的姐姐,没有哥哥弟弟。再加上我出生后,连着几年吃不饱饭,个子在小伙伴们当中是最小的。一边是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个性,一边是我天生的弱小体质,以致我总少不了受小伙伴的欺负,而又不甘心,总喜欢用自己极端的方式,抵御外来的欺负。
常常欺负我的是同院的大军,他人高马大、力大如牛。他稍一发飙,就可以把我推得老远。他跟我们玩,常常不守规矩,别人跟他掰理,他就跟人使蛮劲,只要他轻轻一推,便会把人推得人仰马翻。那回,小伙伴们一起玩铜板。他输了,却耍赖皮。我不服,不让他跟我们一起玩。他用他惯用的法子,把我推了一个踉跄。为支撑住身子,我的手掌都蹭出了血。吃了亏,我不甘心,去跟他较劲,然而我弱小的身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不需要用手,只用他那壮实的身板就把我逼进墙角,让我无法动弹。
愤怒中,我冲出他的控制,捡了一块砖头,气呼呼地冲到他家窗外,把他家的窗户玻璃给砸了。一块不解恨,我一口气砸了一大片。那砖头砸到窗玻璃上,清脆的“哗啦”声把所有的小伙伴都惊呆了。一地狼藉,如一场恶战。大家没趣地散伙了。大军满不在意,而我却仍然一副不解恨绝不收兵的样子。
到了傍晚,大人们陆续下班回家。偌大的院子少有的沉寂,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大人们回家后该有的暴风雨。
我爹回来了。我爹很晚才知道我砸了大军家的窗户玻璃。因为大家怕惹出事来,都缄口不语。还是我爹从院子里异样的气氛中,感觉到我的不是。我在外公外婆的视线里默默扒着碗里的饭菜,警惕着来自爹的惩罚。
爹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忙碌着,出去了又进来,进来了又出去,一言不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敢去看爹,心里怦怦乱跳,爹越是不说话,我越是紧张。我只知道爹找全了所有的工具和所需的玻璃,去大军家装玻璃。爹去了好久,半途回来让娘找纱布和橡皮膏。我知道爹在装玻璃时把自己的手划破了,我愈发紧张。我几乎把大军家正面的窗户玻璃全砸烂了,以致爹忙活了好半晚,才把那些玻璃一一装上。爹回来吃晚饭时已经很晚。爹仍然是一言不发。我紧张到了极点,生怕突然而来的暴风骤雨。然一夜无事。爹忙活了半宿,恹恹地去睡了。
第二天,有小伙伴告诉我说:“你爹昨天被挂牌批判了。”我一脸疑惑。小伙伴说:“我看见的,在中学门口。”那天,我远远地去偷看受批判的爹。看着那场景,我愣了好半天,我不知道爹犯了什么错误,竟然被批斗。后来,我又听大人在说,学校里不让我爹上课了。然而大人的事,我不懂。
又过了一段日子,大军又欺负了我。这次,比上次还要让我愤慨。我找了一块非常大的石头,极度愤慨地去砸大军家的窗户玻璃。然而,就在即将把石头砸出去的那瞬间,我突然犹豫了。我不是怕大军,我突然可怜起自己的爹来。我不想再看到爹去给人家装玻璃时一言不发、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次以后,我再也不跟院子里的小伙伴们玩耍了。我每天的时间都花在读书和做功课上,院子里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对我娘说,你儿子好像换了一个人,突然间长大了。因为读了好多书,1977年我顺利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医学院,有了现在的好工作。
几十年过去了,老爹比我预想的要苍老,脑子常常犯迷糊。我专门请教了医院里几位看老年痴呆的专家,配了一些药。然而老爹的状况却时好时坏,他的记忆模板上可能已经没法储存任何信息,眼前的一切常常一下子忘却了。
突然有一天,老爹走失了。老肖告诉我时,他很沮丧。他说:“老爹找到金刚钻划刀了,自己却走丢了。”
后来,我们找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即将拆除的老城区找到了老爹。老爹携带着玻璃、钢尺、金刚钻划刀,喃喃地反复跟人说:“我儿子又把人家的玻璃給砸了,我得去给人装好,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我在老爹身后,眼眶里噙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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