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出走》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宋雅琴手上提着一只包,走出家门,走出楼道,走出小区大门,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不像离家出走,反倒像是一个赶火车快要误点的倒霉女人。宋雅琴脚下走得疾,一颗心却迟疑在脚步后面,急切地期盼着男人孩子从身后赶上来,拦着她的人,截住她的包,而后她就有一个台阶下,跟着他们一块回家去。也就是说,宋雅琴不想真的离家出走,只是想跟男人孩子赌一口气。到了宋雅琴这个年龄的中年女人,情况大致都差不多,跟男人结婚过了二十多年,彼此心里都有厌倦对方的时候;管孩子管了十几年,孩子总有反抗与不满的时候。往日里,男人的厌倦与孩子的不满,是分开来的,很少交织在一块同时发作出来。今日有点特别,因为一件小事,男人孩子一起向她发作了。

说起原由,就是芝麻粒大小的一件小事。午饭桌上,宋雅琴烧出一碗红烧肉。男人爱吃红烧肉,孩子也爱吃红烧肉,唯独宋雅琴不爱吃红烧肉。男人喜欢吃红烧肉,人长得矮矮胖胖的。孩子喜欢吃红烧肉,人也长得矮矮胖胖的。宋雅琴自个儿不喜欢吃红烧肉,人长得瘦瘦条条的。男人喜欢吃红烧肉不是天生的。小时候男人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红烧肉。过年过节,父母赶集買上二斤肋条肉,回家上锅烀出来,肋条肉肥肥瘦瘦红烧一大碗,剩下来的拆骨肉加上肉汤、碎面饼、葱花油盐做成面圆子,一根白生生的肋骨粘连一点筋肉就够他啃的了。那时候,男人不能吃肉,要是连着吃两块肥肉,就会醉肉。宋雅琴不吃肉,不知道醉肉这一说法,问男人,醉肉是一个什么样子呀?男人说,醉肉跟醉酒一个样子,头疼头晕,心慌难受。

男人喜欢上红烧肉,是跟她结婚以后。男人在淮河岸边长大,算是不南不北的当地人,宋雅琴在长江岸边长大,算是一个江南女人。江南女人与当地女人相比,手脚勤快,喜欢操持家务活,也会操持家务活。这其中就包括烧饭做菜,伺候男人和孩子。宋雅琴不吃红烧肉,却喜欢烧红烧肉,这是跟娘家老妈学的。娘家老妈跟宋雅琴一个样,不吃红烧肉,却会烧红烧肉,烧出来的红烧肉一块一块都吃进娘家老爸的肚子里。娘家老爸是当地一家医院的医生,退休后活到八十多岁,身子骨依旧健朗。人家问起他的养身秘诀,他说有两条,一是睡懒觉,二是吃红烧肉。在娘家老妈的思想里,红烧肉最养身子骨。

娘家老妈的这一思想连同红烧肉的烧法一起传给了宋雅琴。

宋雅琴不断地烧红烧肉给男人吃,孩子跟着一点一点吃,不知不觉地喜欢起来。宋雅琴一下子警觉开来,吃惊地问孩子,你怎么会喜欢吃红烧肉?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男人反过头来问宋雅琴,孩子怎么不能喜欢吃红烧肉?宋雅琴说,她是一个女孩子嘛!男人说,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喜欢吃红烧肉?宋雅琴说,我妈不喜欢吃红烧肉,我不喜欢吃红烧肉,怎么就单单她一个女孩子家喜欢吃红烧肉?按照宋雅琴的思维逻辑,吃红烧肉应该属于男人的专利,一个女流之辈就不应该喜欢吃红烧肉。男人说,她是一个特殊的女孩子。

这个夏天,男人的身体出现一些异常,头晕目眩,走路时两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悠悠的,轻飘飘的,一副头重脚轻的样子。去医院一检查,血压偏高,血糖偏高,还有轻微的脂肪肝。男人的这种状况,说得好听一点,是亚健康;说得难听一点,是典型的“三高”前兆。宋雅琴慌了,一张瘦脸上吓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男人慌了,一张胖脸吓成白纸一般的白脸。男人满脸恐惧,嘴巴哆嗦着说不出来话。宋雅琴问医生,需要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打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宋雅琴问,要是观察一段时间还是这样呢?医生说,要是血压再高,那就说明是血压高;要是血糖再高,那就说明是糖尿病。医生没有说男人的脂肪肝,宋雅琴不能不问。医生说,胖人多少都有一点轻微的脂肪肝,回去后一定要从改变家庭饮食习惯入手,一定要从改变个人生活习惯入手。宋雅琴连忙问,怎样个改变法儿?医生说,少饮酒,少吃肉,多运动。

就是从医院回家的这一天起,宋雅琴把红烧肉从餐桌上删掉了。

宋雅琴在一家企业职工医院做过护士,想着男人的身体这样子就是红烧肉一手造成的,就是自己愚昧无知一手造成的,跟自己的护士职业一点儿不相配。不注重现代医学知识,不懂得科学膳食方法,是男人生病的罪魁祸首。宋雅琴在饭桌上停下红烧肉,少荤,少油,少盐,少糖,每顿饭菜清汤寡水的,男人没有意见,孩子有意见。孩子说,爸爸不能吃红烧肉,我能吃嘛!宋雅琴说,吃红烧肉对爸爸的身体没有好处,对你的身体也不会有好处。孩子反驳说,你听说过孩子有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吗?宋雅琴武断地说,不会吃出这三种毛病,也会吃出其他毛病。宋雅琴按照她所理解的现代医学知识去反驳孩子,按照她所知道的科学膳食方法去处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每天傍晚男人下班后,宋雅琴都要陪着他爬一趟山——这是与红烧肉一起强制执行的。对男人来说,下班后跟老婆爬一爬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从前男人十天有九天晚上是要赶酒场的,中间有那么一次回家吃晚饭,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那么稀罕。现在男人每天都要设法推掉酒场,有那么容易吗?谁都明白,酒场哪里只是一个酒场呀,那里是官场的一部分,那里是人气场的一部分,那里是你生命存在价值的一部分。男人说,哪个喊我喝酒我都不去,你说我还怎么混日子?宋雅琴说,至少这么一段时间内你一场酒不能喝。宋雅琴选择每天傍晚爬山,可谓一箭双雕,杜绝了男人喝酒,又增加了男人的运动量。

山一百多米不算高,名字却很大,叫舜耕山。传说当年先帝舜曾在山下耕作,休息时就睡在山顶上。舜当年睡觉的地方,今人建一座亭子,就叫舜寝亭。舜耕山离家不远,出门二十分钟至山脚,山脚到山顶同样需要二十分钟,一往一返八十分钟差不多。男人身子胖,爬山吃力,走到山脚下,嘴巴就急促地喘、喘、喘,要是再接着爬上半山腰,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脸上的汗水如雨注如瓢泼。男人不但头上脸上淌汗,屁股上也淌汗,宋雅琴跟在他后面,能看见男人屁股上的汗迹,一点一点往外洇,一块一块往外扩。宋雅琴喊男人歇一歇,喘一口气,再爬剩下的半截山。男人说,爬山就要有一个爬山的样子,歇一歇,喘一口气,效果就会差。宋雅琴说,医学书上说爬山是有氧运动,运动量越大对身体越有好处。男人说,我在办公室上网查过,有氧运动就是燃烧体内多余的脂肪,就是平衡血管里的血压,就是降低血液里的血糖。身体是男人的本钱,是男人的命根。男人一手去抓本钱,一手去抓命根,每天爬山便不觉得劳累,一天三顿饭菜吃下去也不觉得清汤寡水了。

男人的体重一天比一天下降,精神却一天比一天昂扬。爬山效果这么明显,宋雅琴想叫上孩子跟他们一起爬山,孩子不愿意。孩子说,我初三学习紧张,做作业时间都不够,哪里有时间去爬山。宋雅琴说,爬山不耽误学习,这叫劳逸结合,磨刀不误砍柴工。孩子说,我不吃红烧肉,身上没力气爬山。宋雅琴说,你爸爸不吃红烧肉,不是照样天天爬山?孩子说,我爸爸身上有病,我身上没有病。有病应该是没力气爬山的原因,怎么反倒成了有力气爬山的原因呢?孩子的狡辩能力很强,宋雅琴多次领教过它的锋芒,也饱受过它的苦头。宋雅琴说,我该不吃红烧肉吧,不是也天天陪着你爸爸去爬山?孩子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吃红烧肉。

一个月过去,宋雅琴陪着男人再去医院做检查,血压正常,血糖正常,肝脏上附着的脂肪也在爬山中消耗去。实践证明爬山是一项好运动。爬山是“三高”的克星,与高血压、高血糖、高脂肪不共戴天。那么怎样去理解吃红烧肉呢?吃红烧肉难道真的对身体不好,难道真是“三高”的温床?宋雅琴开始反思红烧肉对身体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正好前一段时间电视上天天炮轰张悟本喝绿豆汤这一事件。喝绿豆汤包治百病固然荒谬,吃红烧肉对身体一无是处难道不值得怀疑吗?一件没有经过科学证明的事情,硬说有科学依据不是一样荒谬吗?男人不提吃红烧肉,孩子不提吃红烧肉,宋雅琴倒是怀念起那些烧红烧肉、吃红烧肉的日子了。

宋雅琴怀念的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自己不吃红烧肉,却喜欢吃红烧肉炼出来的荤油烧蔬菜。蔬菜用荤油与用素油根本不是一个味道。所谓素菜荤烧,就是蔬菜用荤油烧出来。宋雅琴由己推彼,就能够理解男人孩子为什么喜欢吃红烧肉了。第二条理由要相对复杂一些。俗话说,一个女人要想笼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想办法笼住男人的胃。同样,一个女人要想笼住孩子的心,首先也是要想办法笼住孩子的胃。所谓笼住男人孩子的胃,就是男人孩子喜欢吃什么,女人就要想办法烧什么。男人孩子喜欢吃红烧肉,停下不烧红烧肉,本身就不算明智之举。孩子心里有意见,嘴上说出来。男人嘴上不说有意见,心里有没有意见就很难猜测了。打着为男人孩子身体好的旗号,停下红烧肉一个月。现在男人身体正常,这个旗号还能不能继续打下去,宋雅琴心里犹豫了。从理论上来说,比红烧肉名贵的菜肴多得很,可一个家庭一旦适应某一种菜肴,缺少它就是缺少主心骨,更改它就是更改主心骨。家庭无小事,夫妻间无小事,母女间无小事。这些天宋雅琴受够了孩子的不满与敌对,不想男人也背着她到外面的餐桌上去吃红烧肉。这一天,一个熟人跟宋雅琴说,嫂子,你们家是不是天天吃斋饭,对付物价上涨也不能这样子呀?宋雅琴急忙问是怎么一回事?熟人说,今天几个朋友聚餐,端上来一碗红烧肉,你们家大哥一个人吃掉大半碗。

宋雅琴警觉起来,决定在家里的餐桌上部分地恢复红烧肉。什么叫部分地恢复呢?就是一碗红烧肉端上桌子,每人每天限量供应,不是说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是说你一天三顿想吃都能吃到嘴里。这一天,宋雅琴烧出一碗红烧肉端上桌子,就把她的限量方案说出来。具体是每人每天只吃两顿红烧肉,一中一晚,每人每顿只吃两块红烧肉,一肥一瘦。这是本着少而精的原则,本着宁可不吃而不能多吃错吃的原则。宋雅琴到底还是低估了一碗红烧肉对男人孩子的诱惑力。一碗红烧肉端上饭桌,男人孩子自然没有意见。一日两餐红烧肉,男人孩子似乎也能够理解。他俩有意见的是,一顿饭只能吃两块红烧肉。宋雅琴服务周全,亲手把肥的瘦的两块红烧肉夹出来,分别放进男人孩子的饭碗里。可能红烧肉在男人孩子心里太香了,也可能男人孩子对红烧肉的思念太强烈了。宋雅琴的耳边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两块红烧肉就快速地滑进爷俩的肚子里。她赶紧把一碗红烧肉拉到面前,两手伸开不由自主地罩上去。

男人问,谁规定一顿饭只能吃两块红烧肉?

宋雅琴回答说,这是我们事先约法三章规定好了的。

男人说,这是你一个人的规定,不是我跟孩子的规定。男人说这句话时,眼睛不看宋雅琴,却去看孩子,像是鼓动孩子也应该说一句什么话。

孩子果真质问宋雅琴说,妈妈你凭什么这么规定?

宋雅琴说,这是为了你俩身体好!

男人说,我身体好不好与吃不吃红烧肉没关系。

孩子说,我能吃红烧肉,就说明我身体好。

宋雅琴说,你俩这是讲歪理,瞎狡辩。

宋雅琴一下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她知道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与男人孩子是没办法论出道理的。论不出道理,宋雅琴就不去与男人孩子论道理,而是直接关注事物最核心的部分,紧紧地护住一碗红烧肉,不让男人孩子多吃一块。宋雅琴在心里暗暗地得意,你俩瞎狡辩去吧,你俩讲歪理去吧,今天我就是不让你俩多吃一块红烧肉。

男人不再说话,脸上挂一层不高兴;孩子不再说话,脸上挂一层不高兴。男人孩子的嘴巴冲着她半张开来,眼睛一直盯着她。宋雅琴在男人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嘴巴里的牙齿,在男人孩子的嘴巴里看见了眼睛里的憤怒。男人挂拉出脸色是正常的,孩子暴露出愤怒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只能是她。宋雅琴两只手松开罩着的一碗红烧肉,推到饭桌的正中央,使气地说,你们俩想吃就吃吧,想吃多少我都不会管。女人管男人孩子的手段通常就这些,守着一碗红烧肉是为了管男人孩子,放开一碗红烧肉也是为了管男人孩子。守着的目的是不让男人孩子吃红烧肉,放开的目的也是不让男人孩子吃红烧肉。女人守着,主动的是女人,被动的是男人孩子。女人放开,被动的是女人,主动的是男人孩子。不能说男人孩子不懂女人的这一手段,有时候男人孩子就是要跟女人对着干,就是要跟女人反着来。

男人伸出筷子毫不犹豫地夹一块肥一点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孩子伸出筷子毫不示弱地夹一块瘦一点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男人孩子嘴里吃着红烧肉,两眼旁若无人,不去盯瞧宋雅琴,只去盯瞧红烧肉。男人孩子这是对她的漠视,更是对她的挑衅。宋雅琴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一句,你俩在家只管吃红烧肉吧,我走!我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

男人继续埋头吃饭吃菜,不搭她的话茬儿,也不再去吃红烧肉。孩子像是男人的翻版,也是不搭话茬儿,自顾自地闷头吃饭吃菜,不吃红烧肉。宋雅琴却在男人孩子的一片吃饭声响里,心里一点一点发凉,身子一点一点下坠。男人孩子好像在心里不断地说着这么一句话,你走吧!这个家没人挽留你!

宋雅琴真的走下饭桌,拉开壁柜,拿出一只旅行包,开始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换洗衣服一边说,我看在这个家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管男人不让管,管孩子不让管,我走,我离开这个家。她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我走!我离开这个家!我看你俩吃谁家的红烧肉?

不一会,宋雅琴收拾出一个简单的旅行包,提在手上。

宋雅琴说,我走,你俩在家吃饭吧。

她说的这句话不伤感,不愤怒,竟有些和颜悦色的成分,像是真的出门去旅行。旅行地是一处著名的风景区,是一处她向往已久的去处。

宋雅琴拉开房门,手上提着旅行包一只脚站在门内一只脚站在门外,回头跟男人孩子重复一遍说,你们俩在家吃饭吧,那我就走啦?男人孩子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的眼睛看着她。此时此刻宋雅琴心里多么希望男人孩子能说出一句话,哪怕说出来的是一句难听话,是一句嘲讽话,她这个时候也是喜欢听的。然而男人孩子还是沉默着,没一个人说话。宋雅琴走出家门,一连走下几个台阶的楼梯,扭转脸看一眼家门,家门口空洞洞的,没见着男人孩子。男人孩子就这么由着她走出家门,走出楼道,她听不见男人孩子追下来的楼梯响,更是看不见男人孩子的身影。宋雅琴一股气走近小区大门,离开家越来越远,离开男人孩子越来越远。

宋雅琴自己问自己,我就这么离家出走了?

宋雅琴自己回答自己,我不这样离家出走,还能自己走回去?

宋雅琴头一昂,脚一迈,走出小区大门,沿着人行道,朝东边走去。这一刻,宋雅琴的眼睛不看着路面,高高地仰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我总算走出家门,能够离家出走了。

三年前,宋雅琴从单位辞职做了一个全职太太。

这之前,宋雅琴每天往返于家与单位之间,来来回回地上班,跑了一整年,早已经跑够了。说起来这只是一个地级城市,因为这座煤炭城市的布局是随着煤矿的矿井分布开来的,辖区面积就铺展得很大,南北四十多里宽,东西一百多里长,分散出东西部。这一点与我们伟大的祖国分布相一致,东部地区是这座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发达一些,西部地区就相对落后许多。四年前,男人从西部地区的一个单位调到东部地区的市政府工作,随之家搬过来,孩子转学过来,宋雅琴的单位一时调整不过来,只好天天来回跑,单趟四十里路,需要一个小时。有一天,男人说宋雅琴,你们单位效益不好,拿不着几个工资,不如干脆回家算了。孩子也跟着说,我初中三年最关键,关键的关键就是看每天能不能按时起床、吃饭、上学。宋雅琴目前在一家医院做护士是临时性的,最初工作的那家企业职工医院,跟着企业一起破产,早就不存在了。男人在市政府做公务员,一个小科长,工资不高,乱七八糟的收入有一些,过年过节,相关单位进贡上来的购物卡,其价值就比宋雅琴一年的工资还要多。男人要宋雅琴回家,是因为宋雅琴那么一点工资显得可有可无。孩子说她初中三年最关键,是暗指宋雅琴日常生活照顾得不好。宋雅琴每天早出晚归上白班,晌午饭菜焐在电饭锅里,男人回家吃男人的,孩子回家吃孩子的。要是男人中午有饭局,就孩子一个人回家吃饭。宋雅琴早上要赶着去上班,晚上一身疲惫回家也懒得动弹,一家人的日子只能凑合着过,粗枝大叶地过,马马虎虎地过。真要说起来,日子马虎一点没有事,孩子学习马虎一点,可就后患无穷了。往眼前说孩子分数要是不够上省重点高中,就得一次性拿上万块“买分”钱,往长远里说孩子耽误前程,其损失就没有办法估量了。宋雅琴权衡一下孩子的前程,掂量一下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资,只好放弃目前这份临时性工作,回家做一个全职太太。什么叫全职太太呢?就是一个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照顾男人孩子吃喝拉撒睡的家庭妇女,就是一个舍弃自己而保全男人孩子的家庭妇女,就是一个丢开社会而甘愿窝在家里的家庭妇女。

宋雅琴跟男人说,看来这个家只能牺牲我啦。

男人说,孩子考上高中你再去找一份工作。

宋雅琴跟男人说,那你不要嫌弃我不拿工资整天在家里吃闲饭。

男人说,你是在家里上班,我的工资有一半是你的,你没有在家里吃闲饭。

宋雅琴说,你不嫌弃我就好,你不说我在家吃闲饭,我就安心了。

男人说,你不要唠叨就好,我在看报纸呢。

宋雅琴离开男人,走进孩子房间,去跟孩子说话。

宋雅琴跟孩子说,妈妈回家全都是为了你。

孩子说,妈妈就是课本上说的那种伟大妈妈。

宋雅琴跟孩子说,都说天下妈妈最伟大,其实找不出几个像妈妈这么伟大的妈妈。

孩子说,妈妈就是那个天下第一伟大的妈妈。

宋雅琴跟孩子说,你一定要考上省重点高中,不要让我们家掏一分钱買分。

孩子说,妈妈你不要唠叨就好,我要看书学习了。

宋雅琴猛然一下回家来,像一个被单独丢进旷野上的人,心里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底,见着男人想跟男人说一说,见着孩子想跟孩子唠一唠。说着说着,说话语气变了,说话视角变了。语气变成商讨式。视角变成仰望式。

说来,宋雅琴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与社会流行的全职太太还是有一些区别的。这主要体现在年龄上与家庭经济上。人家做全职太太的多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嫁一个有钱有地位的老公,花钱不用忧愁,家务活不用伸手,整天供养在家里,说是家庭的陈设花瓶可以,说是男人的生活情侣也可以。总之,这样的女人给人一种悬空的感觉、摆设的感觉。宋雅琴有什么呀,是一个已近中年的黄脸婆不说,男人挣一份工资也是顾上不顾下、顾前不顾后。家里买房欠下来的几万块钱总要还上吧?一家三口人每天的一日三餐总要顾上吧?孩子上学的一大堆学杂费总要交上吧?社会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要往来吧?宋雅琴扳着手指头盘算来盘算去,这些花钱的地方哪一样都节省不下来,唯一能够节省下来的就是自己不买新衣服,不买化妆品,不去剧院看电影、听音乐。没有单位上班,很少串门走亲戚,穿新衣服与穿旧衣服出门没什么区别。整天在家面对男人孩子,素面朝天正好,往脸上涂呀抹呀的白浪败钱。

宋雅琴辞职回家后的每天生活大致是这样:早上六点钟起床做好早饭,先喊醒孩子吃过早饭去上学,再喊醒男人吃过早饭去上班。孩子出家门在前,男人出家门在后,一个是七点半钟上课,一个是八点钟上班。宋雅琴喜欢下午出门买菜,早上不去菜市场,男人孩子走后,自个儿吃罢早饭,就开始忙家务事,洗刷碗筷,整理床铺,擦抹家具,清洁地板,一样一样地忙,有条不紊地忙,烦琐而乏味地忙。待这些日复一日的家务活忙利落,差不多到了十点半钟。接下来就是择菜、洗菜、切菜、烧菜、烧饭,赶中午一顿饭菜忙出来正好挨近十二点。这时候,男人孩子就要下班下学回家来吃饭。早上男人孩子不一起出门,中午爷俩一起回家的次数很多。那一年,家从西部地区搬过来,孩子上学从西部学校转过来,一个小女孩早晚上学下学不放心,宋雅琴来回跑着上班没空闲,都是男人去学校接送。现在孩子大了,学校近了,不用送不用接,男人却养成习惯,中午下班去孩子学校门口打一头,正好能赶上孩子放学一块回家。孩子跟男人长得像,不是一般地像,五官、身架、脚手,哪个地方长得都像。门一响,门一开,宋雅琴就像看见一只大羊带着一只小羊,或者一头大猪带着一头小猪,就是怎样去看都不像爷俩儿。这时候刚过中午十二点,客厅里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中央一套的午间播报。男人在政府部门工作,晚上七点档的新闻联播和中午十二点档的午间播报,是要每天必须收看的,与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男人经常跟宋雅琴说,我们这种人有两个生命,一个是生物生命,一个是政治生命。要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完结了,那这个人的生物生命也就完结了。维持一个人的生物生命靠的是饭菜,维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靠的就是要从中央一套及时了解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小事。男人回到家,总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午间播报,先吃政治生命所需要的饭菜,再吃生物生命所需要的饭菜。孩子跟男人不一样,只有一个生物生命,走进家门,两眼圆睁,一个劲儿地往饭桌子上直视,一样一样地检查菜肴。

男人说,还是老婆好,早早地打开电视等着我。

孩子说,还是妈妈好,一顿饭烧这么多好吃的。

其实客厅里的电视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打开着,宋雅琴在家一边做家务活一边要看中央一套的这么两档电视节目。一档是《夕阳红》栏目里各式各样的生活小窍门,一档是《天天饮食》里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家里的摆设刻板,常年一成不变,电视上的各式各样生活小窍门学过来,点缀其间,就像荒原上看见一朵野花,能够愉悦心情,令人眼前一亮。比如说,不穿的褂子后襟剪下来做成椅套,花色不一,式样不一,时尚而突兀,花哨而实用。对他们爷俩来说,家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像旅馆里的一间客房,白天一整天在办公室或学校,晚上回家睡一觉,隔天早上接着往外走。男人孩子最关注的是一日三餐都有哪些好吃的。因而相比较而言,《天天饮食》对宋雅琴帮助会更大一些,也更實用一些。电视上节目主持人与厨师一起教些什么菜,只要前后过程不是太复杂,只要材料容易准备不是太贵,她都会照着葫芦画一次瓢,尝试着做一下。一样没吃过的菜肴端上来,有时候男人孩子说好吃,有时候男人孩子说不好吃。好吃与不好吃,只要男人孩子评价了,宋雅琴都高兴。男人孩子对菜肴的肯定,就是对她劳动的肯定。男人孩子对菜肴的否定,同样是对她劳动的关注。宋雅琴要的不只是男人孩子对自己的肯定,更多还是对自己的关注。

晌午吃罢饭,孩子接着去上学,男人放下饭碗,嘴里打着哈欠就往床上摸。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男人午饭后的一场午觉是从来没有少下的。孩子下午一点钟去上课,男人下午两点钟去上班。小城市自有小城市的好处,家就像一个道路中途的加油站,男人中午回家加一加油,下午再去上班,孩子中午回家加一加油,下午再去上课。要生在大城市不管上班上学,早上走出家门晚上才能回家。宋雅琴就是那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男人孩子中午吃过饭,这之后的两个小时,就属于她与电视机单独相处的时间。宋雅琴不去听电视上的新闻,不去听电视上的音乐会,只看电视连续剧,只看韩国电视剧。看韩国电视剧也是有选择的,不看韩国爱情剧,不看韩国历史剧,只看韩国的家庭剧。韩国青年男女在爱情的表达方式上,与宋雅琴他们这一代人的爱情观差别很大,耳朵听着对话很别扭,眼睛看着画面不习惯。那部中央台播放的《爱情是什么》,宋雅琴看两集就放弃了。像《大长今》这样的历史剧,她同样是看不下去,韩国的历史如同韩国的菜肴一样,虚幻而不真实,花哨而不实用。宋雅琴自己跟自己说,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宋雅琴喜欢看《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人鱼小姐》《黄手帕》这样的家庭剧。她不怕集数多,一集赶一集,能连续看上几个月;她不怕情节拖沓,一个场景,几个人,半个小时不变样。她喜欢韩国家庭剧的生活基调,东家长西家短,七大姑八大姨,剧里的各色人物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邻居。宋雅琴一部赶一部家庭剧往下看,就是与一个个邻居交往。宋雅琴不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是深陷其中,与他们一起生活,与他们一起欢笑。宋雅琴收看韩国电视剧,是她封闭现实生活的拓展,又是她单调情感生活的丰富。宋雅琴做过一个精确统计,中国版的韩国电视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83集,《人鱼小姐》190集,《看了又看》158集。收看韩国家庭剧,一集赶一集像是跑一场马拉松,耗时是耗时,磨人是磨人,就是过瘾,就是轻松。

一天二十四小时,宋雅琴差不多有二十个小时待在家里,每天固定的出门就是下午去一趟菜市场。一趟菜市场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宋雅琴在菜市场上与菜贩子不停地周旋,买一点价格便宜的菜,买一点分量充足的菜。从前家里买菜也是宋雅琴买,那是去单位上班过后,偷偷摸摸地去一趟菜市场,心急火燎的,哪会有功夫南街北街地挑选菜,哪会有功夫这家那家地讨价还价。现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转悠菜市场,有的是时间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宋雅琴从前喜欢赶早菜市,买刚上市的鲜枝嫩叶的菜,现在喜欢赶晚菜市,买剩下来的蔫头耷脑的菜。不要看一个是早菜市,一个是晚菜市,不要看一家三口人一天就那么二三十块钱的菜金,两厢一对比,少说有四五块钱的差价吧。不要小看这么一点小差价,日积月累就是一个大差价。不要小看每天节省这么一点钱,放在宋雅琴身上就是她艰辛付出的回报,就是她人生价值的体现。赶上双休日,男人想替宋雅琴去一趟菜市场,宋雅琴会毫不犹豫地阻拦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上菜市场会买什么菜呀,还不是该买的不买,不该买的瞎买,浪败钱。男人要去买菜就上早菜市,要买就买鲜枝嫩叶的菜。可在宋雅琴的认知里,真不觉得早菜市比晚菜市好,真不觉得鲜枝嫩叶的菜比蔫头耷脑的菜好。

宋雅琴在菜市场与在家里判若两人。家里的宋雅琴文弱安静,说孩子不用高声,说男人更是慢声细语,很少吵孩子或跟男人吵架,典型的贤妻良母型女人。菜市场上的宋雅琴是另外一个女人,像凶神,似泼妇。宋雅琴下午上菜市场,第一步会在菜市场前后左右转上那么一圈子,细心观察一遍今天菜市场的大致情况,而后在心里盘算好要买些什么菜;第二步去选择好的一处摊位上,先与菜贩子说明要买什么菜,再经过一番漫長的讨价还价把价格压下来;第三步把需要挑选的青菜“哗啦”一把揽在跟前,而后再慢慢挑选看上眼的。宋雅琴这么一种做派去菜市场买菜,人家卖菜的当然有意见,发生口角是正常的。菜贩子说,没见过你这样买菜的,不出价钱,还想买好的。宋雅琴说,谁上菜市场买菜不想买好的,不想买便宜的。菜贩子说,买菜的我天天见多了,就是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可以说宋雅琴每天去菜市场差不多都要与卖菜的吵一架。吵架归吵架,宋雅琴没有理亏的所在,她不想占别人的斤两,也不想占别人的零头。一分钱,一分货。为理争吵,争吵后理还在。宋雅琴与菜贩子争吵时不生气,反倒笑眯眯的,一副职业的表情,好像争吵是她上街买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宋雅琴晚上睡得早,吃罢晚饭,洗刷出锅碗瓢盆,清洗出换洗衣服,八点半九点钟的样子,就上床睡觉了。晚上,男人看电视,孩子学习。孩子说,妈妈有福气,晚上想睡多早睡多早。宋雅琴说,妈妈白天忙一天累了,就是要早一点睡觉。孩子问,妈妈天天闲在家里累什么呢?宋雅琴说,我今天下午去菜市场买菜就花费两个半小时,你说妈妈累不累?男人问,上菜市场买一趟菜干啥要这么长时间呀?宋雅琴说,你以为天天上菜市场买菜好买的呀,哪一样菜不要精挑细选呀?宋雅琴没有跟男人孩子说,她在菜市场上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的事,更没有跟男人孩子说,她在菜市场上与菜贩子吵架的事。

宋雅琴每天去菜市场与菜贩子吵一吵架,是她发泄的一种渠道,也是她生活的一种需要。一个中年女人哪儿能每天只有温顺的一面,哪儿能没有心理失衡的时候。只不过宋雅琴把温顺的一面留在了家里,失衡的一面抛在了菜市场。

宋雅琴睡觉喜欢打呼噜,时断时续,忽上忽下,九曲十八弯。一个漫长的夜就在这飘忽不定的呼噜声中消逝去。

一转眼三年过去,男人从一个小科长提拔为一个局的副局长,孩子顺利地考上省重点高中。宋雅琴自己呢,进入中年一天天变老,一天天珠黄,整天待在家里像一个时尚的老宅女,心里却常生不甘,凭什么我就整天待在家里,凭什么我就不去工作。就是在这种心理驱使下,宋雅琴才想着离家出走,去租房屋,去找工作,自己过自己的生活。这之前,宋雅琴有过两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不过宋雅琴这两次离家出走,男人孩子都不知道,一个人悄悄地走,又一个人悄悄地回。

头一次,宋雅琴就提着这只包,包不大,酱黑色,点缀几道黄条纹,上面印着“五洲旅行”的奇怪字样。有一年,男人单位集体去皖南旅游,旅行社每人发了一个这样的包,包个头小,质量差,从旅游地买一点土特产临时用一用。男人把这只包提回家,宋雅琴没舍得扔,洗干净留下来,不想会真的派上用场。“五洲”包里塞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牙刷、牙膏、梳子、毛巾什么的生活必需品。

宋雅琴离家出走干什么?无非是想离开缠裹手脚的家,还有惹人心烦的男人孩子。煤城就是有这么一条好处,城市包裹着农村,农村包裹着城市,不用走很远的路,就能找到农村,就有廉价出租房屋的地方。煤城跟其他城市还有一处不一样,在城区很难租得到房屋,只能去被城市包围着的农村租。这一点宋雅琴事先了解,心中有数,她提着“五洲”包一下就找到出租房屋的地方。这个地方叫陈家岗,离开主干道往里走二十米,就走进一片房屋的迷宫里。东西不见一条笔直的路,南北不见一条笔直的路,每一条路都像树根一样,纠缠盘绕,弯弯曲曲,不规则地连接着每一座房屋,而后伸进每一户人家。这里的房屋,高矮不一,新旧不一,式样不一,朝向不一,前后错落,高低参差,视觉里就是一团乱,头脑里就是一团迷。这里的每户人家都尽可能地把属于自家的地盘盖满房屋,加高楼层,而后出租出去,坐收渔利。外地来这座城市的农民工要在这里租房屋,外地来这座城市的小商小贩要在这里租房屋,还有一部分暗娼、传销人员要在这里租房屋,更主要的还有一部分家长带着孩子上学要在这里租房屋。附近有一所省示范高中,全市招生,那些家住西部地区的孩子就不能来回跑,就需要家长陪着在这里读书求学。五方杂处,各色人等。总之来这里租房屋的什么人都有。可像宋雅琴这样离家出走来这里租房屋的女人不多见。

迷宫似的房屋,弯弯曲曲的小路,早走得宋雅琴晕头转向,心生恐惧和悔意,想退缩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退缩,想向前又不知道该往哪里租房屋。前面又是一户人家,宋雅琴迟疑一番,推开一扇大铁门,探头往里一看,一位老太太站在院落里正用浑浊不明的眼神看着她。宋雅琴心里一凛,声音颤抖着问,我想租一间房屋,不知道你家这里有没有?老太太浑浊的眼里聚集起一团亮光,把宋雅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常宋雅琴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今日一反常态,嘴唇涂上口红,脸蛋搽上白粉,眼上画出眼影,鬼魅一般。宋雅琴就是觉得离家出走的宋雅琴,跟待在家里的宋雅琴不是一个宋雅琴。待在家里的宋雅琴是一个拴进套子里的宋雅琴,走出家门的宋雅琴是那个钻出套子的宋雅琴。老太太问,你是一个人租房屋,还是带着孩子一起租房屋?宋雅琴问,我一个人租房屋,与带着孩子租房屋有什么区别吗?老太太说,那差别可就大了,你一个人租房屋一个人住,带着孩子租房屋最起码两个人住吧?宋雅琴说,我一个人住与带着孩子一起住,不是都给你一样的房租钱吗?老太太说,那可不一样。宋雅琴问,怎么会不一样呢?老太太说,你一个人住,租金少一点,要是带着孩子一起住,租金会多一些。宋雅琴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租房屋的,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道理。老太太说,我就是这么规定的道理。宋雅琴迟疑了一下,觉得不是跟老太太争辩道理的时候,也没有必要跟老太太争辩这个道理。

宋雅琴说,我一个人住。

老太太说,这就好。

这是一座五层楼,地盘狭窄,楼房长得瘦条条的,黑乎乎的,阴森森的,像是一个不会喘气而又活着的巨型怪物。整座楼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房客都没有。整座楼又像嘈嘈杂杂的,每个房间都挤满房客,只是外面一个人没见着。从东边的楼梯走上去,老太太把宋雅琴安排在二楼的紧西头。老太太说,这一间房屋安静,最适合单个女人住。宋雅琴跟在老太太身后,一步步远离现实,像是走在梦境里。打开房屋,一张床占据房屋一大半,床单铺得好好的,被子叠得好好的,蚊帐挂得好好的,床边靠窗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只胖乎乎的三人沙发。床单是红色的,枕头是红色的,蚊帐是红色的,窗帘是红色的,梳妆台是红色的,沙发是红色的,整个房间布置得艳俗而暧昧。宋雅琴说,我租房屋,不住旅馆。老太太说,我这里是租房屋,不是开旅馆。宋雅琴说,床单、被子、枕头、蚊帐什么的,我自己买,不用你准备。老太太说,这些都是现成的,你用我不会多收房租钱。宋雅琴说,别人的东西我用不习惯。老太太“噢”一声说,你这样的女人,我可是头一回见着。宋雅琴觉得老太太话里有话,藏山隐水,不愿把话说透彻。

宋雅琴说,我有一点洁癖。

老太太说,是女人多少都有那么一点洁癖,不过入了这一行就不应该有洁癖。

宋雅琴问,我入了哪一行?我租房屋有错吗?

老太太说,你哪一行都没入,你租房屋哪里会有错。

老太太猛然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女人,告诉宋雅琴不要慌交房租钱,你可以先试住两天,觉得这里方便满意,你再交房租钱不算迟。宋雅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真的愿意住在這里,是不是真的愿意跟这样一个老太太打交道,甚至都不能明确是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是不是真的要离开男人孩子。老太太轻手轻脚走下楼,宋雅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盘算着歇一歇再做决定不算晚。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知不觉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一觉醒过来,阳光斜斜地照进玻璃窗户,火焰一般地在宋雅琴身上燃烧起来。宋雅琴慌张起来,想着赶紧回家去,最起码要赶在男人孩子下班放学前面。

这时候,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慌乱而急促,拖沓而潦草。宋雅琴断定不是老太太的,可又确定不了是不是老太太慌张所致。老太太慌张什么呢?不是老太太又会是谁呢?脚步声停落在门外,敲门声迟缓而犹豫。宋雅琴打开房门,见是一个年逾半百的老男人。老男人见着宋雅琴,满脸羞红,不好意思地说,是吴老妈叫我来的。宋雅琴问,谁是吴老妈?老男人说,这里的房东。宋雅琴问,吴老妈叫你来干什么?老男人说,你说我来干什么?宋雅琴问,你来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老男人一下语塞,说不出来话来,伸出舌头反复舔着干裂的嘴唇,一双眼淫荡地盯着宋雅琴,像是一条饿狗见着一根肉骨头,一时半刻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宋雅琴明白老男人来干什么了,也明白房东把她当成一种什么女人了。宋雅琴四肢痉挛,牙齿颤抖地说,你快点出去,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老男人站着不动,有点固执地说,吴老妈从来不会骗人,她叫我来找你就不会找错人。宋雅琴说,你不出去我就喊人啦!老男人说,吴老妈在下面把着门,你就是把老天喊得塌下来,也不会有人走上来。老男人“哗啦”一下,从口袋掏出一沓钱说,你要好多钱我给你好多钱。宋雅琴说,我不要你一分钱,你快点滚、滚,滚出去。宋雅琴说话声调都不像自己的了。老男人说,不要钱照(行),让我滚出去休想,该我付给吴老妈的一份钱我都给过了。老男人把钱揣进口袋里,两手轻轻一推就把宋雅琴推倒在床上。宋雅琴喊,快来人哪!老男人不管宋雅琴喊叫,伸手去脱宋雅琴的衣服,一边脱一边说,你个女人喊什么呀,该给好多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宋雅琴两手护着自身,两脚轮番去踹老男人。老男人一身肥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宋雅琴拼命地叫喊,快来人救我呀!

宋雅琴的头发乱了。

宋雅琴的扣子开了。

宋雅琴依旧不依不饶地叫喊,快来人救我呀!

“咚、咚、咚”,房东应声跑上楼来,手里举一顶钢精锅盖子,“哐当”一声就砸在老男人头上。老男人撒手松开宋雅琴,呆愣愣地捂着脑袋,问老太太,吴老妈你打我干什么呀?房东说,专打你个不长眼的。老男人说,我怎么不长眼啦?老太太说,有你这么睡女人的吗?人家不愿意,就是看不上你。宋雅琴惊慌失措地瘫软在床上,一双眼神乞求似地看着老太太说,我真不是那么一种女人呀。老太太说,算我看走眼啦,头一个月的房租费免了。老男人败下兴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老男人问吴老妈,那我先走啦?老太太说,你不走还找打呀。

第二次,宋雅琴离家出走,走出家门直接去找工作。有过上一次离家出走的经验,她知道租房屋不是太难,最难的还是找工作。租房屋,只要口袋里有钱,远一点近一点,贵一点贱一点,总能租到。找工作,就算最脏最累的一份工作,就算工资待遇最少的一份工作,一时半刻都不一定能够找得着。不过她心里还是大致有一处地方的,那就是立交桥南头的一座大楼里。时常宋雅琴出门乘坐公交汽车路过立交桥,透过车窗能看见这座大楼的外面悬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其中就有几块开设各种医院的。开设医院就需要医生护士,宋雅琴恰巧就是一名护士。在这个人世上,各色人等都是成千上万,相比较医生护士还是不多的。她有信心有把握能够在这么一座大楼里找到一份适合自己而自己又满意的工作。

宋雅琴家所处的位置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出小区大门过一条马路就是市广播电视大楼,往东走上五十米就是市政府大楼,再往东走上五百米就是矿务局大楼,接着往东走上二百米往北一拐就是立交桥。也就是说,宋雅琴走出小区大门,往东走上不足两里地就是立交桥。她要是去立交桥南头的这座大楼里找工作,连立交桥都不用走过去,直接穿过一条连接立交桥的南北马路,就能走进大楼里。宋雅琴第二次离家出走,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线,前后不足一刻钟。大楼外面悬挂的招牌显示,三楼有一家现代中西医研究医院,宋雅琴径直走上去。院长室开着门,办公桌前坐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瘦男人。宋雅琴问,你是院长?瘦男人问,请问你有什么事?瘦男人一嘴黄牙,说话举止却很有礼貌。宋雅琴说,我是护士,想来你们医院找工作。瘦男人慌忙站起身子说,欢迎,欢迎,我们这里正缺少像你这样年龄的护士。宋雅琴说,这么说我来你们医院找工作找对了门。瘦男人说,那是,那是,像你这样年龄的护士,其他医院恐怕不想要,我们这里却是求贤若渴呀。宋雅琴不解地问,你们医院为什么想要我这样年龄的护士呢?瘦男人说,这是我们医院特殊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宋雅琴问,你们医院与其他医院有什么不同呢?瘦男人说,这个你来我们医院上班就知道了。瘦男人像个守株待兔的农夫,满脸激动,两眼发光,索性走出座位,站在宋雅琴面前。

请问你结过婚吗?

结过婚。

请问你生过孩子吗?

生过孩子。

这样蛮好,这样蛮好。

瘦男人一阵蛮腔蛮调,宋雅琴更糊涂了。

我在你们医院做护士跟结没结过婚、生没生过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那关系可就大了。结过婚说明你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生过孩子说明你知道女人怀上孩子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们医院医生护士必须具备的两种经历。

我不明白你们医院是医治什么病人的?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瘦男人伸出一只右手说,你的证件我看看。

宋雅琴问,什么证件?

瘦男人说,毕业证书、护士执业资格证书、护士上岗证书,三证齐全,这是做一名护士最基本的。

宋雅琴说,我忘记带了。

宋雅琴手上依旧提着“五洲”包,里边只装着换洗衣服什么的生活品,其他任何证件都没有带。

瘦男人说,不会没有吧?

宋雅琴说,我家离这里不远,我回家去拿,一会儿就回来。

瘦男人说,真有你明天带来,真没有也不要紧,我先领你去治疗室看一看。

院长室旁边就是治疗室。推开治疗室门,里边一排又分隔出三个小隔间三个小房门,第一个房门上写着:激光治疗室;第二个房门上写着:药物治疗室;第三个房门上写着:无痛人流室。宋雅琴一下明白了。所谓激光治疗,是用激光去治疗男人女人的各种性病。所谓的药物治疗,是用中药去治疗男人女人的各种性病。所谓无痛人流,更是不言自明了。她毕竟在医院做过二十年护士,一些稀奇古怪的男人女人性病,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疗性病方法,就算没有见过,也听别人说过吧。三間治疗室的房门都关着,宋雅琴站在外面好像能够闻见一股从激光治疗室弥漫出来的激光烧焦人肉的焦煳味道,掺杂着从中药治疗室弥漫出来的人肉腐烂的腥臭味道。从无痛治疗室弥漫出来的则是无数人流女人的呻吟声及无数人流婴儿的哭泣声。无痛之痛乃为大痛。宋雅琴脸色苍白,两腿发抖,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生蔓延开来。

瘦男人说,三间治疗室里都有病人,想看哪一间随便你。

宋雅琴嘴巴哆嗦得说不出来话,更是哪一间治疗室都不敢进。

瘦男人哈哈笑起来说,我早看出你是一个冒牌护士,来我们这里看病不好意思说出来。

宋雅琴辩解说,我是护士,我不是病人。

瘦男人说,你要真是一个护士,那你害怕什么呀?你这种冒牌的良家妇人,我哪一天见不着?

宋雅琴后来是怎么跑出这座大楼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瘦男人说出的一句话,她倒是清楚地记着。瘦男人说,我们的设备,我们的中西医药物,可以说都是国内目前治疗性病最先进的,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早一天治疗,早一天治愈,早一天解除肉体精神上的痛苦,早一天得到幸福。

这是宋雅琴第三次离家出走,也是第一次真正地离家出走。有过上两次离家出走的经验,宋雅琴这一次从容许多,自信许多。她心里有数,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租房屋,该去哪里找工作,最起码在租房屋、找工作方面积累了不少反面经验吧。比如说,宋雅琴手上提着的“五洲”包里,除去换洗衣服、牙刷、牙膏、梳子、毛巾,就有她的卫校毕业证、护士执业证书、护士上岗证书。这就是她吸取上次寻找工作的经验教训改进的,也是她离家出走以后找工作必需的。

小区大门所面临的一条东西路,是贯穿这座城市东部西部的一条主干道。市广播电视大楼、市政府大楼、矿务局大楼,都坐落在这条路的南面。小区在这条路的北面,宋雅琴走出小区大门直接往东走,需要路经建设银行大楼、铁四局六公司大楼、市邮电局、市联通大楼、市卫生局大楼、新锦江饭店大楼、市财经大楼、中国人民银行大楼等一些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再往前就是立交桥。这么一截两里路的长度里,塞上这么些大楼,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从前每座大楼四周都有一个院墙围着,更是显得零碎与凌乱。现在扒除围墙,拓宽路面,落在宋雅琴眼里反倒陌生起来,像是走进另一个梦境中。前后有几年时间,宋雅琴没有走过脚下的这条路,或者说宋雅琴过去从来就没走过脚下的这条道路。从前宋雅琴上班,来回都是往西边去。偶或上一趟东边街里,也是乘坐公交车。宋雅琴这些年一直生活工作在西部,像是与这座城市的东部一点关联都没有。眼前的这些大楼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围墙是什么时候扒掉的,更是与她一点关联都没有。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关系大抵就是这样子,容易建立物质上的联系,却很难建立情感上的联系。城市的钢筋水泥大楼,城市的柏油沥青马路,坚硬硬的,冷冰冰的,缺少柔软,没有体温,一个人很难与它融合,有的只是陌生与对立,孤独与绝望。

眼前就是立交桥,宋雅琴准备穿过立交桥一直往北走。她打定主意,租房屋还去陈家岗,要是有可能还去租那个吴老妈家的房屋。自从第一次离家出走到现在,她慢慢地把许多事情想清楚了。那天她嘴唇涂得艳,脸蛋搽得白,眼影画得浓,怪不得吴老妈把她当作一只扑棱棱到处乱跑乱飞的野鸡,怪不得那个老男人绿头苍蝇似的嗡嗡嗡地直往身上扑。

宋雅琴做姑娘时,是个守规矩略显刻板的女孩子。她看上的男孩子,没有勇气去追求,看上她的男孩子,她没有勇气去答应。二十五岁那一年,熟人介绍她与现在的丈夫认识,两人见面三句话没说完,她就把头点下来。宋雅琴结婚后更是一个良家妇人,烧锅做饭,相夫教子,像是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其他的男人。那时候孩子小,宋雅琴在厂职工医院跟着医生一起三班倒,家与医院、医院与家来回跑,赶上值班就要在医院待一夜。照顾不了家是小事,照顾不了孩子是大事。她找院长想调一个大班上。院长说,你等一个月,等药库里缺人,你去看药库。看库房的是一个老女人,过一个月办退休,位置就能腾出来。一个月过去,药库的位置是腾出来了,去的却是别人不是她。宋雅琴找院长问理由,院长说这是厂领导亲自安排的,我一个小院长不能不听厂领导话吧?宋雅琴觉得院长说话在理,厂领导想让他当院长他是院长,不想让他当院长他就不是院长。没过多久,这件事的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新进药库的女人跟院长有一腿。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有上一腿的呢?知道底细的一位女同事说,也就这个女人进药库的前后一段时间。很显然,跟院长睡觉是这个女人进药库的一个条件。宋雅琴比新进药库的女人年轻漂亮。宋雅琴很庆幸自己没有进药库,她不想做一个与院长有染的女人,她不想做一个被同事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女人。知道底细的女同事问宋雅琴,当初院长许诺你进药库,真的没有暗示你什么吗?宋雅琴仔仔细细地想一想,真的想起一件事。就是院长许诺宋雅琴的那一天,院长说要带着她一起去吃饭。宋雅琴说,我家孩子没人带,我下班急着要回家。院长说,请吃饭的是药品供应商,往后你在药库里就要经常跟他们打交道。宋雅琴说,那是我进药库以后的事,现在不是还没有进去吗?院长说,怕是你进药库以后再与他们联系就晚啦。院长是个怕老婆的男人,在家里说话做事伸不开肠子,在医院里说话做事也含含糊糊的。宋雅琴没有答应跟着院长一起去吃饭,院长也就没有把话进一步往明处说。宋雅琴记得那一天,院长前脚走出医院,新进药库的女人后脚跟出去,想必他俩就是那一天好上的。宋雅琴不明白,院长会跟这个女人怎么说话。自己不能明白,这个女人怎么就能明白呢?看来在男人女人的问题上,自己真的太迟钝了。院长总不会明目张胆地说想跟自己睡觉吧。想一想,院长那一天跟往常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吞吞吐吐的话语,躲躲闪闪的眼神。只不过都被自己粗心大意地忽略过去罢了。

院长与新进药库女人之间的那一腿,不久就被院长老婆觉察出来。一天上午,有个女人带着两个小伙子气汹汹地走进医院。两个小伙子穿着一样,长相一样,是一对双生子。这么一对双生子跟着这个女人,二话不说,直接闯进药库,一人扯一只胳膊就把药库里的女人从药库里架出来。药库女人拼命地喊叫,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院长调来不长时间,家不住在厂里,老婆也不在厂里上班,宋雅琴不认识院长老婆,不认识院长的这么一对双胞胎小舅子,医院里有同事认识,院长躲在办公室里不出门阻拦,其他人也不出门阻拦。宋雅琴不明就里问同事,你们怎么不出门管一管呀?同事说,这是院长的家事,我们管不着。医院大门前有一口臭水塘,双胞胎架着药库女人就往那里去。药库女人杀猪一样地吼叫,我跟院长是清白的,不相信你们去问院长。院长老婆冷着脸,依旧不说话。两个小伙子扯着药库女人来到臭水塘边上,药库女人感到凶多吉少,拼命地挣扎说,我跟院长睡觉,是院长勾搭我,不是我勾搭院长。院长老婆笑一笑问,你不是说跟院长清白吗?药库女人说,院长说我不让他进裤裆,他就不让我进库房。院长老婆右手一挥,两个小伙子一推一松,药库女人一头扑进臭水塘里。臭水塘齐腰深,药库女人站在臭水里一边扑腾一边颤抖。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药库女人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院长老婆说,我劝你快一点离开药库,快一点离开医院,否则下一次就拴一块石头把你沉进臭水塘里喂泥鳅。臭水塘里不生鱼,不生虾,只生泥鳅。

院长老婆带着双胞胎弟弟打道回府。药库女人爬上臭水塘,水嗒嗒地一路哭回家。

男人女人的这档子事就这样,没人去戳破,人人心知肚明,却视作不存在。要是有人掀开一处拐角,一下子就会满城风雨,众人声讨。厂领导出面,把药库里的女人调出药库,调出医院。院长恩准宋雅琴接替进药库,她不去。院长问原由。

宋雅琴说,我不敢。

院长说,我让你进你就进,有什么不敢的?

宋雅琴说,我害怕你老婆。

院长说,你不用怕,我去法院起诉跟她离婚了。

宋雅琴说,你要是离婚,我就更不敢进药库了。

院长说,我离婚你就不用害怕那个女人了。

宋雅琴说,我害怕你。

宋雅琴说她害怕院长,其实是害怕男人。丈夫是她亲密接触的唯一男人,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休想走进她的生活,波动她的情感。在工作中,那些男性同事都是没有性别的中性人,他们之间只有工作上的合作,没有情感上的一丝一毫共鸣。辞职回家这三年她更是一个男人不接触,每天下午出家门上一趟菜市场,满眼都是各种青菜、活着的鸡鸭、僵死的鱼虾,像是一个喘息的男人女人都不见。前两次离家出走,是宋雅琴人生中的别样经历——那个精于世故的吴老妈,那个满脸淫荡的胖男人,那个满眼猜疑的瘦院长。两次经历是心惊肉跳的,有惊无险的,可又是特别受用的。好多天过去,险情消失,惊恐消失,宋雅琴经常地回想起这么三个人,特别是那个胆敢冒犯她的胖男人。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胖男人算是一个守规矩的男人,要不他不会在她面前红脸,要不他不会在她面前显得不自在。至于后来胖男人动粗,把她推到在床上,伸手去撕她的褂子,上手去脱她的裤子,按照宋雅琴理解,那是一个男人睡不上女人发急了。这种情况在宋雅琴男人身上也发生过,大致情况是一样的,那是男人想睡她,她却不想跟男人睡。

政府部门都一样,中午不给请客,不让喝酒,招待应酬一律放在晚上,一律安排在周末。一般情况下,男人每天晚上都不回家吃饭,每个周末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安排。周末时间充裕,请吃的单位或个人,就不能只安排吃饭喝酒这么简单了。比如说,可去附近风景区玩一玩,吃一吃,喝一喝,回头再带上一点土特产。玩一玩,吃一吃,喝一喝,受用的是男人。带回家的土特产,受用的就是老婆孩子了。男人要是连着几个晚上回家吃饭,或者连着几个周末不外出活动,女人都觉得心不安。是男人在工作上出了问题,还是在社会上得罪了某些人?工作一天,男人想喝一点酒,想在酒桌上跟一帮人闹一闹,这样才能身心完全地放松下来。要说工作上的压力有多大,不是,要说每个礼拜必有那么多酒场要应付,也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时间长了,养成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风气,一种酒风酒气,一种恶风恶气,人们只能顺从它,不能改变它。男人喝酒要是喝过量,回家来安安静静的,不洗脚,不洗脸,就往床上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刷牙洗脸,去单位上班正是时候。要是喝酒不够量,差上那么一截子,男人回家来也安静,洗脸洗脚,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一看完十点钟晚间新闻,就上床睡觉了。怕就怕男人喝酒喝到一定火候上,一股兴奋的劲头刚好爆发出来,身上燃烧起蓝色的火焰。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打开电视机,看电视不安心,就“哗啦啦”地翻报纸。宋雅琴知道男人想做什么事,有意没完没了地做家务活,躲避男人的一颗险恶用心。男人假装斯文,不去说破,像夫妻间的这档子事只能到床上才能说,在床下都不好意思启齿。

男人问,你家务活什么时候能忙完?

宋雅琴说,我早来。

男人说,家务活不能明天做吗?

宋雅琴说,明天有明天的家务活,你先睡吧。

男人说,我候着你一起睡。

男人不能挨床边,一挨床边就睡着。男人想着跟宋雅琴睡一觉再睡觉。宋雅琴想着候男人睡着再上床。人进中年,夫妻间的这档子事早稀汤寡水。宋雅琴兴致不高,男人也有一下无一下。喝酒喝到一定分量,男人还能激发出这么一点激情就算不错了。宋雅琴却不愿意去领情,不愿意去配合。

在宋雅琴的記忆里,夫妻间这档子事,总是跟男人身上的烟酒臭味混合在一起。她越来越厌恶跟男人一起睡觉,肉体与情感一样地想拒绝男人亲近。宋雅琴只能躲避它们,从来就没想着去改变它们。这一夜,宋雅琴就想着去改变它们。在吴老妈家,那个胖男人来找宋雅琴,事先是做过许多准备的。洗过澡,吹过头,脖子上搽过香水,嘴里喷过一种清香剂。一个男人经过这样一番修饰去见一个女人,宋雅琴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在现实生活中,宋雅琴不去接触其他男人,自己男人也不会这样子。这一夜宋雅琴想改一改男人身上的烟酒臭味,想改一改男人嘴里的烟酒臭味。男人不去床上睡觉,等候着宋雅琴一起睡觉。宋雅琴看见男人脸色微微地一片酒红,像是一头困兽在客厅里转圈圈。

宋雅琴直白地问,你是不是今天晚上想跟我睡觉。

男人的两只眼睛一下睁大,像是不认识宋雅琴,更想不到这么低俗的话会从宋雅琴的嘴里说出来。宋雅琴就是要故意地刺激男人。宋雅琴说,你不用这么瞪眼看着我,要是想睡我,就去洗一个澡,就去刷一个牙,祛一祛你身上的烟酒臭味,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这么两种味道。男人像一个典型的小白脸,女人一句话说得他脸色酒红变紫红,像两块肉案上剩下来的猪肝。男人去洗澡,男人去刷牙,男人一边按照宋雅琴的要求去做,一边不解地嘀咕说,这个女人今天晚上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宋雅琴早早地躺在床上等候着男人。男人洗好澡,刷好牙,看见女人像一个奖品摆放在床上,也就不觉得洗澡、刷牙是一件多么烦琐的事情了。往常宋雅琴穿睡袍睡觉,男人伸手往上捋起女人上身的睡袍,打脚往下蹬开女人下身的短裤,就能睡上女人了。男人与女人睡觉,这么一点举手之劳还是要亲力亲为的。这一夜,宋雅琴躺在床上上身穿一件褂子,褂子上有一排纽扣,下身穿一条裤子,裤子上系一条裤带。这套衣服是新买的,大红的底色,上面印着蓝白相间的碎花,男人没见过,感觉到另一种新奇与不解。男人问,你今天晚上怎么穿这么一套衣服?宋雅琴说,睡袍我今天洗掉了。男人说,我知道你今天是有意这么穿的。宋雅琴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男人睡女人没有这么容易的。男人说,睡袍换睡衣,男人睡你就不容易啦?宋雅琴说,我给你十秒钟时间,要是超过十秒钟你还没脱下我的褂子、裤子,你今天晚上就不要睡我啦。男人说,十秒钟根本就不够,我总要解开你的裤带吧?我总要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你的褂子吧?宋雅琴说,你干吗要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去解开呢?男人问,不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还能两个扣子两个扣子解开?宋雅琴说,你用剪刀,五秒钟不要就能剪开所有扣子。男人说,那样衣服还能穿吗?宋雅琴说,你现在想的是睡女人,不是女人的衣服剪破不剪破。男人苦笑着说,你今天真是吃错了什么药。宋雅琴笑眯眯地说,你说我今天吃错了药就是吃错了药。

男人不去拿剪刀,试探着伸出两只手去解女人的衣扣。宋雅琴不反抗,嘴里一秒一秒地数时间。1、2、3、4。宋雅琴嘴上数够五秒钟,男人颤抖的两手一个扣子都没能解开。男人慌忙喊一声“停”,问,你真给我十秒钟呀?宋雅琴停下数数,答,我今天晚上说话算数,不信你就慢慢地解扣子吧。男人急红眼问,你真逼着我去拿一把剪刀?宋雅琴答,拿不拿剪刀是你自个的事,我只负责数秒数。男人说,你心想我不敢去拿剪刀,你心想我不敢剪你的衣服扣子?

男人去拿剪刀。宋雅琴平静地躺在床上。男人拿着一把剪刀,明晃晃地举过来。宋雅琴不害怕,脸上倒是有一层幸福的颜色。男人说,我真剪啦?宋雅琴说,我说过剪不剪是你自个儿的事。宋雅琴幸福地闭上眼睛,男人的剪刀一点一点颤抖着伸过来。“啪嗒”一声,男人手上的剪刀扔地上。宋雅琴睁开眼睛,看见男人气哼哼地去客厅。男人走进客厅猛然回过头来冲着宋雅琴吼叫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宋雅琴平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笑眯眯的……

吴老妈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缕阳光斜照在白花花的头发上,很像一位知书达理的老女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要只是聽别人说起,宋雅琴无论如何不相信吴老妈是一个识字的老女人,是一个喜欢读书的老女人。宋雅琴说,这一次我是两个人租房屋。吴老妈说,你跟谁一块住?宋雅琴说,我家孩子在附近的省重点高中上学,时不常地会过来跟我住一住。吴老妈说,你家孩子?时不常地?噢!那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跟男人刚离婚的、家住不远的女人。宋雅琴说,可以这么说吧。吴老妈说,什么叫着可以这么说吧?就是说你跟男人目前没离婚?那你就是一个跟男人过日子过厌烦的女人,想离开家单独地过一过。宋雅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吴老妈说,这种女人每年我都见不少,说起来家就是一处关住女人的笼子,孩子就是一条捆绑女人的绳子,女人就像被困住手脚、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兽,时常地需要跑出来走一走,放一放风,透一透气。宋雅琴说,那我就是一只小兽,现在想跑出家门放一放风,透一透气。

宋雅琴安排好房屋,回头去立交桥南面的现代中西医研究医院应聘工作。她不用多说话,把几样证件摆放在瘦院长的桌上。瘦院长一样一样把证件拿在手上,仔细地摸一摸,认真地瞧一瞧,像是极力地去辨别真伪。

瘦院长丢开证件抬起眼睛问,你真是一个护士?

宋雅琴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瘦院长说,我希望你是一个假护士。

宋雅琴问,为什么?

瘦院长说,你是一个假护士,就可能是一个真病人。

宋雅琴问,你们医院不缺护士?

瘦院长说,我们医院更缺病人。

宋雅琴第三次离家出走,租了房屋,找了工作,往下能够坚持多久,就看她的决心与毅力了。转眼半天过去,暮色已浓,宋雅琴回到租住的房屋,和衣躺在床上,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头脑渐渐地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孩子应该放学回到家,男人要是不赶酒场也应该回到家。宋雅琴午饭时走出家门,男人孩子都在家里,却没有一个出面阻拦。她想着男人孩子这一刻回到家见不着她,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是漠视她,不管不问,自己烧饭自己吃呢,还是心情紧张,到处打电话寻找她?宋雅琴当然希望是后者。宋雅琴走时慌张,忘记带手机,男人孩子打电话寻找她,只能打电话去亲戚朋友家。平常宋雅琴是一个懒得串门的女人,很少去亲戚朋友家。她替男人孩子着想,都不知道爷俩该往谁家打电话。还有一条寻找路线,就是爷俩亲自走出家门,在黑暗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胡乱寻找。这样寻找人的效果微乎其微,体现出来的却是一种责任心。她自然希望男人孩子有这样的一种责任心。不说她是男人的妻子,不说她是孩子的母亲,就算她是他们家的一个保姆,中午生气走出家门,傍晚没有回家,爷俩也该出门找一找吧。宋雅琴这么一想,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伤心起来,两眼“哗啦啦”地流出眼泪。她的心里有一种遭到男人孩子遗弃的感觉,好像不是她离家出走,而是男人孩子把她赶出了家门。一颗平静的心纠结翻腾起来,冷静的头脑发热发胀开来。

宋雅琴爬起床来,走出租住的房屋。

这片地方有一点鬼气,有一点阴森。白天家家户户房屋空着,很少见着一个人影。到了傍晚时分,每户人家都亮着灯光,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光,到处都是嘈杂的声响——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鸡叫鸭鸣狗吠的声音。好像住在这里的人家,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好像这一刻男人女人孩子、鸡鸭狗都是刚刚醒过来。其实这只是宋雅琴的一种错觉,不了解这里的实际情况。这里的原住村民家家户户都在市区买商品房,转移到市区居住,空出来的房屋专门做出租买卖。来租房屋的农民工,白天外出干活不在这里;来租房屋的小商小贩,白天外出做生意不在这里;来租房屋的学生,白天去学校上课不在这里。另外,家家院墙高耸,户户大门紧闭,就算白天有一部分人留下来,也是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影都没有。现在宋雅琴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往前走,路上没有路灯,从门缝、从高墙泄露出来那么一丝一缕的昏暗光亮,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脚下。宋雅琴走在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嘴脸模糊,脚步匆忙,相互间不认识,不需要打招呼,不需要问候。宋雅琴心生恐惧,像是走进一处鬼魅丛生的世界里,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模糊身影都不像活在这个人世上。

宋雅琴赶紧往前走,走出这么一片房屋,走出这一片鬼影摇曳的世界。

不远处是一条南北道路,东西两侧安装有路灯,来往跑动着大小车辆。要是从这里乘上3路公交汽车,投币一块钱,坐上四站路,就能到达她家小区前面不远处,就能回家去见男人孩子。宋雅琴不这样行事,她在行为上已经属于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不能没有一个回家去的理由就回家,最起码男人孩子也得说出一句恳请的话,搭建一个回家的台阶吧。沿着这条南北道路一直往南走,前面就是立交桥,穿过立交桥往西一拐就是回家的方向,步行半个小时足够了。宋雅琴沿着这条回家的路线步行,不是为了回家,她想往前走一走,看一看,能不能遇见男人孩子。男人孩子要是走出家门寻找她,走出小区大门只有往东、往西两个方向。往西不远就是一处偏僻的所在。男人孩子寻找她只会往东走。立交桥往东不远也是一处偏僻的所在,往南不远是两条穿山隧道,隧道南边是一大片有待开发的农田,就是一个头脑有毛病的傻子,也不会往这么两处黑灯瞎火的地方去。因而宋雅琴判断,男人孩子要是寻找她,就会走出小区大门往东,再穿过立交桥往北,这么一来正好与她能走迎对面。

宋雅琴走上立交桥,两眼盯着往来的行人。立交桥上灯光明亮,来往行人看得清楚。宋雅琴上桥下桥,从北向南,没有看见男人孩子。也就是说,爷俩要是走出家门寻找她的话,有可能还没寻找到这里。宋雅琴走下立交桥继续往西走,从时间上来判断,男人孩子寻找她很可能就在前面不远的路段上。这座煤炭城市的人口居住分散,不分春夏秋冬,天色一旦黑下来,即便是市区中心,即便是主干道上,行人也是稀稀落落的。她一边往前行走,一边两眼搜寻着男人孩子,一走走到小区大门口,稀落的行人中间也没有看见男人孩子的影子。

我该怎么办?宋雅琴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从男人孩子的角度来说,存在着这么三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是路线走岔,爷俩走的不是她设计的这条路线。男人孩子在别的路线上寻找她。第二种可能性是爷俩走的是这条路线,时间错开了。男人孩子找她早,她出来迟。第三种可能性是爷俩根本就没走出家门,根本就没想着出家门找她。

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呢?宋雅琴想要弄清楚。

宋雅琴直直地走进小区大门往里走,想看一看男人孩子在家不在家。当然她不会走进楼道,更不会走进家门。她家住小区最后一排楼房,三单元顶楼。宋雅琴站在楼下,抬头看见厨房里的灯亮着,客厅里的灯也亮着。男人的人影在厨房里晃悠着,孩子的人影在客厅里晃悠着。显然,男人在厨房里忙着烧饭,孩子在客厅里忙着看电视。电视荧屏上的蓝莹莹光亮随着电视画面一闪一闪的。厨房里漂浮一层朦朦胧胧的水蒸气一隐一现的。这三年宋雅琴辞职在家,男人是不用下厨房,天天回家吃现成的,还有评头论足的恶习。说这一道菜不合口味。说那一道菜品相很差。宋雅琴看见男人忙碌在厨房里的身影,心里隐隐地有了这么一点快意,不禁在心里问男人,这下你知道现成饭好吃了吧?这下你知道有老婆重要了吧?不过当宋雅琴看见孩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心里隐隐地又有了那么一丝疼痛。自从孩子上初中,她就硬性规定不让孩子看电视——不让看新闻,不让看电视剧,也不讓看动画片。

宋雅琴说,整天看电视的孩子能看出一个好成绩?

不知何时何地听何人所说,成绩好的孩子在家都不看电视。孩子的学习她辅导不了,不让孩子看电视她却坚持下来了。男人与她的看法正好相反。

男人说,孩子可以适当地看一看新闻、看一看动画片。

宋雅琴问,看新闻、看动画片对孩子学习有什么帮助?

男人说,看一看动画片最起码对开发孩子的想象力有帮助,对孩子写作文有帮助;看一看新闻最起码对开拓孩子的视野有帮助,对孩子了解国内外大事有帮助。

孩子在一旁搭腔说,我们政治老师让我们回家看新闻,说是对考时事政治有帮助。

宋雅琴经历过高考中考。她说,你们政治老师胡扯,新闻就是这个领导人、那个领导人出国访问,你说跟考时事政治能沾上边吗?

男人说,国家领导人出访可是有讲究的,比如说美国总统访问亚洲,先到日本,还是先到中国,那可不是随便的;同样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是先去巴基斯坦,还是先去印度,那也不一样的。

宋雅琴笑着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胡扯,孩子考时事政治能考这些个?

俗话说,先生不在家,学生爬房笆。她现在已经离家出走,孩子看不看电视也就管不住了。眼下当务之急是管好自己的事,理清男人孩子到底有没有找自己。男人孩子这一刻在家里能说明什么呢?哪一种情况都说明不了。可以说男人孩子出家门去找过她,也可以说男人孩子从来就没出家门。可以说男人孩子步行寻找与她走岔了,也可以说男人孩子坐出租车东西跑一趟算是走了一个过场。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宋雅琴想弄清楚——弄清楚男人孩子到底找没找过她,对她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一个女人说一声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不说女人有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单说男人孩子就不应该不去阻拦;女人走出家门半天没有回头,男人孩子更是应该出门去寻找。左说右说,上说下说,不管怎么说,男人孩子这个时候就不应该待在家里烧饭看电视。

宋雅琴回到租住房屋。或许别人很难相信,自从离开家门到现在,宋雅琴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中午在家跟男人孩子生气,没有喝水没有吃饭;傍晚跑来跑去,没有喝水没有吃饭;晚上躺在床上觉得肚子不渴不饿,没有喝水没有吃饭。她像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只在人间遛来逛去,茶水不想,饭菜不思。白天折腾半天,晚上折腾半夜,身心疲乏,腿脚酸疼,宋雅琴两眼一闭一睁睡到天亮日出,连一个囫囵梦都没有做。一片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在窗户玻璃上,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了。

宋雅琴赶紧爬起床,赶紧刷牙洗脸,赶紧往孩子的学校跑。她要赶在孩子走进学校大门前面,拦住孩子,问一问,昨天傍晚他们爷俩到底有没有去找她,找她走的是哪一条路线,哪一个方向?只有问清楚这些事情,她才好决定下一步是继续离家出走,还是回家去。她答应瘦院长,今天一早去上班。现在看来上班不上班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把男人孩子到底有没有出门去找她弄清楚。说到底宋雅琴最关心的,还是她在男人孩子心目中的地位问题。一个女人在男人孩子心目中没有地位,就是每天待在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反过头来说,一个女人在男人孩子心目中有地位,就算身处异乡相隔十万八千里路,心灵的距离不是一样很近吗?屋子里没有石英钟,胳膊上没有手表,宋雅琴担心自己起床起迟了,孩子早已经走进学校大门,走进教室上课了。要那样她就得去教室问孩子。教室是孩子上课的地方,不是娘俩说话的场所,那样对孩子影响不太好。

担心是多余的。时间还早。学校大门敞开着,只有稀稀落落的个别学生走进去。她家孩子是一个懒闺女,每天早上不到最后一分钟都不愿起床,都不愿吃饭,都不愿上学。一个懒散的孩子,不用担心今天早上会起早、会来早。宋雅琴选好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两眼盯着学校大门就可以了。这里是南门,南门是正门,东边还有一个侧门。按照孩子惯常的乘车路线,只走南门,不走东门。前后不到十分钟时间,学生稠密起来。男孩女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是一副快速行走、接近奔跑的样子。宋雅琴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学校大门。她不怕学校大门口拥挤而漏掉孩子。她相信她的一双眼睛能够在成百上千的孩子中间一下认出自己的孩子来。宋雅琴有这方面的经验与自信。孩子中考,晚上上晚自习都是她去学校接送。小区门前过一条马路就是初中学校,上晚自习课的只有初中三年级的中考生,十几个班级在同一时间放学,黑压压拥挤出来的孩子像一群炸窝的小燕子。学校大门前面没有路灯,宋雅琴站在一片黑暗里,凭借孩子走路的姿态与身影就能把孩子辨认出来。男人就没有这么一份辨认能力,他要是晚上去接孩子,总要事先说定一个位置,学校门口的某一根电线杆或某一棵树,让孩子去找他,不是他去找孩子。要说世界上哪两种人之间最亲近,肯定是母亲与孩子。宋雅琴跟孩子说,我闭上眼睛闻气味都能把你从人窝里闻出来。

这个早上宋雅琴没有看见孩子。但她依然坚信没有见着孩子的原因,不是她的眼睛漏掉了孩子,而是孩子根本没来上课或是孩子改变乘车路线走了东侧门。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这是孩子的事,她眼前最想弄清楚的,还是昨天傍晚男人孩子有没有寻找她。找不见孩子,她去找男人。宋雅琴一拐头去了男人办公大楼。男人在四局六公司的办公大楼里上班,位置在市政府大楼斜对面。一幢大楼市财政花钱租一半,下面几层市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办公,留下来的上面几层四局六公司自己人办公。男人单独一间办公室,敲门办公室里没人,去隔壁一打听,男人竟然出乎预料地出差了。宋雅琴明知故问地问,你们局长什么时间出差的?一位小姑娘回答说,今天早上。小姑娘是新招考过来的。宋雅琴不认识小姑娘,小姑娘也不认识宋雅琴。

他一个人出差?

不知道。

去几天?

不知道。

是临时急着出差,还是早有安排?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局长出差,我一个小科员怎么会知道。

宋雅琴没有去其他办公室找一个熟人问一问。男人出差,老婆不知道,去问熟人就是去丢人。

宋雅琴赶紧回家去。

以往男人出差,不管是临时决定,还是早有安排,旅行包里带着的生活用具都是她替他准备的。换洗的睡衣睡裤、内衣、外衣、袜子分开装进塑料袋子里;刮胡刀具、手机充电器、搽脸的护肤用品不用分开,笼统地装在一只塑料袋子里;牙刷、牙膏、毛巾、香皂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毛巾带两条,一条洗脸,一条洗澡。此外,一小盒茶叶、一只保温杯子、一把雨伞,也是少不了的。甚至连拖鞋都从家里带过去。宋雅琴告诉男人,外出出差能用自己的尽量使用自己的,不管住几星级宾馆,里边的生活用具都是值得怀疑的。宋雅琴把自己的洁癖强加给男人,男人在心里有抵触。男人说,在你眼里,除了这个家,就算五星级宾馆也是一样脏。宋雅琴说,我问你宾馆里的沙发都是一些什么人坐过的,床都是一些什么人睡过的,这些人有没有艾滋病,有没有性病,有没有其他传染病,你知道吗?男人说,这些我真不知道,恐怕连国家安全局都不清楚。男人每次出差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洗澡,里里外外衣服全换掉。宋雅琴看着男人光屁股走进卫生间,光屁股走出来,穿上一身干净衣服才放心。男人今天出差,不管临时决定,还是早有安排,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掉,她在心里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宋雅琴走进小区大门,走进自家的单元楼道,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往上走,一层楼一层楼往上走。三楼上面是四楼,四楼上面是五楼,五楼上面是六楼。宋雅琴家住六楼,五楼往上半层,再爬十二个阶梯就到家门口。宋雅琴在五层与六层之间站下来,这里是她习惯性掏钥匙的地方。一掏口袋空着,她的头脑也空了。昨天中午离家走得匆忙,忘记带手机,忘记带钥匙。忘记带手机,男人孩子联系不上她。忘记带钥匙,她走不进家门。

宋雅琴只能返回租住房屋的地方。

吴老妈一个人在院子里,身穿一套戏服,一手揽着水袖,一手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地方戏——四句推子。“我本是个苦命人,自幼父母双故去,一十八岁嫁给你,当牛做马不嫌累,下有小的要喂养,上有老的要伺候,怎奈你个负心汉,人心变成驴肝肺,讨嫌我这个黄脸婆,不声不响离家去,白天我人前强欢颜,夜晚我垂泪到天明。我等啊等啊,一等等过这些年,一熬熬过这些夜……咿呀呀呀呀,我命苦呀!”吴老妈的扮相随意,唱腔粗糙,一份情感倒是浓烈而真挚,好像她自己就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老女人。宋雅琴呆愣愣地站在吴老妈面前,看着她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吴老妈有时候俗,有时候雅,有时候文,有时候白,她猜不出吴老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女人,就像吴老妈猜不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吴老妈唱的是哪一出戏文,她不知道,不过戏文的内容,她却听出来。一个命苦的怨妇,一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妇,一个与自个儿同病相怜的怨妇。所不同的是,戏文里是男人离家出走,现实中是她离家出走。男人孩子。孩子男人。孩子去没去上课,男人为什么突然出差,与她有什么相干呢?现在宋雅琴只关心自己,她要远离男人孩子,不是身子远离男人孩子,她要一顆心远离男人孩子。吴老妈停下唱腔,宋雅琴走上前去。

宋雅琴说,你替我把那个胖子喊过来。

吴老妈问,哪一个胖子,就是上一次走进你房间的詹姆斯吗?

宋雅琴问,噢,他原来是一个牧师?

吴老妈说,他不是牧师,上帝怎么能容忍他这么一个人呢?他起一个洋名叫詹姆斯。

宋雅琴说,我不管他是不是牧师,只要他是一个男人。

吴老妈说,詹姆斯可比教堂里的牧师好。

宋雅琴问,他怎么一个好法?

吴老妈说,他简直就是一个圣母,不安分的女人只要一躺进他的怀里就心安了,狂躁的女人只要一躺进他的怀里就安静了,我看你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个圣母。

宋雅琴问,你难道不需要詹姆斯这样的一个男人吗?

吴老妈说,我现在老了,需要的不是男人,是上帝,你没见我天天都念《圣经》吗?

桌子上有一台固定电话,电话旁边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子。吴老妈查到詹姆斯电话,说你自己打吧。宋雅琴两手颤抖,拿不稳电话,拨不准号码。

吴老妈问,你到底是不是那么一种女人呀?

宋雅琴点头说,我是那么一种女人。

吴老妈说,我头一回见你,怎么看你都像那么一种女人,现在怎么看你都不像那么一种女人。

宋雅琴说,那我就是你看着不像那么一种女人的那么一种女人。

吴老妈说,我相信我的眼睛。

宋雅琴迟疑着拨通一个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宋雅琴两手紧紧地抱着听筒不说话。宋雅琴不说话,吴老妈说。

吴老妈一旁里冲着话筒喊,詹姆斯,你来我这里吃鸡肉,一只鮮活乱蹦的下蛋母鸡。

听筒里的男人问,你是宋雅琴吗?我在宣城的人民医院里,你快一点过来!

宣城是宋雅琴娘家所在的城市,她拨通的是男人的手机号码。

宋雅琴问,你怎么会去宣城的医院里?

男人说,你妈生病住院,我跟孩子早上先来的。

宋雅琴赶紧问,我妈生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

男人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快点来。

宋雅琴说,好,好,好,我现在就过去。

男人在电话里交代说,你来宣城千万不要提离家出走的事。

宋雅琴问,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男人说,我说你这两天拉肚子走不动路。

宋雅琴说,我就这么说吧。

男人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妈昏迷不醒听不见。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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