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是村中拥有民国眼镜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至今我还记得:她戴着眼镜,煤油灯托出昏黄的半边脸,在灯罩边缝缝补补。古檀的香味儿,从老时光的缝隙里钻出来,像无数枯叶将她包裹。她老得仿佛抬不动一根手指头,衣服套在她身上,像套在一株古树上。
三奶去世的时候,眼镜静静地摆在枕边,它伴随了她一生,曾经度过繁华的日子,现在一同冷寂。屋外狗吠声此起彼伏,夜色沉沉地压在老屋上。恍惚中,三奶朝我点点头,嚅动着嘴,仿佛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一阵风来,蜡烛灭了。
文革时,三爷爷在墙上掏了一个洞把眼镜藏了进去。十年浩劫过后,三奶从墙上掏了出来,从此很少戴它,没人知道为什么。村里也有过几个戴眼镜的先生,都被批斗死了,唯有三奶安然度过。她在人前从不提过去,我曾拽住三爷爷希望他透露个零星半点,但他只是笑而不答。
年幼的我认为有些神秘的东西潜藏在眼镜下面,有一次去老师办公室,见办公桌上躺着一副眼镜,就迅速拿了戴上。随后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懊恼了很久,为何不能像长辈那样安适地佩戴它。
三奶是个有学问的人,村子里的老塾师都拿着生僻字来请教她。她缓缓拿起眼镜,缓缓戴上,凑上前去辨认。那一刻,眼镜闪耀、夺目、神气。
我戴着眼镜高一脚矮一脚地走了几步,看到了一个变形的世界。整个地面在镜片下,产生巨大的起伏,每一步都仿佛将踏入一个深渊。
三奶在弥留之际抓着那副民国眼镜,也是抓着她一生的痛快和欢欣。昔年三奶逃难途中,被三爷爷救起来时,她身上留下的,就只有这一副眼镜了。一定有什么隐秘的灯火不断从镜片里散发出来,透过幽暗的瞳仁渗透进去,深植在脑海中。到了晚年,三奶不舍得戴它,只是偶然才拿出来,像拿出初恋情人的照片那样,深情地注视一会儿。没有人知道她的前半生是何许人,但她的后半生都栖在三爷爷的荫庇下。三爷爷常搀着她在村路上散步,她的脸是幸福而满足的。
近期我又回了一趟老家,顺道去三奶的坟头祭拜一下。那天风清云淡,沿河一带都被蓝浸染着。乡村生动如一幅梵高的油画。但乡村是死寂的。不闻人声,也不闻狗吠。唯有风和几声鸟鸣填补了它阔大的空白。那一天我久久站立在三奶坟前。我想起她手捏着眼镜眼望着别处的那张照片,拍于去世那年。三爷爷往生后,她就这样一直捏着眼镜。听说那阵子她戴眼镜的时间,比一生加起来都要长。照片中,她眼神一片空洞。那一刻她想着什么呢?而眼镜在她的想象里,又充当了什么呢?她会知道有个人将终其一生在眼镜的世界里独自跋涉远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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