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炜华《原来你也在这里》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1

坐在办公桌前,一抬头,柳叶青就能看到碧绿的树冠,稍远一点儿是水红色的房顶,再远一点儿,是鳞次栉比的楼房。那些树冠归属的名字,柳叶青闭着眼也能说出来。桦树、水杉、银杏、大叶女贞,树冠最高的、如同一截铅笔头直插蓝天的叫作“塔松”。别的树冠都低于水红色的房顶,唯独塔松的树冠高出房顶一大截子。那高出的一截子,随着风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看着直叫人担心。

柳叶青拿着铅笔,在一叠报纸上“啪啪”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也许某一天……柳叶青的手一歪,“啪”的一声,铅笔头断了。也许某一天,某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塔松的树冠也会像这铅笔头一样,“啪”的一声折断。

办公室只剩下柳叶青一个人,走廊里也消失了脚步声。就在刚刚,关门声、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还顺着门缝、窗户缝传进柳叶青的耳朵。现在,这些声音仿佛被谁偷走一般,走廊里,不,整个办公楼只剩下结了冰一般的安静。

柳叶青站起身,趴到门缝上。门是老式木板门,镶着8块玻璃,玻璃上贴着灰色的玻璃纸。玻璃纸很薄,可是门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的情形,门外边的人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趴在门板上,从外边、里面看过来,就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柳叶青知道,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一扭头,便会看到她趴在门缝上向外窥视的身影。办公楼人心复杂,人人心里揣着一个小兔子,表面若无其事,脑子、眼睛、耳朵、鼻子甚至每个毛孔都在打探别人的消息。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明目张胆地趴在门缝上向外窥视。柳叶青填补了这项空白,如被他人发现,背后里,不知要怎样编排她。可是柳叶青顾不得那么多,被人当成窥视者,也比直不愣登地碰到人强。

门缝实在狭窄,柳叶青躬着腰、撅着屁股,先是将左眼贴在门缝上,后将右眼也贴在门缝上,看来看去,眼前只有细细的一条黑线,什么也没看到。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用力听,没有听到一点点声音。确实,办公楼除了她,其他人都走掉了。

柳叶青打开办公室的门,手里提着红色的皮包,包里装着手机、钥匙,还有泰戈尔的歌选集——《原来你也在这里》、拴着一把黄色钥匙的长着绿色铜锈的钥匙牌、用报纸一角包着的4G手机卡。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只等楼里的人走光了,提起包,迅速离开。

将脚迈出门时,柳叶青先探头向外看了看,走廊里仍然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的,照明灯没有亮,暗淡的夜色正顺着墙壁向屋顶攀爬。一切符合柳叶青的心意。她迅速将脚迈了出去,锁闭办公室的门,抬腿就走。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哗啦啦的冲水声从厕所传出来,一个男人边扎腰带边冲柳叶青走来。他显然没料到走廊上有人,看清是柳叶青时,已是措手不及。男人一侧身,背对了柳叶青,两手依然忙活着,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将腰带扎好。

柳叶青擦着男人的后背过去,走廊有点儿窄了,她的后背几乎要贴到男人的后背上。她不惧怕男人那张牙舞爪的腰带,她只怕男人跟她说话。她要赶在男人说话之前快快离开。可是男人怕来不及似的,忙不迭地将那句话抛了出来,“知道常有忌去哪儿了吗?”

常有忌是柳叶青的丈夫,已经不声不响消失十天了。如果没有那些传言,柳叶青不会将这当一回事。她与常有忌关系不睦,吵架、怄气,三五天不交流是常有的事。常有忌经常出差、加班,遇到两人生气时,话都不跟柳叶青说一句,电话、短信更是没有一个,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柳叶青还不如常有忌的同事清楚。柳叶青懒得生气,一个人过日子更觉清静。只是碍于脸面,邻居、亲戚、同事问起常有忌的行踪时,她需要编出一个去处。表面上,他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

柳叶青没有回答同事的话,蹬蹬下楼,满楼道都是她细碎的脚步声。那个屁,以及同事张牙舞爪的腰带成为她拒绝回答的理由。第二日,如果同事讲起这件事情,会认为她是出于尴尬或是窘迫而不是无法回答才匆匆忙忙跑掉的。

2

回到家,柳叶青掏出那张4G手机卡和长着绿色铜锈的钥匙牌。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她的,可是它们一个在中午,一个在下午来到了她的手里。

每天中午,柳叶青都要小寐一下,入睡之前,她需要读一点儿东西。柳叶青喜欢读书,读过的书多得她都数不清楚。柳叶青家里有六个书橱,放的都是她读过的书,从上学到单身到结婚到现在,她搬了无数次家,这些书一本也没有丢掉。因为这些书,柳叶青与身边的很多人不同。怎么不同呢?二十岁那年,柳叶青读《张爱玲文集》,一位刚刚清洗完机器配件的同事将书拿去,翻了翻,说:“里面的女主角都是柳叶青嘛。”柳叶青将书抢过来,元白色的缀着暗花的封面上印着两个散发着汽油味的手指头印。柳叶青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这天中午,柳叶青读的是泰戈尔的诗歌选集——《原来你也在这里》,一朵好看的百合花下面,写着一首诗——夜与落日接吻,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新的生命。”涔涔的汗从柳叶青的额头冒出来。屋里空调开得很足,为了防止感冒,柳叶青还盖了一床夏凉被。柳叶青将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汗。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为一个陌生号码。柳叶青的手哆嗦起来,千万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最终还是按了接听键。汽车喇叭声、说话声,还有太阳热烘烘地照在马路上的声音顺着手机听筒传过来。外边是个太平盛世,柳叶青的心安定下来。

“请问是柳女士吗?”一个小伙子说,“有你的快递。”

柳叶青不记得自己在网上买过东西。她下楼取来快递,没进办公室就将信封打开,里面是一个本子。柳叶青奇怪,好好的,谁寄给她一个本子。她拿着本子乱翻,上面没有一个字。突然,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从本子里掉出来,在空中划了几道弧线,掉到地上。

地上铺着大理石地板,灰色的底面上缀着圆形的黑色小点,黑色小东西掉在上面,如同被吞噬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叶青弯下身子找,没有找到,蹲下身子找,也没有找到,她索性趴到地上,像扫雷兵排除地雷一样,一点一点仔细搜寻起来。寂静的走廊有了声音,眼见得午睡的同事要起床开门了。柳叶青心里着急,暗暗祷告上帝帮忙,果然,黑色小东西找到了。

柳叶青将它攥进手里,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报纸,柳叶青将它放到报纸空白处。一张薄薄的小卡片,一面嵌着8道金属条,一面写着一串黑色字母和“4GB”。柳叶青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是张手机存储卡。

涔涔的汗又从柳叶青的额头冒出来,怕被同事看到,她撕下报纸角将存储卡包了起来。

一下午,柳叶青都在猜测存储卡上的内容。她断定卡是别人寄来的,否则的话,千里迢迢地寄给她一个本子做什么。卡里存的东西,肯定与常有忌有关。

柳叶青拿出手机偷偷拨打常有忌的手机,以往,她很少给常有忌打电话,即使知道常有忌在外边醉酒醉得回不了家也不打一个电话。可是现在,她一天给他打了二十几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女人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柳叶青昏头涨脑地走出办公室,走廊里人来人往,所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在她脸上扫上几眼,有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是这些人传言常有忌的种种,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详细而又确凿,常有忌下楼时双腿打哆嗦的细节也被描述得活灵活现。柳叶青最初不相信这些传言,可是他们说得太真了,常有忌消失的时间太久了,柳叶青就有些信了。

柳叶青来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她需要清理一下思路,想想应该怎样处理这张手机卡。是上交纪委还是装作不知?从情感上说,柳叶青想“装作不知”,与常有忌再关系不睦,她也不希望常有忌被处分或是被逮捕。常有忌是她儿子的父亲,儿子上高二,正在用心苦读,争取考个好大学、奔个好前程。常有忌出事,儿子必然没有心思读书,一生可能就此毁掉。常有忌的父母……柳叶青的眼前浮出两张站在柿子树下的苍老的脸,摇摇头,捧起一把水泼到脸上,水溅到洗手池子外边,柳叶青抹那些水,发现一块钥匙牌泡在水里面。钥匙牌上雕着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像,画像的顶端拴着一把黄色的钥匙。

谁的钥匙?谁放在这里的?柳叶青“呀”的一声,四下里看,水房除了她没有别人。柳叶青记得自己午睡前来过水房,洗手池边没有钥匙。她扔快递信封时也来过水房,垃圾筐就在水房里,洗手池边也没有钥匙。

想到快递信封,柳叶青慌忙翻垃圾筐,信封还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南方的地址,柳叶青确信自己没从那个地方购买任何东西。

3

柳叶青与常有忌结婚时,所有人都羡慕她。那时的柳叶青天天穿着工作服用汽油清洗机械配件。常有忌是单位的部门负责人,虽然二婚,个子矮,相貌平常,但是男人的事业胜过相貌,所有人认为他相中柳叶青,是柳叶青的福分。柳叶青与常有忌结婚不久,便调到车间做仓库保管员,虽然也是工人,但是比清洗配件轻松多了。大家都说是常有忌疏通关系给柳叶青调了工作。柳叶青的单位与常有忌的单位同属一个公司,他找公司领导为柳叶青调动工作应该是件容易的事情。柳叶青却知道她的工作跟常有忌一点儿关系没有。常有忌虽然跟她结婚,可是常有忌从不关心她的工作,而是关心她的“缺点”。 常有忌像个探照灯、放大镜或是监视者一样,天天盯着她,寻找她的缺点。常有忌很少跟她说话,一旦说话便是批评她哪里哪里不好。柳叶青常常奇怪,既然看她满身都是缺点,为什么还要跟她结婚?

相比在家,柳叶青更愿意待在仓库里,仓库里放着各种各样的配件,散发着金属、胶皮、塑料、油脂组合在一起的黏稠的复杂的味道。那种味道叫人感觉实在、温暖和踏实。找柳叶青领配件的都是工人,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手上布满黄色或是黑色的油脂。他们一边告诉柳叶青配件的名称,一边跟柳叶青聊天。聊天的内容除了某某某跟某某某相好,便是哪个领导做了什么坏事。在那些工人的眼里,凡是手里有一点儿权力的人都不是好人,就连班组长,也是一个贪污犯。柳叶青听了笑,说:“哪是那样的!他们哪里那样的?” “怎么不是那样的?”工人倒诧异柳叶青的态度,“柳老师,没听说过吗?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就连你,手里有管理仓库的权力,兴许也是个贪污犯。”

“我怎么,我怎么会成为贪污犯?”柳叶青一惊,手里拿的配件掉到地上,一滚滚出老远。

“你敢说这满屋子的东西你没拿回家一件?这灯泡,这螺丝钉,这电线,你没拿回家一点儿?”

柳叶青当然不敢说“没有”,她不光往家里拿过灯泡、电线,还拿过砂纸、胶皮管子、透明胶带,并且给常有忌住在农村的父母拿过皮帘子。那皮帘子外边是一层猪皮,里面裹着厚厚的羊毛,挂在门口挡风挡寒再合适不过。为了将皮帘子送到常有忌父母家,柳叶青请了三天假,坐火车、坐汽车、坐三轮车,费尽周折才送了回去。她没敢说皮帘子是从单位拿的,只说是自己买的。常有忌的父母非常喜欢,摸着皮帘子,直夸柳叶青孝顺。哪知过段日子,常有忌回去,见到皮帘子立刻脸色铁青,找把剪子将拴帘子的绳子剪断,卷好了,咬牙切齿地对柳叶青说:“从哪儿拿的,送回哪儿去。”

柳叶青在车间仓库干了一年,就被调到资料室整理资料,虽然还是工人,但是工作地点在办公楼的二楼,混在了机关人员里面。资料室总共三个人,天天埋头办公桌前,将从生产一线送上来的资料一张一张敲进电脑,装进黄色牛皮袋,分门别类,一摞摞放在木头架上。这个工作不光忙、累,还有些脏,资料上面不仅写着各种各样的数据,还揉得皱皱巴巴的,印着黑色的黄色的手印,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每天,柳叶青都要洗无数次手,她无比怀念做仓库保管员的日子。在商店买灯泡、胶皮管子、透明胶带的时候,更加怀念那段日子。

回忆令柳叶青不快乐起来。她拿起那张存储卡,尔后又放下,拿起那个长着绿色铜锈的钥匙牌,钥匙牌上的耶稣低着头,绑在十字架上,看不到脸上有什么表情。耶稣的身体两侧各写一个英文单词——JERU、SALEM。翻过来,一个复杂的图案下面,写着五个英文单词——SOUVENIR FROM HOLY LAND。柳叶青拿出手机输进单词,百度一下,很快查出结果,“JERU、SALEM.”是一个单词,“JERUSALEM.”—— 耶路撒冷。“SOUVENIR FROM HOLY LAND”——来自神圣国度的礼物。

来自神圣国度的礼物?钥匙牌上面拴着黄色的钥匙?柳叶青的心跳起来。钥匙对应的是锁,锁对应的是房屋,房屋对应的是人——人?女人?常有忌在外面有女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柳叶青否认了。她跟常有忌许久没有夫妻生活了,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常有忌不行。这样的常有忌怎么会在外边有女人?

4

躺在沙发上,柳叶青咬着右手食指,听着钟表“咔嗒咔嗒”走动的声音。这声音衬托着屋子越发空旷,越发萧条,越发寂寥。以前,常有忌不在家的时候,柳叶青没有这种感觉。以前,她非常享受常有忌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歪在沙发上,将书、水果核、电视遥控器扔得到处都是。可以将饭碗端到茶几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可以洗完澡,睡一觉之后再收拾卫生间。可以穿着硬底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才不管楼下的人生不生气。可是,现在,柳叶青觉得这些享受是这样的小儿科,这样的上不了台面。她想起常有忌在家的种种情形,常有忌总是笔直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凡是他碰过东西都有固定位置,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他喜欢干净,时常打扫卫生,家里总是一尘不染。为了柳叶青放在床头柜、写字台、卧室飘窗上的那些书,他坚持不懈地与柳叶青做着斗争。他将它们按照高度、厚度、宽度依次排列,整整齐齐得像一队又一队小士兵。柳叶青总把它们打乱,使它们横着、竖着、翻开着,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像一群调皮任性的孩子。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彼此的热情和感情就在这“完全不同”中,就在这琐琐碎碎的不协调、不一致中消磨掉了。柳叶青从沉默地对待常有忌的批评到激烈地反抗再到漠视常有忌、冷淡常有忌、不关心常有忌。而常有忌呢,似乎知道了他的“批评”不仅没改变柳叶青一丝一毫,还引起了她极大的抵触与反感,他减少了批评柳叶青的次数,可是,他本来就是个话少的男人,一旦不批评柳叶青了,与柳叶青就几乎没有话了。

柳叶青站起身,来到阳台的落叶窗前。深秋季节了,院里几株银杏树的叶子变得金黄。风吹过来,树叶“哗哗”摇动,一片一片落到地上,树底下已是“黄金满地”。儿子五岁的时候,柳叶青与常有忌贷款买了房子,那个时候,常有忌还没当单位老总,两人的收入低,要生活、要养儿子、要还贷款、要赡养父母,钱总是不够用。柳叶青看着那些银杏树叶,忍不住叹气,说:“它们是真的黄金就好了。只要几片,我们的生活困难便会迎刃而解。”

常有忌不说话,进卧室,出来,将工资卡、奖金卡全部交到柳叶青手里。从那个时候开始,常有忌就没管过自己的一分钱,单位每年都涨工资,到现在,常有忌都不知道他每个月开多少钱。最初,常有忌还跟柳叶青要零花钱,后来,零花钱也不要了。柳叶青的同事都是工人,对当领导的有着天然的抵触心理,他们时常在柳叶青面前唠叨,“当官的都是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吃喝有人相送;住房有人进贡;公车基本用。”柳叶青看常有忌吃穿用度一概齐全,也就信了同事的话。只是,除了工资、奖金之外,常有忌没有额外的钱拿回来。

柳叶青多多少少跟常有忌暗示过,儿子将来要出国,要娶媳妇,要买房子,家里需要更多的钱。儿子上初中后开始住校,柳叶青在饭菜、衣服上做了节约,明目张胆地给常有忌施加压力。常有忌是爱儿子的,不可能不为儿子的将来考虑。柳叶青不敢保证,常有忌没有瞒着她,给儿子存下一笔巨款。

越过银杏树,榆树、紫叶李、废弃的花盆、自行车、汽车、行人一一映入柳叶青的眼帘。柳叶青看到一辆紫红色的越野车停在靠围墙的位置。没有车位或是车库的人家通常都将汽车停在那里,所以越野车停在那里并不奇怪,奇怪是越野车的左前轮拴着一只板凳。

柳叶青“呀”的一声,开门,跑下楼去。她站在越野车前,盯着那只板凳发呆。板凳不是院里的居民就是保安锁上的。锁上的原因——这辆车的主人不住在这个院子里,他占了院子的地方,院里的居民或是保安要跟他讨个说法。

越野车果然是保安锁上的,保安说他也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开进来的。他们并不天天守在门口,有时候会围着楼转圈,有时候会到院子前的河边看看,有时候,会打个小盹。发现这辆越野车时,越野车已经停了好几天了,他们将板凳锁在越野车上也好几天了。“对了,你老公回来了吗?”保安将声音压低,像地下党接头似的轻轻说道:“听说一个人在检察院不能呆太久,超过12小时,检察院要么放人,要么通知家属。你知道的,放人就说明没有问题,通知家属,就说明问题大了。”

柳叶青冷着脸看保安,保安如何知道常有忌不见了的?谁说常有忌进了检察院?大家——除了办公楼的那些人,就连保安与邻居都盼着常有忌被抓进去吗?也难怪他们这样想,这段时间,身边被抓进去的人真的不少。柳叶青认识的一位副厂长晚上10点被叫到单位开会,一进会议室,就见纪委工作人员站在那里等他。那些柳叶青不认识的人,网上一查,被抓进去更多。这种情况下,很多在职的或是退休的领导都会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柳叶青听闻,一位领导到北京开会,刚离开办公楼不久,就被传言拘留在北京。那人从北京回来听说后,心情郁闷,下班也不回家,坐在办公楼门口,见谁跟谁聊,以此证明自己清白。常有忌是单位老总,手下有大笔资金往来,受诱惑犯错误的机会比比皆是。有这么多现成的例子摆着,他们不怀疑常有忌被抓就奇怪了。更何况柳叶青也怀疑常有忌被抓了起来。

可是,如果被抓的话,检察院、法院会通知柳叶青的。没有接到通知,没有接到通知,没有接到通知,难道是常有忌畏罪潜逃,存心消失?

柳叶青想得头疼了,她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越野车跟她有点儿关系。常有忌失踪了,它不明不白地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常有忌偷偷开回来的?难道是他买了送给儿子的?

5

一进办公室,同事就凑了过来。柳叶青以为她又要问常有忌,心下紧张,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同事一脸紧张地说:“柳姐,我表弟给我来电话了,吓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觉。”

“你表弟?哪个表弟?你有几个表弟?”

“柳姐,你忘了?”同事的手举过头顶,又“哗”的一声落下,“就是那个表弟。”

柳叶青知道她说的是谁了。那个表弟,去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从医院的十七楼跳下来摔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单位领导或是会计、出纳什么的,因为受到审查畏罪跳楼或是患了忧郁症自杀。事情查下来,才知道表弟只是一名中学教师,跳楼是因为患了痔疮,做了五六次手术没有根除,心理承受不了,自杀了。

死去的人怎么会来电话?

同事拿了手机给柳叶青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五六个未接电话,每个电话上都注明“表弟”两个字。

“我接都没敢接,表弟他成鬼了,怎么还来骚扰我?他活着时,我对他挺好的。”

柳叶青将电话拨回去。办公室里响起“嘟嘟嘟”电话拨通的声音。柳叶青的办公室大而空旷,一排又一排木头架子在地上映下一道道黑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冷风,绕着她们的脚背飘忽忽地飘向莫名的地方。同事“哇”的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表姐吗?我是你表弟的小舅子。”

表弟的小舅子?表弟的小舅子!柳叶青恼怒起来,冲着手机大喊:“人都死了,你用他的手机做什么?”

“姐夫的手机还有话费,不用就浪费了。”

柳叶青按断电话,扔到同事的桌子上。同事站起身,喃喃自语,“原来很多事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她转向柳叶青,“柳姐,你家姐夫兴许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柳叶青来到常有忌的单位。单位像以前一样人来人往,一派忙碌的景象。常有忌的办公室在五楼,从一楼走到五楼,柳叶青感觉到了异样,跟她迎面走过的人眼神都怪怪的,一些从前跟她打招呼的人,现在话都不跟她讲。来到常有忌的办公室前,柳叶青推了推门,门关得紧紧的。旁边的屋子出来一位小姑娘。柳叶青认识她,是办公室工作人员,负责打扫常有忌的办公室,给常有忌送文件、资料什么的。

小姑娘一脸紧张地看着柳叶青。柳叶青说:“把门打开。”小姑娘咬着下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拿出钥匙,打开了常有忌的办公室。

许久无人办公,办公室里充满热乎乎的黏稠的气息。办公桌、茶几、沙发上蒙着一层灰尘。柳叶青在办公桌上摸了一把,办公桌立刻印下她的五个手指印。

电脑、书、文件、笔筒、报纸……一切摆放整齐,不像被“抄了”的样子。柳叶青坐到椅子上,拉办公桌的抽屉,每个抽屉都锁得紧紧的。她拿着那个拴着钥匙牌的钥匙试,钥匙插不进任何锁眼,手倒被钥匙牌上的耶稣像硌疼了。唯一能够拉开的只有搁电脑键盘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支签字笔和一张没写任何字的白纸。

6

越野车的主人叫赵友庆。

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凭空虚构的一个假象?朋友说不上来,他给了柳叶青一个地址,叫柳叶青自己去看看。

这是个环境优美的高档居民区。紧靠一条大河,河两岸种满花草,不远处是座小山。山上树木葳蕤,锁翠流青,山下碧水西流,满地芳菲。与这个小区相比,柳叶青住的地方就是一个刚到城市的乡村丫头。

不是上下班时间,居民区行人稀少,树木遮蔽的石径路上只有零星的树叶,拐弯处一个开阔的水池,池上搭着红顶凉亭,水面上漂着枯萎了的荷花叶子。

柳叶青坐在凉亭里,手里攥着长着绿色铜锈的钥匙牌,钥匙牌热乎乎的,像根燃烧的火柴棍。那把黄色的钥匙依然拴在钥匙牌上,钥匙从她的手指缝漏出来,搭在手背上,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

钥匙、越野车、赵友庆、与赵友庆名字相连的房子,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它们与常有忌与她又是什么关系?钥匙能打开这所房子的门吗?房子是常有忌买下来送给儿子的吗?

柳叶青站起身,走到单元门前面,将钥匙对准单元门的钥匙孔。钥匙很顺利地插进去。四下里实在安静,安静得听得到钥匙滑进钥匙孔的声音。柳叶青拧钥匙,一下,两下,三下,钥匙拧不动。

柳叶青将钥匙拔出来,退后一步,向楼上看去。楼是欧式建筑风格,贴着明黄色的方块瓷砖,赤白的阳光照在上面,明晃晃地反射回来,如同一把一把雪亮的尖刀,扎进柳叶青的眼睛,扎得她的眼睛生疼。

柳叶青按门铃,院子里响起女人单调的声音,“0702,有客人来访。0702,有客人来访。”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接听。柳叶青将头靠到单元门上,冰凉的气息顺着额头沁满全身。她突然害怕有人接听,突然害怕结果的出现,如果房子是常有忌买的,她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常有忌买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柳叶青回到家。夜色漫满房间,楼前的人家点燃了灯火,长方形的大楼镶嵌着一个又一个正方形的亮块。柳叶青陷在黑暗里面,不想开灯。她想起童年的一个夜晚,母亲抱着她坐在灶屋里,农村的夜晚,屋里屋外全是浓得推不开的黑暗。母亲抱着她,一边晃着身子一边说:“如果你爸被定了罪,你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所以,从现在起,你没有爸爸。”柳叶青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罪,只知道母亲时常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父亲的梦话。父亲少语,醒着的时候,几乎不说话,睡着了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母亲说:“你爸如果犯了错,不用灌辣椒水,只叫他睡一觉,什么就都交代出来了。”柳叶青眼前浮现出父亲被抓走的情景,两个男人拧着父亲的胳膊,父亲回过头看她,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柳叶青无数次在梦中寻找父亲,眼前大雾弥漫,她在雾中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爸爸。”摔倒了,爬起来,接着再找。常常地,她在睡梦中哭泣着醒来……

7

房门被人敲响了。柳叶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她不记得自己在沙发上躺了几天了。起初她还到厨房找点儿东西吃,从饮水机里倒杯凉水。后来,她连这些事情都不做了。她躺在沙发上,睡过去,醒过来,醒过来,睡过去,看着日影西去,夜晚来临,夜晚消失,白昼来临,听着肚皮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嘴巴干得连唾沫都没有了。可是她一点儿都不想起身,她浑身痛得要命,所有的肌肉连同骨头仿佛受过大刑一般。柳叶青不相信自己病了,她怎么能够因为常有忌不声不响的消失而生病呢?她在乎常有忌在乎到这样的地步了吗?可是她是真的病了。这样的病十五年前得过。那时儿子一岁零二个月,她为了给儿子断奶,住在了母亲家里。她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头疼恶心,肌肉与骨头痛得要命,起床时竟然栽倒地上。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要在临死前见儿子一面。她要母亲将她送回自己的家,看到儿子之后,神奇般的,头不疼了不恶心了,连肌肉与骨头都不痛了。现在的病与那时的病一样吗?如果见到常有忌,她的病会好吗?可是她会见到常有忌吗?常有忌消失几天了?十三天还是十五天?

门外的人依旧在敲门,“咚咚咚”,锲而不舍,仿佛啄木鸟在啄树里的虫子。柳叶青指望那个人失去耐心,自行离开。可是,那人仿佛认定柳叶青在屋里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门。

柳叶青坐了起来,然后站了起来,还好她没有栽倒地上,可是她失去了透过猫眼看看那人是谁的兴趣,她抓住门把手,整个人要冲出去一般,一下将门打开。

是个陌生的、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他笔直地站在柳叶青面前,说:“我来给常总拿东西……”

想象了无数遍的情景,变成现实不声不响地来到面前,柳叶青竟然无法接受。她浑身打着颤抖,上牙齿敲着下牙齿,糊里糊涂地将东西收拾好了。衬衣、袜子、短裤……她将它们递给男子。男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柳叶青。柳叶青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男子,说:“常有忌,常有忌在什么地方,可以告诉我吗?”

坐在出租车上,抱着常有忌的衣物,透过车窗,柳叶青看到了马路上的车辆、行人。年轻男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年轻女子,手绕过来,摸着年轻女子的胳膊。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柳叶青想到没有跟常有忌结婚前,常有忌也这样摸过自己的胳膊。那一次,俩人不知道为什么半个月没见面。再见面时,常有忌竟然说:“想你了。”他骑在自行车上,走了好远,似乎壮了壮胆,才将手绕过来,摸她的胳膊。这样的回忆如同在鸡蛋壳上敲了一道缝,尘封的往事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刚结婚时,两人去买家具,服务员极力推荐一款家具,说买了这款家具,会赠送五个折叠小凳。服务员是南方人,“小凳”两个字的发音非常奇怪。很长时间,柳叶青都学着那个服务员说“小凳、小凳”,常有忌听了总是哈哈大笑。儿子上托儿所时,无论多忙,常有忌都要赶到托儿所接儿子,见到儿子先举到头顶抛两下。儿子体重,常有忌每次都累得出汗,为了锻炼臂力,他坚持举哑铃……细细碎碎的情节如同一股又一股热水浇进柳叶青的心里,将紧紧包裹在心脏上的那层结实的坚硬的冰浇薄了,浇温了。柳叶青发现常有忌是在乎她,在乎儿子,在乎这个家的。

“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屋,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柳叶青想到《背德者》中的一句话:“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她的心脏也露出鲜肉来了,可是造成那个包裹心脏的结实的坚硬的冰层是什么呢?柳叶青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她虽然喜欢读书,但是因为学校生涯短暂,因为接触的人都是学问不高的平常人,她的素质总是不高的,见识总是短浅的。平常的日子,她可以用书本上学来的知识伪装自己,遇到紧急情况或是情绪激动时,内心深处的劣根性便会暴露出来。柳叶青不记得自己跟卖菜的、卖油条的、开公交车的、擦皮鞋的人吵过多少次架。儿子曾经说:“妈妈,如果你在外边被人打一顿,我一点儿不感到奇怪。” 常有忌批评她,指责她,修正她,总是换来她像母老虎一般的暴怒,有一次她竟然将拖鞋扔到了常有忌的脸上。常有忌,常有忌,常有忌,柳叶青想起来了,常有忌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与她进行夫妻生活,是因为她用这个为难他,威胁他,惩罚他,羞辱他,时间长了,常有忌真的就不行了。

眼泪从柳叶青的眼里流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真的就是一个罪人,她犯了那么多的错误,她害了常有忌,害了他们的婚姻。她应该被抓起来,而不是常有忌被抓起来。

出租车沿着马路驶出市区,车辆、行人逐渐稀少,半个小时后,整条马路只有他们一辆车在行驶。马路的一侧是座大山,山上种着密密麻麻的树木。陌生男子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不语。为了叫他带着自己来见常有忌,柳叶青用了粘人、耍赖的办法,她就差抱着他的腿躺在地上,不叫他走了。

出租车驶离马路,驶上一条崎岖的水泥路。水泥路是通往山上的,蜿蜒向上,路陡而窄,路两边的树木都连在一起,树叶都要扫到车顶上了。柳叶青拿出手机,她要给常有忌打电话,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如果常有忌接听就说明没有事情,如果电话依然不通,就说明常有忌被关了起来。

电话没有拨出去。手机没有信号。

8

出租车拐了无数个弯,眼前突然宽阔平坦起来,树木在路的上空分开,明亮亮的阳光洒了下来。柳叶青还在奇怪时,出租车停住了,一座二层小楼出现在面前,楼是白色的,阳光打在上面,白得晃眼。

跟在陌生男子的身后,柳叶青下了出租车,陌生男子付了车钱,出租车逃跑一般地开走了。柳叶青抬眼看着二层小楼,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方形的,一扇又一扇,全都方方正正的。常有忌在哪个房间?他是坐在椅子上还是躺在床上?

柳叶青想到重新见到父亲的情景。父亲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快把五官给淹没了。他看着柳叶青,又像哭又像笑,手伸出来缩回去,瑟缩着,不敢跟柳叶青打招呼。眼泪又一次涌上柳叶青的眼眶。她从没问过父亲在里面是怎样过的,他都经历了什么?内心的煎熬又是什么?常有忌也要与父亲过一样的日子吗?许多年后,他也要这样面对自己的儿子?

柳叶青想转身走掉,她不想见常有忌了,就当常有忌出差好了。她回家,将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常有忌回来。可是,她跟着那名陌生男子进了楼房,浑身打着哆嗦,双腿打着绊,几乎要摔倒一般地跟在男子身后。男子回头,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手伸出来,想扶柳叶青一把,可是又将手缩了回去。

一楼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所有的房门紧闭,安静得可怕。楼梯上同样没有一个人,柳叶青的脚踏上楼梯,应该有脚步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仿佛不是走而是飘到了楼上。二楼,又是长长的走廊,两个男人站在走廊中部,一个男人手里抱着厚厚的文件夹,他们小声地说着什么。

似乎听到了柳叶青的脚步声,两名男子回过身来。柳叶青的嘴张大了,眼前蒙眬起来,她仿佛沉在水底看东西,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摇了摇头,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两名男子看着她,似乎也眨巴了眨巴眼睛。

手里的包掉到地上。衬衣、袜子、短裤……从袋子里掉出来。里面还夹着一本书。一本书,泰戈尔的诗歌选集——《原来你也在这里》。她不知什么时候将这本书放进了袋子里。

柳叶青蹲下身,收拾东西。一名男子走过来,帮柳叶青收拾东西,衬衣、袜子放进了袋子里面。男子拿起《原来你也在这里》,他读封面上的字——夜与落日接吻,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新的生命。

柳叶青的手在口袋里摸,她记得她将它们放进口袋的:手机卡和拴着黄色钥匙的钥匙牌。她的手摸来摸去,只摸到了手机卡,拴着黄色钥匙的钥匙牌找不到了,它们仿佛长了翅膀飞走了。

哆里哆嗦的,柳叶青将手机卡递给了那名男子。男子接到手里,眼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将手机卡递给拿文件夹的男子。文件夹上写着两个大大的黑字,柳叶青想看两个字是什么,男子将文件夹转了个方向,字被遮挡了起来。

“只要能减轻常有忌的罪行,”柳叶青结结巴巴地说,“我愿配合你们做任何事情。”

男子连续眨巴了几下眼睛。他好像被柳叶青弄糊涂了,又仿佛被柳叶青的样子吓坏了。他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

拿文件夹的男子掏出手机,拆开后盖,将存储卡放了进去。关机、开机,热热闹闹的歌声传了出来,“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儿越甜/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柳叶青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手机卡里存的是这样古老的一首歌曲。纷纷扰扰的事情从她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发现自己掉进自己挖的一个坑里。不,这个坑不是她自己挖的,帮她挖坑的,还有她的同事和机关楼里的那些人。

柳叶青抓住男子的手,力气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将男人手上的一件东西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她问:“常有忌,常有忌在哪里?”

办公室的门被柳叶青推开了。满屋子的烟气争先恐后地涌到门口。烟气缭绕中,柳叶青看到常有忌坐在一堆人里面。这个消失了这么久的男人,这个叫她提心吊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生了病的男人就坐在她的面前。虽然脸瘦了,胡子长了,头发乱七八糟,可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柳叶青将手里的东西丢过去。那件东西越过重重人头,躲过任何可能击中的面孔,像箭一样射到常有忌的身上,尔后落到桌子上。那件东西,柳叶青看清了,是泰戈尔的诗歌选集——《原来你也在这里》。

“常有忌,常有忌,常有忌!”柳叶青大喊起来,像两人常常吵架时那样,柳叶青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这么长时间,你竟然不打一个电话。你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还有儿子吗?”

常有忌过来了。柳叶青都不知道他是踩着桌子过来还是从那些人的身旁绕了过来。他站在柳叶青的身前,烟味、汗味、体味网一样罩住了柳叶青。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相爱着,可是为了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吵来吵去,像两只小兽一样咬来咬去。柳叶青以为常有忌会像那个时候一样指责她,“柳叶青,你就不能提高一下素质?柳叶青,不要像个没有文化的妇女好不好?柳叶青,你就不能变得好一点儿?”

可是常有忌的脸上堆着笑容。这个男人长得不好看,笑起来也不好看。常有忌说:“我们协助上级部门查办案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查案期间有纪律,不能与任何人联系。同意你跟小张来,也是因为案情有了进展,可以跟家里人联系。再说……”常有忌捏捏柳叶青的胳膊,声音压低了,说了一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他们谈恋爱时只说过一次的话:“想你了。”

柳叶青低下头,感觉两朵红云浮上了脸颊。一缕阳光不知从什么地方照到她的身上,她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热烘烘的。这个男人,眼前的这个男人原来并不讨厌……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