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峧观社火记》安秋生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每年正月,都是武安各乡村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民俗和文化活动竞相上演。戊戌正月十四,我带领神钲书院的文友们走进太行,去一个叫做姚家峧的偏远山村观看社火。

小小姚家峧村沉浸在过大年特有的气氛中,家家贴着艳红的春联,街巷和落尽繁叶的树枝上挂着大红的灯笼,花花绿绿地吊挂在半空迎风飘动。一座坐北朝南的小庙前一片不大的广场,有不少身着各式服装的人在走动忙碌。

小庙是龙王庙,样貌古朴,庙门两侧的对联甚是醒目,上联“二龙治水”,下联“风调雨顺”。进入庙门,看到院落不大,正殿是三间房的格局,迎门摆设祭坛,陈挂一张竹帘,黄纸写就的《祭龙王榜文》赫然在目:

盖闻阴阳郁而为风,阴气结而为云,阳气结而为雷,阴和于阳为电,自托天地共公之用,故《易》曰: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爎之。今者设立香坛,敬供用菲祭,伏愿既优既渥生我百谷,黍兴稷翼,好荐奉尝,谨疏榜文!

正殿内有龙王塑像,比真人略大,东西两壁绘有龙王行云布雨的彩图,殿内各个角落横七竖八摆满了锣鼓执事、火铳等用具。不用问,一会儿它们都将大显身手,共同在山村制造出一场不同寻常的动静。

从正殿回到院内,方才注意到,两厢墙壁上还贴有几张黄纸,分别写满竖排的文字,其下摆列供品,燃着香火。原来这简易的摆设也各是一个供奉神祇的坛位。第一个坛位依次排列着:奉供五道将军尊神之位,奉供当境山神尊神之位……奉供本境土地尊神之位,奉供张仙师尊神之位,奉供本县邑主城隍尊神之位……数一数,各界“尊神”居然有25位之多;二坛排列有:火帝真君,福禄三星,喜神,群仙各洞……也有8位之多;而三坛排位,却只有一位,是“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同时又注明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尊神之位”。

我蓦然产生时光倒流的感觉:人间的皇帝早已被辛亥革命推翻,这里居然为皇帝保留着牌位。难道说,此地的时间停滞在了一百多年以前?

我还发现,在张贴有祭龙王榜文的竹帘背面,还设有一个牌位:是日云空过往一切神祇。其两侧朱红色的柱子上张贴的对联是:祈天地风调雨顺,贺皇王国泰民安。

我想,姚家峧历代那些捋着银髯的主事们想得何其周全,天上人间,四面八方,各路神灵一个不落,都可以享受到今天的香火,以及“阖社”村民的敬意了。

我向两位姚姓老者请教,姚家峧元宵节祭龙王活动起自何时,两位老者同时摇头说,这可说不清,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大概明朝初年从洪洞老槐树下移民到这里就有了吧。

是的,选择在大山深处安居,水,是至关重要的。先辈在迁居之初,就发明了蓄水的旱池、水窖,雨季收集雨水加以蓄积,以供人畜饮用。旱池的水,水窖的水,在外人眼里或许很不洁净,却是山里人的养命之宝。假如每年雨水适时而至,他们便有了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完全可以封闭起来,在大山的怀抱里过一种自给自足其乐融融的日子,“糠菜半年粮”也没什么可怕,男人的骨骼照样坚硬似铁,女人的皮肤照样温婉如玉。山里人对生活的梦想也莫过于此。但无情的事实是,这里十年倒有九年干旱,滴水如油,有时又突降暴雨,山洪滚滚,冲毁土地和房屋。太行山山区村村有龙王庙,村村有敬奉龙王的仪式,谜底不就在这里吗?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年年跪拜和祈求那位让他们又爱又恨的龙王爷,护佑他们风调雨顺四季平安。

仿佛看到化石在复活,姚家峧人似乎在和时间对抗。

我再次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礼失求诸野。恍惚听到,一个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那是一种类似于地方戏曲韵白的吟唱,声腔无比粗犷无限苍凉:

云似山头雾似烟,蛟龙吐水满山川。

片时能喷三江水,一滴能生万顷田。

青苗遍野滋黎庶,黄金堆积价无边。

恩泽更比山岳大,四海苍生得保全……

锣鼓声喧,笙笛高奏。身穿各色彩妆、手持各种道具的村民在高高的“帅”字旗下聚集,帷子队、高跷队、旱船队、竹马队、军乐队等等队伍各自排列成阵,社首、执事各就其位。上午十时许,随着社首几声尖利果断的哨音,一场盛大的“大敬驾”(亦称“大成会”)开始了。

首先进场表演的是“跑帷子”(又称“跑文字”)。代表24节气的24位男性青年(均为未婚),头裹黄巾,下穿红裤,上着前后分别印有“雄”“神”二字的黄衣,手持“帷子”(钢管制成,顶部饰以彩色布条),在鼓乐铿锵的伴奏声中,由手持“令旗”的两名少年导引,快步跑动中不断变幻队形,依次组成“天”“下”“太”“平”等文字。充满阳刚甚至野性的伴奏和表演,像是要把人心燃沸。

接着进场的是竹马队。五名身插背旗、武士装束的演员,合着小鼓小铙唢呐笙笛的乐曲,翩翩起舞。她们扮相俊美,潇洒轻盈,将古人策马疆场的故事演绎得行云流水。

花团锦簇的“旱船队”早已按捺不住。他们表演的是“三江口”的故事,公平王、皇后、皇姑各驾一只彩船,用惟妙惟肖的动作,表演起锚、行舟、顺水、逆水、搁浅等各种情境,由少年扮演的艄公,动作幼稚可爱,喜气洋洋。

“高跷队”登场了。六名清纯小女子,服装三红三绿,手持桃红色羽毛团扇和紫色手帕,在军乐(俗称“洋鼓洋号”)队整齐有力的伴奏下,绕场表演。她们一个个如芙蓉出水,动作队形虽然简单,却也抓人眼球。

几十分钟的表演过后,“请神”正式开始。只见一位身穿蓝袍、头戴礼帽、身背黄色包袱的青年男子,胯下一匹金黄色战马,从龙王庙前出发,沿街道飞奔。据称这个角色是“探马”,他要为龙王的“出巡”探明情况扫除障碍。紧随其后的是脸戴面具、怀抱“职牌”的“年值”“月值”“日值”和“岁值”等四位功曹,他们各乘骡马,履行巡街之职。一队人马打探一圈回来,“探马”进入龙王庙向“尊神”禀报。龙王庙的门楣不高,充作“探马”的演员必须俯身马背,方可通过进入。这个动作颇有难度。如此反复三次,意谓“三探三请”,放置着牌位的“供桌”被抬出廟门——龙王等各位“尊神”“移驾”起动了。

一把长长的鞭炮炸响(据说前些年同时要燃放火铳,声响震天动地,现在限制火药,只保留鞭炮),两根神棍领头,两面铜锣喝道,一组旗罗伞扇助威,“龙王”开始了盛大巡街。所有人马一律入列,队伍浩浩荡荡,可谓地动山摇。

巡街的路线是从龙王庙到下街北行,至某个节点转入上街,回到龙王庙。众文友多数寻找制高点和有利位置观看,或者不停地跑前跑后拍照。我选择加入游行队伍,随队前行。我的位置恰好是一架抬阁和为之伴奏的唢呐班之间,既可以近距离看清抬阁的每一个动作,又可以感受队伍行进的气氛。

抬阁是在下街加入的游行队伍。我目测抬阁的高度,应该不少于五米,为保持抬阁稳定,底部安装了一扇磨盘作为配重。每阁四个彩妆孩童,以“叠罗汉”的形式固定在阁架上,各自饰演一出戏剧故事,分别为“白蛇传”和“劈山救母”(据说参演的“童男童女”都是在本村精心挑选,不超过八岁,除长相端正外,还对其父母家庭有限制性要求,选定的孩童还须举行仪式,在神像前许愿)。

抬阁这种表演以往我见过,但都是在平坦区,在城市宽阔平坦的大道上。在姚家峧这样逼仄不平的小街小巷里上演,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不禁为他们捏上一把汗。

主事者一声“起——”,抬阁在六个壮汉的一齐努力下稳稳离地升起,唢呐响器顿时大作。抬阁缓缓前行,壮汉们的额头很快渗出汗珠,旁边随时有人准备替换。抬阁前后还有三名手持神杈(长长的木棍,末端岔开,由彩色布条缠裹)的中年人“护驾”,他们的任务是排除行进道路上的障碍,并随时将神杈伸出,让孩童肩背倚靠稍事歇息。

每一步行进都很艰难,空中,脚下,随处都有障碍,险象环生。在下街,几次看到斜逸的树枝挂到了孩童的头饰;在上街,由于路面的倾斜,一侧的壮汉只得半蹲前行以维持抬阁平衡,假如有谁一个趔趄,抬阁就会倾覆。在十几人的密切配合下,每一次险难都被化解,人们长吁一口气,继续前进。

踩着震耳欲聋的鼓点和激情澎湃的唢呐乐曲,目睹村民们庄严虔诚一丝不苟的细节,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顿时鼻子发酸眼眶发湿。我被他们的不屈不挠深深触动了!我思索到,抬阁等种种社火形式是姚家峧人自己创造的,其重量和高度都是他们自行设置的。他们为何要为自己规定这样的难度和高度?他们为何要一代代坚守这样的难度和高度?除了植根于血脉之中的信仰与挑战命运的精神,一时不好找到其他结论。我想到,假若龙王等各驾“尊神”真的在天有靈,相信一定会体察和恤悯姚家峧村民的虔敬,一定会对此地格外开恩,护佑他们千年不变的微薄愿景!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游行队伍胜利回归龙王庙前。各种阵仗再次摆开,各种表演再次进行。在涨潮般的混合声浪里,我把目光转向周围,发现除了我们这些外来人,在场外旁观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多是老年人。青年、壮年、少年,多数都在场子里,齐心协力参与着这场娱神娱人的狂欢。战鼓擂到疯狂,唢呐吹到变调,秧歌扭出放浪,旱船竹马舞到大汗淋漓。热情驱跑了冬天的寂寥,山村被红火搅闹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一场热闹过后,上午的活动进入尾声,演员们要各自回家吃午饭。趁此机会,我拉住几个姑娘小伙交谈。山里的孩子坦诚淳朴,他们告诉我,他们平时都在城里或者外地求学打工,春节才回到家乡。姚家峧许多村民已经走出大山,有不少人家在城里买上了楼房,开上了轿车,过着与外人无异的现代生活。即便在村里,我也看到了“电子商务中心”。但小伙子们今日扮演的角色,则是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也就是说,爷爷演什么,父亲还演什么,他自己也接着演什么。对于其中的由来他们并不懂得多少,而且从没打算深究。他们从生到这个小山村,便年年观演“大敬驾”,上辈言传身教,晚辈耳濡目染,一代代接力前行,照着做就是了。

时近中午,我们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和村民告别。我和他们握手,感到他们每一只手都是那样有力,攥着的满满都是信心和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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