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己过,暑气日升,白昼拉长,衣袖渐短。爱人从市郊农村割来一大把野艾,绿莹莹、脆生生、鲜嫩嫩,生机勃勃,洋溢着阵阵香气。她神气十足,如获至寶,对我回眸一笑:“这是真正的原生态绿色食品!”
其实,在我家乡白衣港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路旁荒野,到处生长着这种绿色植物,叶似菊,青翠的叶片上,有不规则的粗锯齿,表面呈深绿色,背面呈灰白色,有绒毛。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漫山遍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如同天边飘过朵朵绿色云霞。
野艾在农村极为平常,随处可见。翠绿的叶,细长的茎,匍匐于地面,随风摇曳,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让人感到绿色的汁水在眼前流动。小时候,到田间山野扯猪草,艾叶成了我们的“必修课”,每次满载而归,采摘回的是一竹篮野艾。娘告诉我:“艾叶不能连根拔出,要用镰刀从根部割断,否则它会断子绝孙的。”娘的手灵巧如飞,她将艾叶、野蕨、蒲公英、糯米草采摘回家,洗净、剁碎,掺上潲水、米糠,装上一桶,倒入猪槽,猪们如同吃“美味佳肴”,吃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野艾贱生贱长,生命力极为顽强。只要有土壤、阳光、雨水和空气,便可蓬勃生长,不需要化肥,也不用撒农药,无需人工“打点”,没有病虫害,本身有一种“天然抗体”。头几天被我们割个一干二净,地面只剩下一些土蔸蔸,没想到,一场春风春雨过后,又一丛丛更鲜嫩更翠绿更蓬勃的艾叶从土里冒了出来,沾着阳光雨露,临风而长,生机盎然,仿佛一个个稚嫩可爱的小脸蛋正面对我们微笑。到了夏天,野艾生长得更加繁茂,叶挨着叶,你推我攘,直往上蹿,一天一个样,显得更绿更翠更壮实了,绿得发亮,惹人喜爱。即使是秋后杆叶枯黄,在风霜雪雨的摧残下,也誓不低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到了来年春天,便以飞快的速度苏醒,疯狂地长成一片葱郁,以片片翠绿引领春天,成为第一个“报春使者”。
“艾叶是个好东西,救过不少人的命哩!”娘包含着对艾叶的感激,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三年困难时期,村里的人没饭吃,饥不择食,能吃的东西都找来吃了,一些人饿得患了浮肿病,山里的树皮,路边的野菜被吃光了,甚至连塘里的白色先锋泥也被人挖去吃了,有些人吃进去拉不出大便,憋得脸色铁青,嘴巴变成了乌色,路边经常见到小孩撅着屁股,大人给他一点点地抠出来的场景。大人们被饿得已经不知道饿了,只觉得头昏目眩,迈不动脚,听说艾叶可以吃,便兴奋得双眼发亮,立即摘来搓了洗,洗了搓,放到砧板上剁碎,做成艾叶粑,放入铁锅煎熟,尽管苦,实在难吃,但使劲咽进肚子,仍余味无穷,清香四溢。没过多久,大便通了。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吃艾叶。白衣港的艾叶摘完了,就跑到外村去摘;外村的摘完了,就跑到外乡去摘。小小艾叶哪经得起大家风卷残云般的采摘呢?有的刚长出来,就被人割去吃了,到了后来,连艾叶根也被挖出来当“粮食”,乃至村里的艾叶越来越少,走向了“绝代”的边缘,饿得人往死里逼。好在全国人民共同奋斗,度过了难关,解决了吃饭问题。从此,很少有人吃艾叶,更无人关注艾叶的生长与发展了。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每到端午节这天,娘便会起个大早,到田间去采来几把带露水的艾叶、菖蒲,挂在门框上,说是“避邪”,年年如此。娘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就是让大家看到野艾,想起艾叶,记住艾叶对农家的“特殊奉献”,当然,苍郁的艾叶也给农家增添了不少节日气氛。
野艾与父老乡亲息息相关,就像农家的兄弟,似乎谁出离不开谁。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大樟树下乘凉,一群群蚊子向我们发起疯狂袭击,防不胜防,咬得身上奇痒难受。娘不慌不忙,找来一些干艾叶,用稻草捆好,扎成一条粗大的“辫子”,划根火柴点燃,经久耐烧,变成了一条“烟龙”,顿时,空气中清香四溢,熏得蚊子落荒而逃。一旦我们身上被蚊虫咬得青一砣、紫一块,娘会把晒干的艾叶和蒜瓣放入热水中浸泡,给我们洗澡,雾气腾腾中,满屋香味弥散,皮肤被药水浸泡,那氛围,那疗效,比“六神花露水”还管用。
随着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老百姓追求向往的是一种原生态、无污染、原汁原味的生活,艾叶再度进入城乡居民的视野。由于长期无人采摘,野艾细长的腰身如同宫廷中的仕女,轻摇羽扇,小巧玲珑,顾盼生辉。只见一些城里女人手提竹蓝,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脚蹬高跟鞋下乡来了,她们握着镰刀,一个个弯腰伸手割艾叶,那娇气的动作,那流动的身影,如同在拼凑一张五彩斑斓的田原风光画。家乡的土地,在野艾叶的点缀下,显得如此绚丽多彩!爱人把割来的那把野艾浸泡在铁桶里,盈盈的,翠翠的,满桶绿意,招人喜爱,一片片地清洗,切碎,拌上面灰、红糖,搅拌成浆糊状。先把铁锅烧红,放入茶油,锅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再把一砣砣野艾放入铁锅,用铁铲按平整,眨眼工夫,野艾饼煎好了,洒上点点芝麻,香气扑鼻,叫人馋涎欲滴,又香又脆,我一连吃了七八个,没想到,便秘也治好了。爱人的双手也因为这香、这绿,而变得温柔轻巧。
野艾全身都是宝,为多年草本植物,晒干后可入药,用来泡脚可温经止血,祛湿止痒。艾草阴干制成“蚊香”,能治病驱蚊;艾草煮鸡蛋,酥香可口,有清火消炎之功效。记得当年在乡下种田,我的脚指丫被禾蔸戳破,烂成“麻蝈口”,娘将晒干的艾叶烧成灰,撒入患处,次日,伤口愈合,十分神奇;家里不管谁受了风寒,娘便会用晒干的艾叶熬汤,连续喝上几天,感冒便不日而愈;如果谁肚子剧痛,一度昏迷,娘用熟艾三两,米醋炒热,敷熨于脐下,不久就苏醒。难怪《诗经》曰“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孟子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艾以叶入药,味苦,无毒。理气血,逐寒湿,止血安胎。”就是这种毫不起眼的野生植物,为许多人除去了病痛之忧,成为寻常百姓家的“必备之物”。
最近,中国科学家屠呦呦用青蒿提取了青蒿素,治疗疟疾,为世界医学事业作出了贡献,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化学奖。家乡衡东因为有“艾叶饼”这道“土菜”唱主角,顾客盈门,被评为“全国土菜名县”。一位青皮后生将“艾叶”文章连轴做,用艾叶泡脚、治病、养生,生意兴隆,成为一个新兴产业。
风吹草动,光照雨淋,野艾那清苦浓烈的香味,混合着泥土阳光的温暖气息,早已融进父老乡亲的血液,成为我最熟悉而温馨的家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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