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这个名称,是出差南平那次听到的。投宿临江客栈的翌日,我拉开客房的垂帘,窗外悠悠飘移入眼的,是遥遥对峙的峰岭坡岗,两岸碧碧森森,紧夹一泓曲弯江流,波光明灭不定……此时此景,立体的一轴山水长卷,天然且神奇,痴迷得我一时愣愣怔怔。
山城的早晨,风光独好,轻俏、幽静、纯美,恍恍惚惚梦幻一般。微风也适时助兴,携来一股清新气息,将我撩拨得禁不住心性躁动。机会难再的啦,要看就看它个爽。踅出了客栈,索性走得更近些,踱步至江岸。
时序恰当暮春时节,雾霭温湿淡薄。浅绿为底色的江面,凝固着灰糊糊的一长串,看不出准定的规则。而灰糊糊中央,隐隐约约,又挨挨挤挤几幢黑影,有横斜穿插的,有突起低落的,赛似谁人挥舞巨笔泼墨,忽浓忽淡,或聚或散,几乎占领近半的水域航线。
目光尽责地远眺,仍侦查不破什么类别物象,怪怪的谜团。还好天色渐渐启明,熹微的霞光洒落江面,我终于辨明出来了,那“灰糊糊”的是木排,前后亲密地相互牵挽,长长宛如一条卧龙。刚好凑来个晨练的当地人,接受我的提问,他说的是,邵武、顺昌和沙县林场砍伐的原木,顺流放筏往福州,途经此地停靠。
黑乎乎的“墨迹”也现身了,数量不少的竹篷船,有的还尾拖小划子。我估测是撑排人安歇的房船。那当地人像老导游指点着告诉我,是疍民的家船,晚上收工后,就凑合一堆过夜。他说的应该不会错,我发现船舱上搭架的竹竿,晾晒着衣衫,桅杆悬吊一两盏老式风灯。平和而安谧,船家依然处于酣眠的态势。
算是意外的收获吧,我这才知道,某些与大陆架接壤的江河角落,世袭一支水上居民,船是他们的厝宅,江海是他们的田园。前代人老去了离世了,举行了水葬,后代接过桨楫,踏上水路,开始了人生。这种人没有固定住地,以捕渔为生计,也受雇运营货物。年年四季八节,这里那里行走不停。
若是有他们足迹的所在,岸上人通常叫做“疍民”。名字有点奇趣,也有些神秘。
奇趣与神秘,引发我又一瞥的关注。远近雾气差不多消散了,抖颤颤爆出一记鸡啼,船上交错窜出炊烟,缕缕扶摇而上,肯定有人在升火造饭……孩子的叫喊,扰破了一片空漠,有了动感,平添了人气。疍民当是在等候吊碇时刻,吆喝着船夫号子,续上漫漫的征途。
兴意阑珊,我突然迸出灵感,信口胡诌一句,“疍民”呀,漂泊的风景!当地人哈哈大笑,笑我太书卷味,手势一斩给否决了。疍民是在劳动,并非杂技表演,人家穿涛峰越浪谷,行船跑马三分命,有那么抒情那么浪漫吗?我一时语塞。从他的角度批评得对,而我呢,想象描绘也不谬。先放下好啦,会有理解的时候。
匆匆的羁旅,不可能掷下多余时间,去追问什么争执什么,无聊地纠缠。手头公务办结后南下福州,七七八八杂事一忙,也就没太多去惦挂疍民了。夏秋的溽暑季节,热衷于泡闽江降温,每日下午相邀游泳,更是搁置了有关疍民的记忆页码。
玩水玩得发了狠劲,伙伴建议,前方是马尾港,八铺十里水程,何不跟从退潮去试一遭?说干就干,背上打扎衣裤的塑料包,自上渡贮木场扑通扑通落水,闯出台江码头,横过旧大桥,个个精神抖擞,伴随急流奋力东去。
出了城区,抛远了沿岸街市,视力圈顿然开阔,水势也平缓得多了。马拉松式的长距离泅渡,人在水中且走且止。放眼烟波江心,但见若干小舢舨,形似扁狭的小叶片,往返浪涛间。小船上一人或两人,有的抛钓、撒网,有的撑篙、布罾,远近桨声欸乃,组合一曲优美的渔歌。
原本就不相识,可船上竟有人招手,累不累呀,歇一歇脚吧。玩伴们也不客气,扳住船舷你攀我蹬,纷纷翻身入船。船家将竹篙往江底一插,使劲地限止船速。舱内混杂一小堆毛蚌花蛤血蚶,另一口塑料小桶,收养活鱼活鳗。陪同他的是一只小狗,也扣一顶斗笠,扮相可爱又滑稽。
船家老依伯,肤色偏黑,脊背微驼,鬓发已灰白。天气赛过火烤,年纪有一把了,还不想放弃操劳,真不简单。交谈中得悉,老依伯的小女儿出阁,刚过船不久,儿子自驾跑营生去了,剩下他负责看护这小船。他闲不住手,偷空跑动跑动。闽江内湾到马尾海口,淡水咸水交汇,沙泥质地好,适宜红壳蟳招潮蟹生长,贝壳类繁殖丰硕。老人家呵呵笑着回应,扒点沙蚬干鲑,零星补贴家用,也好消磨些时光。
大概怕我们听不懂口音,老依伯又回过话替自己注释。“过船”嘛,咱水族人嫁娶,装饰了彩船接送,古早延传的老风俗;男儿呢,成亲后得有独立的船网,挣钱养家,叫做“跑营生”,老祖宗订立的规矩。
末了,老依伯还自报身世,祖辈都是疍民。往日大多福州的疍民,集中在台江和晋安河区域。听他一番叙述,疍民的风情习俗,活现现的生动画面,又强化我的见闻。背衬粼粼江波,老人家怀里抱着小狗,一动不动耸立船头,站成一尊泥塑人物小品。
老依伯的勤快朴实,一举手一投足,使我联想起山野间的农人椎夫,收成的希望全凭劳碌种作。我暗自推想,江湄海陬,毕竟无多去处,幸好他心态很乐观,不然日子过得多孤寂。告辞了老依伯,理不清的一种心绪,促使我频频回头,实在不忍望断他的身姿。
后来一次小圈子闲聊,我说起疍民,并将零碎的所见,略加整理拚凑,转述了一通。有人即兴赠个点赞,跟草原马背上的民族差不离,是江海上游牧人。另一个比划美喻,疍民的生存状态与活动方式,定然是水上“吉卜赛”人。
好个水上“吉卜赛”人,生动恰切,在座的人感觉挺新奇。吉卜赛是世界上人口最少却最著名的流浪民族,男性女性均能歌善舞,擅长医术巫术马术,就靠治病和表演打理生活。他们原先在印度东北部,没有固定居住点,从十世纪起始外迁,马匹大篷车,行走过了欧洲西亚北非南美洲。他们和疍民的境遇,何其相似乃尔!
争论来争论去,对疍民命运的悲悯,却是心绪一致的。我的老家在海边,男子汉有下海涂种植的,也有驾船远洋“讨鱼”的,他们一旦归航到家,就会入室居住。很难想象,放任风雨无边的飘摇,江岸海岸不过一步之隔,疍民为什么不登陆定居?说是这么说了,可是没人能回答。
无人回答,那只好存疑了。有关疍民的印象,至此似乎是曲终人尽了,只不过驻足好奇心上而已。未及始料,过去几多个年头,“疍民”这名字,在不经意间又撞上了,是我调回泉州后的一次亲历。
原因出于媒介的朋友,单位派了任务,由他去报道江上抗洪救援事迹。他怂恿我一起行动。小菜一碟,去就去,沿路借问打探,好不容易找到一幢沧桑石屋,出迎的主人是个中年汉子,据介绍是疍民船工。
又是“疍民”,顿然唤起我的惊异,往日的几已淡忘的“镜头”,活现现复映在幻觉里。精彩的瞬间,我这才了解,泉州也存在一群疍民,散落南门吊桥头和聚宝街大水闸一带。换句话说吧,泉州的疍民,相当部分返居陆岸土地。
主客一一坐定,疍民船工泡茶款待,也不误采访对话。他回忆说,先前也在晋江上活动,风里来雨里去,到了他这一辈,航轮渐多了,旧桥需重修,新桥要架设,港口待疏浚,这样一辗转,疍民的出路非安置不可,一部分转道浅海作业,一部分帮码头货轮“拆货”。
细数家道,疍民船工记性特佳,他说,几代人不曾有过的好运呐。我乘机试探,往日是不是有过弃船的念头?他嘿嘿苦笑,想了也没用,陆地没有咱一寸一分土地。即使上了岸,多数人晕陆厌食,水土不服,脚跟虚浮,时日拖久了,干不成活挣不来钱,那岂不就惨啦!
头脸日照的古铜色,手脚风雨磨砺的粗糙,疍民船工嗓门响亮,激动地告诉我,他操使的是老行当,划船在江上打鱼捉蟹捞虾。溜石湾至蟳埔滩一段,潮起潮落,海产以生猛肥美占优势,每日傍晚就会有人来收购,当即进入菜市,很受人青睐,尚可维持温饱。
彼此或答或问,他最着意的话题,是孩子从此有了固定的学堂。遥远的岁月,先祖无书可读,一船满载的皆是文盲。解放后开设疍民子女学堂,可渔汛一到,常常挪位作业,功课就中断报废了。如今宽心啦,专心认字学知识,福气就会更多上门啰。体格健壮的中年汉子,脸上写满感慨,眼里竟飘浮薄薄一层清泪。
疍民的历史究竟多长?我不知道。此番再度接触,对这些水上居民,我禁不住多投一眼,多取一点亲近。据说,从发现疍民至今,仅分布广东福建广西等亚热带省份,再往上推进,冬春冰雪封冻,篷船根本抵御不了寒冷袭击,白茫茫的天地,归程不知何处是,吃住遭遇严峻的威胁,北方当然 罕现他们水上狩猎的行踪。
即使在南方,疍民主要谋生地点,也不过拘于内河和沿海边线。他们拥有的栖身之所,是一家一户购置得起的单舱船和小舢舨。夏秋时节的台风海啸,同样绝不心软,人船失联的悲剧,时而无可逃脱地出演。就那么一只只疍民船,那么一个个疍民家,不折不挠冲击凶险,拚捕得困顿艰辛!
从动荡流浪中过来,才特别体味安定的可贵。疍民船工神色淡定,口吻郑重地说,人各有各的活法,谁都想手头玩得转,小家平安、幸福、富足,但天理人道决不可缺失……好势,他的一句话,既巧妙排除我的疑问,也表白自己救险的爱心行为。
我想是啦,灾难教训的深重,历练出江海一支优秀的群体。虽说自然条件这样那样不足,却总是有他们共同的情感、共同的意识,对未来充满向往。我只是想发问,你们的梦想与祈求,有实现的一日吗?
答案当然不必我缴交,难能可贵的一点,疍民出于改变自身现状而抗争,坚守着善良人性的底线,无疑是生存的硬道理。世间上的芸芸众生呵,即使他们存一日,也终究割舍不开这个社会。
疍民一族,水上“吉卜赛”,是我们的兄弟,可敬可爱的水上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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