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到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里的一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就想到我家附近的天宝大山。王勃诗里的“天宝”是取其“天然的宝物”之义,用来赞美天宝大山也不为过。据说“天宝”命名的由来有一段佳话,府志中记载:从前,天宝山中有宝物,每当雨夜,时常吐出光气。宋朝时,一天夜里,人们看见有一颗光彩灿烂的夜明珠从山间飞出,流星般的划过夜空,坠入九龙江中。后来被一个打鱼的人网得,进贡给皇帝,因此赐名为“天宝”。
天宝大山高近千米,是漳州的主山。山上的“宝峰飞翠”历来是漳州的古八景之一。朱熹曾在芝山开元寺后讲学精舍前手撰一副名联:“十二峰送青排闼,从天宝以飞来;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顶上”,以赞美天宝大山美景。在这样的宝山上喝喝茶,清风为侣,溪泉为伴,神交自然,物我两忘,想必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吧?若是一众友人相聚品茗,谈天说地,言古论今,就更是一大乐事了!
山风和清泉诱惑着我们。夏末的一天,我们从漳华路一路向北,经过天宝国有林场,如约来到山下的仙都村。两截竖着的大树桩上面又横着一截,搭成了一座号称“凤凰三曲”的山门,穿越此门,似乎回到了简朴而悠远的原始时光。登上蜿蜒蔓延的由山上天然小石块铺设而成的小石阶,随意停歇。一条清澈的小涧在岩石缝间弯弯绕绕一路陪伴。正想找个栖息处,前方一座覆盖着竹蓬的凉亭恰到好处地出现,远远地就能看到亭中那一方简简单单的木长桌和几把椅子。众人提议在此坐坐。
进入凉亭,只见亭前后廊道两边的棚架上都种满了爬藤类植物,一些百香果似守护神般已经悄然爬上了亭上方,主藤有如小拇指粗细,恣意生长得好不快意。我们把带来的香蕉、葡萄、龙眼干等一一摆上桌面,花香果香摇曳起来。凉亭周边霎时成了一个生气勃勃、绿意盎然的小庭院。友人来了雅兴,又四处寻觅找来一圆口浅边的土黄瓷盆,把葡萄、梨子拿到亭边的小水池一个个洗净了装上,双手轻托着瓷盆,盈盈一笑走向我们。只见绿藤下石阶上一袭碎花棉布长裙飘飘,那画面真是仙气兼古意十足。咔嚓一声,相机捕捉下了人与大自然相逢的美的一瞬间。
友人说,重头戏还在后头呢。她又变戏法般从随身带的双肩包里变出一套茶具来,茶盏茶杯样样俱全。我们正赞叹,她却说,若要齐全,须得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食、茶筒都有,才合称茶道六君子。今天在野外大家将就些吧,率性就好。说到“茶”字真是一个神奇的字眼,细细端详是由“草”字头、“人”及“木”三个部分合写而成,“人”在“草”字下,“木”之上,这不也意喻着人要回归大自然?人要快乐、无忧、放松,岂能不爱茶喝茶呢?
道旁的岩石缝中,不时有泉水汩汩流出,掬起喝一口,味道都是甘甜的,我们原本特意带来的桶装矿泉水,都用不上了。待山泉水烧开,友人娴熟地用开水将茶壶、茶杯等淋洗一遍,而后轻轻撕开茶包。茶条紧缩沉睡梦里的茶,在与缓缓注入盏中的滚滚沸水相拥的那一刻,被唤醒了,展开了。清澈的水,因茶而绿。碧绿的茶,因水而明。一杯杯颜色碧绿、汤水清澈的热茶递到了我们的手中。茶汤尚烫,先杯沿接唇,小啜一口,让唇舌慢慢感受这期待已久的茶汤滋润。茶香也开始慢慢地沁出来,那是一种如兰般的天然的悠长的香气,慢慢地通过鼻子,通过唇间喉舌等其他通道,到达大脑,到达心,到达意念与幻思。果真是“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啊,我们渐渐地沉静下来。同来的一位“老茶仙”很有经验地在旁说,茶本就喝的是一份恬静,人们总爱先洗一遍茶叶的原因,就是将那些枝枝叶叶的杂物都洗掉,还原茶的本质。还有喝茶的整个过程有很多细节啊,你快不得,所以你的心就变得从容。你会回到一个很单纯的状态。看繁体的“禪”的左边是“示”,右边是单纯的“单”,“禅”就是一颗单纯的心,单纯的表示。禅不是外面寻找什么东西,而是回归到自己单纯的状态。这就是禅茶一味的道理了。相传唐朝有一位高僧叫从捻,常住在赵州观音寺,人称赵州古佛。因嗜茶成癖,每说话之前总要说一句“吃茶去”,后来这句“吃茶去”就成了禅林法语。而曾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先生也有诗云: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由苦到甘到从容平淡,说的就是茶啊。同来一长者也慢慢颔首赞许,云:年岁越大,越是要离酒而近茶,刮去几十年的油腻荤腥,换得长长久久的通透清醒。
茶味渐渐淡了,我们又改喝红茶。红茶汤色如琥珀,醇香绵绵。茶分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青茶、黑茶、花草茶种种。茶不同,茶韵和茶味就不同。各有风情,慢慢品饮,听生命的精灵在杯水中浸润、张开、升腾、翻滚,蜷曲而秀丽地呈现的声音。第一次感觉,原来茶是有颜色、有声音的。
風和蝉鸣也是有声音的。午后,亭子里有些闷燥起来。山间的风虽时不时吹来,可地上仍隐隐冒起一股热气。这时长者又起身,到池边找来一脸盆,盛满一盆清水,就地轻轻一泼。围坐桌边的我们猝不及防,“哎哟”一声赶紧缩起了脚,那清水却只是低低地自脚下而漫过。几盆清水覆过地面,一股清凉随之而生。长者笑笑说,这是以前在乡下插队时我们的经验,那时哪有风扇呢,有时我们还泼水上墙,燥热的气温一下就降了。这就叫从劳动中产生的智慧吧?长者又莞尔,这不就是我们那时经历的乡村生活吗?这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就回去了?我心里一动,还真是这样呢。记得苏格拉底说:“我们需求越少,就越近似神”。从这个意义讲,简单就是我们要追求的精神王国。这日子过着过着,就回到能看到牛儿撒欢、听到鸡狗鸣吠、闻到稻花飘香、提篮采摘蔬菜、执竿垂钓鱼虾、披星戴月下田干活、气喘吁吁上山割草的时代,多美呀。正想着,早有调皮的友人又凑到池旁,接过清水,趁着泼地也趁机泼了我们一身的星星点点,大家倒是不恼,也罢,大热的天,清凉清凉吧。日光从绿色藤架缝隙里投射下来,外头偶尔响起的车声人声仿佛与我们隔了一个世界的屏障,城里有乡,自成一方,凤凰仙都,成了庇护我们的清宁安适的“桃花源”。
后山却是热火朝天的。廊桥式大竹棚的不远处,有一座风车,再上去的山梁处,有一座了望楼,走过了望楼,是一处绳索游玩区,这里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夕阳下,孩子们在那攀爬、蹦跳、嬉戏,我们这一群老小孩谈笑着从旁走过,已然过了这样美好的年纪,但茶罢归来香满身,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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