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协操坪》随笔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协操坪

第一次到协操坪在六十几年前,原来只能从天井里看白云的五岁的我惊奇地发现,头上的天竟有这样的高,脚下的地竟有这样的宽。

从旧地图上实测,抗战前的协操坪,东西宽至少一里,南北长不止三里。在五岁小孩看来,当然一眼望不到头。就是现在,长沙市内也还没有这样一个广场。

长大后才知道,协操坪古称大校场,历来是长沙驻军操练的场地。清朝末年,湖南编成新式陆军第二十五协(旅),下辖两标(团)步兵,一营炮队,官兵共四千三百零四名(《清史稿·兵制》)。大校场成了第二十五协的操坪,慢慢人们就称这里为协操坪。附近扎兵的地方,也各依部队番号,叫做四十九标、五十标、炮队坪。这些地名现在多已湮灭,历史上却曾经大大有名。辛亥革命湖南新军首先响应武昌起义,就是从四十九标出发攻打抚台衙门。一九三零年红军占领长沙,也是走四十九标进城的。

我是为了寻找趋趋草,才跟邻家小学生第一次来到协操坪的。趋趋草是一种野草,长沙人叫蟋蟀做趋趋(趋趋二字是记音,本来也许应该写作蛐蛐,但字典上趋和蛐虽然都注作qū,长沙人发音却有不同,而且清代经学大师也用过趋趋一词,所以就这样写了),秋天趋趋开始叫时,趋趋草也抽茎出穗了。它的茎和穗细长而柔韧,可以挽成结子,两个小孩各执一茎,将结子穿在一起,拉扯看谁先断,以定胜负。这是没有资格捧趋趋罐的小男孩的游戏,我们也把它叫做“斗趋趋”,其实不过是斗趋趋草。

那时我家住红墙巷,平时活动的范围,上不过羊风拐角,下不过兴汉门。在这条顶多两里长的麻石街上,趋趋草十分稀罕,故须往远处求之。协操坪在拆城墙后进入很容易,虽然还得过铁路。这里已经久不驻军,成了一处人们可随意进去自由活动的空地,遍地长满了野草。这里的趋趋草,比小学球场旁和巷内井边上多得多,也茁壮得多,挽成的结子更加结实。草地上有蝴蝶和黄蜂,有时还可以抓到蚱蜢。捉住蚱蜢的后腿,看它不停地叩头,也是十分有趣的。草中还点缀着许多小花,花瓣或浅紫,或白里带红,花芯则一律鲜黄,十分惹眼。本来平坦结实的地面长了草,雨后绝不泥泞,只觉得温软,大太阳晒着也不像麻石那样烫人。泥土和青草散发着清新的气息,闻起来比卫生香和花露水舒服得多。总而言之,第一次到协操坪,我就发现了一个比我原来的世界大得多,也新鲜得多的世界。

在第一次之后,又跟别人去过几回,我便独自一人也敢到协操坪去了。当然这得趁父母外出的机会,得在他们回家之前赶回,还得请求佣人们不要声张。心情虽然紧张,因此更加有趣。我也更喜欢一个人前去,扯够了趋趋草,便坐在或干脆躺在草地上,看天上云的变幻,听草中虫的嘤鸣。这时四周总是非常寂静,从没有人来打扰我。在这里,我开始了对大自然的爱,开始了自己的思想。我想过,这里的风和阳光是多么的好,没有人拘管着是多么的安逸。也想过,跑回去以后的晚饭会多么的香,晚饭后“斗趋趋”会多么有趣。那时我当然还不会想,协操坪为什么会如此清静,四十九标棚户里的贫民为什么不到这片空地上来找门路寻生活,贫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见四处游荡,寻衅闹事?若是那样,我一个人也不敢到这么清静的地方来了。难道在日本人打来之前,长沙城里真这么安宁,人们都能各得其所?长沙居民真这么少,少得不必到处乱钻,谋占有限的生活空间吗?这些问题,我至今还是回答不出,只知事情确是如此罢了。

可是,正如《金瓶梅》里的句所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七七芦沟桥一声炮响”(这是抗战八年中作文用熟了的起句),打破了我在协操坪中的白日梦。长沙大火前夕,我被匆匆送到平江山区,随着就入学读书。战时乡村的学校生活简陋而紧张,缺少宽大的活动空间和安静的休息时间,协操坪便成了我怀想以前安闲日子的背景,成了我和乡下同学说不完的话题,也成了我梦魂萦系着的想象中的乐园。

过了十年,胜利后第二年的秋天,我到长沙来念高中,才又见到协操坪。这时的协操坪和我都已今非昔比。我早过了玩趋趋草、捉蚱蜢子的年龄,已经读过《茵梦湖》和《父与子》,开始在日记中写着自作多情和无谓感伤的句子。经过八年抗战接着又打内战的协操坪,和整个长沙城一样,也大不如前整洁清静,开始显得拥挤破败,增加了不少吵闹喧嚣。出小吴门到省立一中,得经过协操坪的南部。炮队坪军路侧的右边,这时已成为一处汽车保养场,停着许多破旧的美国汽车,还有更破旧的日本汽车,老远就闻到使人头晕的汽油味。左边则架起了一道很长的铁丝网,铁丝网后不见有什么飞机,却挂着显眼的告示牌,大字写着:

机场重地

不准擅入

如敢故违

射杀勿论

这几行字立刻使我感到,在这块本来自己有份的土地上,我却成为一个无权无告、随时可以被射杀的人了。

接着从省立一中去高工(两处都有不少平江同学),我特意不走大路,而走上了纵贯协操坪中央的一条小路。小路上匆匆来去的,多半是佣工和负贩,看得出都在为生活奔忙。这条小路在我记忆中本来没有,是这些人在这几年中用脚板踏出来的,完全破坏了协操坪往日的宁静。路旁所见小孩,全都光膊赤脚,已不似儿时游伴衣履周全。地上的趋趋草还依旧,长得也没有过去那样齐我膝盖高了。

进高中后,我很快就投入了反对国民党政府的学生运动。好几次附近学校的学生在协操坪边集合,出发到市中心游行,高喊着“反内战、反饥饿”的口号。老实说,那时的内战隔我还很远,至于饥饿隔我就更远了。为什么从小怕热闹,不喜欢随大流的我,会热心参加此类活动呢?我想,那些霸占我心目中的乐土,散发出难闻气味的外国汽车,还有那露出恶狠狠凶相,威胁着要“射杀勿论”的牌子,它们在我心中激起的愤怒,至少是我之所以要这样做的一部分原因罢。

于是,我喊着反对国民党的口号,唱着“山那边哟好地方”的歌子,在协操坪迎来了解放军和共产党。

又过了十年,我早已由学生成了干部,又由干部成了右派。协操坪也早就成了“山那边哟”一样的好地方,原来的飞机场上盖起了一中的大片新校舍,它北面盖起了规模更大的展览馆,还修了条展览馆路,占据了协操坪的中心。展览馆再北,剩下小部分协操坪,改名叫省体育场,旁边也盖了许多馆舍和办公、生活用房。总之这里是一派新气象,只是空地却已大大缩小了。

反右斗争的后期,省直机关在省体育场召开大会,右派分子也被召参加。我们机关的五十多名右派列队入场,正站在那里等开会。忽然有个右派大声向监管人员报告,说另一个右派站在队伍里读俄文字典,“不像接受教育的样子”。本来那人只是默读,并没出声,众目睽睽,谁都不以为怪。这个当场作出积极“接受教育的样子”的右派分子的公开举报,使得所有的人包括监管人员在内都为之愕然。我原本诚惶诚恐在准备听候处理,这件事却使我猛然觉得世间竟有如此之丑,正如二十多年前在此猛然觉得世间竟有如此之美一样,感慨系之,本来想努力接受教育的心思反而淡化了。

又过了十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省体育场又改名东风广场,成为革命群众集会的场所。我虽摘了右派帽子,仍属于“二十一种人”,没有参加群众大会的资格。不料却有人检举了我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论,就是“为反动文人金圣叹翻案”。于是有次东风广场的宣判大会,便把我押去“陪判”。八月长沙骄阳似火,革命群众有草帽遮阳,有水壶解渴,不停地扇风,还一个个汗如雨下。我是被押去示众的人,既不许破帽遮颜,又不许乱说乱动,更无人供给饮水。呆呆地站立在火炉般的红太阳下,只希望它快点落向西山;可是它却绝对无意于退位,一直高踞在最上头。

东风广场的面积,仅仅为过去协操坪的若干分之一,容纳的人却常常号称十万十几万,起码是过去的十几倍。地上的草全被踩死踩光,顽强的趋趋草也不见踪影了,只剩下一片赤裸的沙砾地,阳光照射下特别炙人。在高音喇叭声中,望着插在死刑犯背上高高的标子,我心想:金圣叹当年临刑时,情况不知如何,怎么还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鼙鼓三声响,

西山日正斜。

黄泉无客店,

今夜宿谁家。

如果我现在被捆起来插上标子,在自己扯过趋趋草、憧憬过“山那边哟”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倒也是人生难得的遭逢,只不知会不会允许我做诗,若能允许,倒可以凑成这样四句:

红日科头晒,

高高不肯低。

黄泉凉快点,

好去斗趋趋。

我想,金圣叹死时还可以写诗留下来,要算是幸运的,死后三百年却真是不幸。如今骂他是反动文人,却大捧其李卓吾;其实金李二人并无不同,都是正统的异端,都写白话评小说,也都是因为语言文字而送命的。有人指责金圣叹,说他死得不够勇敢,写打油诗是在自己鼻子上涂白粉,装滑稽小丑。我觉得,如果自己并不准备抛头颅洒热血,却要挖苦被砍头的人的表现,这至少是不仁,也太欠公道了吧。临刑赋诗,即使真是想“将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也是金圣叹的自由;这自由以他五十三岁的生命作代价,同为人类,只当哀矜悯默,岂能肆逞刀笔,妄加讥评。何况于情于理,被屠戮者怎会为屠夫解脱,金圣叹的打油,亦犹郭亮被讯时所答,“开眼尽是共产党人,闭眼没得一个”,既是他平生一贯风格的表现,也是对暴君暴政赫赫权威表示一点并不在乎的蔑视。指责他的人若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能否如此镇定从容,不失常态,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站在东风广场中的这番遐想,回忆起来还像昨天一样清楚,可是时间却又过去了三十年。真是“三十年一世”啊!

一九七九年我又成了一名干部,工作单位仍在协操坪旁。此时群众大会已极少召开,东风广场的名称依旧,却不再流行。体育场的旧名也似乎没有恢复,实在也无从恢复,因为新的体育场馆已建在别处,这里只剩下几副球门,立在一片空地上,不成其为什么场了。不时还有些少年儿童或老人自己带着球来此玩球(足球或门球),地上的草也就长不起来,未能成为公共绿地。前几年,我早上有时还到此走走。但在既没有花草也没有行道的沙场上散步,实在没有多少兴趣,慢慢也就中止了。只听说有时在此展销商品,又开过彩票。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当然更不会去凑热闹。偶尔经过,三四十年、五六十年前的往事,难免像老电影的片断一样浮现在眼前。今年我已六十八岁,两次脑出血后,自觉来日无多。虽非长沙籍,却算老长沙,也想照长沙人的老习惯,开始收一收自己的脚印,协操坪便是我列为头一处收脚印的地方。

于是,我前几天又到了协操坪(不,只能说是协操坪旧址的一角)。几副球门还在那里立着,只是几年来西边和南边又建起了二十几层的高楼,天空显得更小了。挨着东边的高楼,场地上又加盖起一排排平房,挂着俱乐部、幼儿园、气功中心之类的牌子。不到十几分钟,绕场一周已毕,兴犹未尽,又到相邻的展览馆大院中看看。这里是六十年前协操坪的中心,正是当年扯趋趋草的地方。展览馆早已名存实亡,“大跃进”时热火朝天的气象不复可见,原有房屋被许多单位分割。大院里还新挤进了好几栋高层建筑,现代结构的玻璃幕墙把老馆舍完全压倒了。我是晚饭后出来的,很快夜幕降临,新建筑上的霓虹灯一亮,现出是某某娱乐中心、某某舞厅。的士一辆接一辆开来,下车的多是入场候客的浓妆艳抹的小姐。楼群间留有一片空地,当中一个不再喷水的水池,四周全是水泥地面,寸草不生,趋趋草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一九九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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