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在风里的家乡戏》孟晨露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打我记事起,故乡就有一个喜气洋洋的“俱乐部”,村中较有文艺天分的青年才俊,经大队部认可后,便可到俱乐部上班,成为村中的“非农人口”。

俱乐部的锣鼓班子非常整齐,吹拉弹奏、敲打击鼓样样齐全。演员阵容也非常可观,生旦净末丑,各有人才。舞台在村的正中心,场地略凹,像个巨大的小盆地,松松爽爽,能容下全村人看戏。平日里,这里便是演员们练功的地方,唱念做打,各自忙活。

俱乐部上演了多少部戏,少小的我是记不清的,只知道我姑姑那一辈有个“江水英”、有个“阿庆嫂”,至今在村中被人传叫。最兴旺的时候要数我姐姐那一代。记得他们演过《李双双》、《人欢马叫》、《追报表》、《打猪草》等现代戏。这些戏中的唱段和台词姐姐常在家中悄悄哼唱,我就在旁边模仿,我唱不好,但我从中受到了教育,要热爱生产队,热爱集体,对集体要诚实。后来兴起了古装戏,先后上演过《十五贯》、《七品芝麻官》、《穆桂英挂帅》、《对花枪》等十多部戏。每部戏各有特点,都能教化人心,给人讲明一个道理,让人明白应该怎么去做人。《十五贯》那部戏让我恨死了那个昏官,而对最后的清官仰慕在心。“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更是成了《七品芝麻官》留给我们的通俗名言。而《对花枪》让我们明白了对感情的忠贞是多么的可贵!

若仔细论起来,俱乐部上演的能称得上经典之作的戏,应属《朝阳沟》,其次是《秦香莲》和《打金枝》。排演《朝阳沟》这部戏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社会形势、风土人情和剧种,都特别符合我们村的情况。当时的青年演员大都刚从高中毕业,底子好,与剧情有同感,演起来特别到位。扮演银环的演员名叫林凤,嗓音宏亮甜润,皮肤白净,学生气息浓厚,再加上一对大辫子的装扮,活脱脱的一个真银环,往舞台上一站,称赞声一片。以至于在平日里,还有人冲着林凤唱:“两道眉,弯整整,一对大眼儿忽灵灵”。对此,林凤也是欣然领受。单就这一部戏,她在舞台上一直独领风骚七八载,红透远近乡里。剧中“二婶”的扮演者和“银环妈”的扮演者也夺人眼球。她们把《朝阳沟》传唱得出神入化,全村几乎人人都会唱上几段,唱起来如痴如醉,意荡神迷,有的竟能全剧倒背如流。而让我永远刻骨铭心的是栓宝他们对农村的热爱、对山沟的奉献、对理想信念的坚韧和执着。戏中一句“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让多少人对作为农村人充满了自豪和眷恋,对抚育我们成长的山川大地充满了厚爱和敬仰!

由于剧团名声叫响,方圆百里的村庄都来邀请我们村剧团去演戏,一场戏一百元,这在当时已赶上了县剧团。县剧团听说后来来考察,打定主意要挖走几个演员。有几个配角当时就走了,而“银环”、“栓宝”都没有走,他们清楚,他们的舞台在自己的村中,他们的根在自己的村中。

说起栓宝的扮演者王爱国,还有一段佳话流传。他不仅唱得好,且扮相耐看,竟迷倒了外村的一个姑娘,姑娘执意要跟他搞对象,无奈他已心有所属,未能如姑娘的愿,姑娘在亲戚家哭了两天,不得不无奈地离开……

剧团的发展如火如荼,后起之秀越来越多。古装戏《秦香莲》一炮捧红了新演员“小美英”和黑脸“包公”。小美英人长得俊俏,声腔细腻优美,吐字清晰,情感入戏,一部《秦香莲》,使台下观众无不流泪。首场演出时,小美英的母亲坐在台下,聚精会神地看姑娘演戏,等看到香莲冤情难诉、愤而摔银、高唱“香莲我屈死再不喊冤”时,身为母亲的她竟悲泪横流,忘记了台上唱戏的是自己的姑娘。村中人见了都啧啧称奇,说:“闺女在台上哭,娘在台下哭,真把戏唱活了。”为此,老演员林凤不服输,两个人轮流扮演秦香莲和皇姑,同台如同打擂而出,台上台下掌声如潮,剧情、人气推至最高潮。然而,观众看得出来,大概是由于戏路的问题,林凤无论是扮演秦香莲还是皇姑,都明显逊色于小美英。小美英那双咄咄逼人的丹凤眼时刻随着剧情而顾目流盼,俏语娇音,句句动情。演香莲悲啼中含有骨气,演皇姑高傲中带着霸气,挥洒自如,自然流畅,如高天行云,似山涧流水,让观众赏心悦目。

小美英的美丽与才华,打动了和我同班的一名男同学的心,这位同学竟然抛开了自己的书本和课堂,忘情地追起了小美英。台前追,幕后追;胡同口追,家门院追;直到最后把小美英变成了自己的娇妻……

《秦香莲》中另一个打动人心的角色就是黑脸“包公”,扮演者是后来成为团长的李长锦,他那得天独厚的花脸嗓音,把包公演得活灵活现,剧中的精彩唱段和神情至今让村民模仿不已。而我深深为之动容的是他手送纹银告诉香莲:“这是纹银三百两,带回家去度饥寒,教养儿女把书念,念书切莫再做官。你丈夫他倒把高官做,害得你一家不团圆。”

在那个集体生产的岁月,农忙时节,演员们多次走进田间地头,为大家送上文艺节目;逢年过节,便为村中打造隆重的戏曲大餐。他们那优美的唱腔、俊美的扮相、漂亮的行头、朝气蓬勃的拼搏精神不知感染了多少人。他们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别人,让我们在那物质贫乏的艰苦岁月,享受着无比甜美的精神生活,让我们感受到了人生的美好与意义。然而,大约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没有集体经济作支撑的剧团逐渐走向了解体。

一件事物的成长,需要漫长的过程,而毁坏它,却在瞬间。

由于对土地的牵挂,演员们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去排戏,再加上商品大潮的兴起,金钱的召唤,不仅动摇了演员,连观众也无心再看戏了。一夜之间似乎每个人都变了,命运就这样开始转了个弯。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却让俱乐部全体人员终生难忘。团长告诉大家:俱乐部干不下去了,大家各自回家吧。

那一天,许多人都哭了,尽管早已风闻,但当这一消息真的传来,他们还是按捺不住悲伤的情怀,有的沉默无言,有的假装欢笑,更多的是黯然落泪。他们痛,痛自己一身的好文艺从此夭折;痛,痛满团的好戏箱行将灰飞烟灭;痛,痛俱乐部这个大家庭就要分崩离析。

然而,眼泪扭转不了残酷的现实。

散了,高大的舞台从此寂寞在风里……

从俱乐部出来后,林凤的母亲心疼闺女,知道闺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千方百计要让闺女嫁一个吃商品粮的。最后选中了某矿长的儿子,倒是吃喝不愁,只是没想到嫁过去之后发现矿长儿子有精神障碍,时不时被丈夫关起门来殴打,后来生育一子,竟然也是傻子。无奈,林凤离了婚,又嫁一夫,做起了三个孩子的后妈。可怜一个蜚声戏坛的女主角,就这样流落乡里,成为村妇。难捱的时光,使得她不得不隔三差五到庙里烧香念佛。家乡的庙会上,偶尔也被老朋友们请上去唱上一段,算是对苦日子的一种慰藉。

“栓宝”出来后,倒是做了社会的弄潮儿,到外地经商做买卖。生意很成功,只是没有管好自己的私生活,在外养了女人。妻子在家并不知晓。后那女人卷钱逃跑,事情败露,“栓宝”生意和身心遭受重创,无奈之下落魄回家。真心爱她的妻子,并没有离开他,只是从此不再让他外出,让他留在家里看孩子种地,偶尔打打小工。闲暇时光,人们经常看到他在舞台处蹓跶,有时候在那里一蹲就是大半天,也不怎么说话。

唯一让人可敬的是小美英,俱乐部解散后,她没有放弃自己的喜爱,毅然决然通过考试,被县里小百花豫剧团录取,在县剧团拜师学艺四五载,后又回到村里,一边经营服装生意,一边组建小戏班唱戏。然而微弱的班底,街头路边的场地,零零落落的观众,使得她犹如长在石头缝里的小草,衰衰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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