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光芒,如金色的鱼网弥天撒下,但拯救不了那些叶子——手掌大的悬铃木叶子,一半枯黄苍老,一半青黄憔悴,在鳞片一样闪亮的光斑中颤动,然后迅疾地俯冲下来,低进我的视线里。
一叶知秋。叶片用敏锐的知觉,触探时间,驮着季节。秋天的重量太沉,树叶累了,脊梁压弯了,直不起身子,于是沦陷在一场动荡的坠落中。与风同行,与雨结伴,落来落去,落入一个命定的圈套,无力挣脱。这是木本植物叶子的宿命。明知从生到死,结局毫无悬念,但它仍要生,仍要死。这种艰难的无法和解的矛盾,自始至终,贯穿在所有的生命体中。
行走在晚秋的琴弦上,我的足音和着落叶弹唱的旋律。就像一个不喜不悲的局外人,我目睹眼前不可挽回的衰老,目睹一场浩大的死别。
每个行将枯萎的秋天,我的目光都热衷于追逐那些四处纷飞的秋叶,有一种悲壮之美:树叶像群鸟的羽毛,瑟瑟发抖地在风中起舞,抑或是翱翔。它们以雨雪的形式,从高处降落,直抵大地的胸膛,呓语般破败,衰亡。
离开母体的树叶,无家可归。江河湖水,都不能算是好的去处,好比航行的孤独的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有无限流浪的可能。只有投奔宽厚的地母,才是安全可靠的归依。大地辽阔的疆域,足以安抚叶子的流荡,漂泊,给予它们静美从容的体面和尊严。
阳光轻易地穿越一贫如洗的树冠,照耀在铺满黄叶的地上。被黄叶覆盖的大地,像一座镀金的亮闪闪的宫殿,安放着飘零的叶子;又像一条金黄的光亮的河流,波澜壮阔。每一枚落下的叶子,都是树木淌下的一滴泪。
天有不测风云,叶有旦夕祸福。我想,叶子离开树木,叶柄从树体生生断裂,是因风雨驱逐,来自外部的外因多一些?还是因叶衰蒂老,源于自身的内因多一些?前者像一场意外,天灾横祸似的,后者像一种规律,寿终正寝一样。总之,内外因联手,合谋制造了叶子的落幕。
无可奈何叶落去。坠落,无法自拔地下落,那些落叶,为死而死,多么像一种绝望,万念俱灰的绝望。哦,不,或许更像一种超脱,明眼慧心的超脱,为生而死,如佛家的安然示寂。木心说,什么样的绝望都是轻的。他又说,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超脱。
脱去盛装的树木,留下千疮百孔的伤口,集体沉默着。守得富饶,耐得贫寒。那些裸露的树皮褶皱,仿佛遍布的筋骨一般坚硬强健。那些青灰或黑褐的枝干,铁线一般,奋力伸展向天空,展示一种遒劲、凛然的风骨。它们在休养生息,隐忍地等待新生。有时在梦中,它们会追忆昔日叶子走过的足迹:从豆粒大的叶苞,到拼命绽开,再到郁郁葱葱,最后黯然衰败。一片叶子像一朵花儿,完成了一生的荣枯,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不管是否心甘情愿,时令就是通告,它就得腾出位置,留给年轻的后来者。旧叶子不去,新叶子不来。新旧交替,是树界新陈代谢的一个过程。只有吐故纳新,才能有持续蓬勃的生机。
这个季节,需要如此苍凉而明智的结尾。落叶,是叶子向树木深情的告白。落叶,也是树木向泥土深情的告白。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根在哪里?在泥土里。
小时候,长在外婆家。外婆的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刺槐,一棵枣树。春天时,一串串白生生的槐花,从苍翠的枝叶间垂下,甜蜜的香气,挤满一条老街;夏天时,外婆常坐在午后蝉鸣的树荫下纳凉,一边与街坊们聊天,一边不停闲地做着针线,为家人缝缝补补;秋天时,枣子红了,在风中摇来晃去,用竹竿打下来,脆生生的甜。冷风一吹,两棵树竞赛似的,密匝匝的叶子,今儿落明儿落,没多少天工夫,就落了个精光。指肚大小的叶子,半黄半不黄地偎在地上。外公怕它们被踩脏,每天不厌其烦地拿着一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地将落叶扫到一起,归拢成一堆。等树上的叶子掉完了,地上的叶子也干了,外公会寻个晴天,点火将这堆叶丘烧掉。黄纸片似的叶子在跳跃的火焰中,噼啪作响,化为青烟。外公用篓子装上凉透的灰烬,带去菜园里,再用铁锨挖个坑,郑重地将叶灰埋上。随后他拍拍手上的尘土说,这样就干净了。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向爱整洁的外公,在他质朴的思想里,或许并没意识到,他每年都在为那些做出贡献的叶子举行一场朴素的葬礼,让它们入土为安。他用这样简单的仪式,送别了家门口的老叶子。
木叶飘飞,情思缤纷。有人愁,有人悲,有人笑。李白说:“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以落叶的聚散,隐喻人世的离合,抒发相思的离愁。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借山林广阔的落叶,悲叹己身飘零,年华易逝,壮志未酬。而宣宗宫人则说:“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托顺水而下的红叶寄情,表达渴望冲破宫禁、向往俗世幸福生活的欢愉。说来说去,人的一生,无非诠释着“悲欢离合,贫穷富贵”一出戏,爱着,恨着,笑着,哭着。人生就是如此,笑笑哭哭、哭哭笑笑罢了。末了,皆是人间一枕黄粱梦。
初冬,与树叶一同凋零的,还有我年迈的父亲。他安详地躺在那里,眼睛合拢,头发花白。他的身躯,逐渐失去温度、水分和光泽,像一片蜡黄的叶子,脆弱,不堪一击。我的祖父祖母,我的外公外婆,他们都像落叶一样离开了我。他们站在墙上的照片里,注视着我,眼睛明亮,目光慈祥。但我再也触摸不到亲爱的他们温暖的身体。他们回归泥土,与大地交融在一起,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所有的喜怒哀乐,终会归于尘土。我们脚下踩过的每一寸土地,也许都埋藏着一些黯淡腐朽的尸骨:人类的,动物的,植物的——灿烂的生命之光,曾照亮它们活泼坚韧的身体,一如照亮此时鲜活的你我。它们的灵魂,被大地收容,从不曾消弭。在月光缺席或充盈的夜晚,这些灵魂会跑出来,在它们的世界里,安静地游荡。佛经说,有十方无量世界。我们凡胎肉眼看不见的空间,未必不存在。因此,做人要懂得敬畏。
少年时读宋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觉得真是唯美迷人,不难过的,想那黄叶地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碧云天和寒烟翠的陪衬。中年时再摩挲,蓦然一惊,品出不同滋味。范仲淹一笔扫过的景象中,碧黄翠三色铺开,凄凉的黄叶地才是主色调啊,占据了大半个感伤的画面。与李煜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有异曲同工的沉郁。过去与现在,发生与幻灭,占有与丢失,印证着一种哲学:所有的存在,一切的荣华,仅是路过,终将虚无。这是自然法则。
人类与木叶,同是天涯沦落者。人生犹如叶生。叶来叶去,人来人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活就得活出个好样子,既知这一世的终点,就是金碧辉煌的黄叶地,我甘愿笑逐颜开,视死如归。我将和祖先们一起,在家谱里,获得永生。
如同风搬走了叶子,早晚有一天,岁月也会搬走我。既然这是生命固有的规则,那么我选择坦然接受。彼时,我将成为金黄的落叶,在大地的掌心里,抵达另一种开始。须知,生不是开始,死不是结束。生命轮回,因果循环,是浩瀚的宇宙运行的规律。天道如此,物質不灭。
我们活着,也不过是借了先祖的血脉,住在新的皮囊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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