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浙平原一带水乡古镇相比,芋头侗寨在颜色和意境上更有水墨画的意蕴。尤其是古侗寨依山傍水、以芋头溪流为南北轴线、沿两侧分叉建置的民居沿山谷呈阶梯形次第向上的独特布局所带给人的视觉错位意识,很是贴近水墨画近处写实、远处抽象、色彩微妙、意蕴丰富的特点。站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去看,比如说万佛山之巅,芋头侗寨就像一幅水墨长卷在通道百里侗文化走廊的西北部铺展开来,折射着幽深的景意和气韵。
或许,这幅水墨早在明洪武年间就开始写意,随着那位杨姓侗族青年在芋头溪畔砍树搭棚,淡淡的墨香便氤氲在芋头界一带,再经过历朝历代不断的“浓涂淡抹”,千年架构下的古侗寨被层层渲染,如今,犹如一幅艺术珍品展现在世人面前。仰望抑或凝视这样的水墨,人的心境也变得素雅起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侗寨的一磚一瓦,一扇门窗,一块桥的基石,甚至是一棵生长于石坎上的千年古树。即便这些物件有些陈旧苍老,但都是这幅水墨的底色,都是侗寨生命的一部分。
芋头侗寨坐落的位置确是不错。独特的“山脊型”与“山谷型”民居模式,依地势,顺风水,现清静,山环水抱,凝结天地之气,取得与环境和谐统一的效果,达到本乎自然、生气涌动的审美旨趣。同时,将自然风光与人为创造结成天、地、人三位一体,充分体现了人们衣食住行、祭祀这些传统堪舆学说在侗民族生活中的运用。在这里,我似是读到了《徐霞客游记》中某些文字的意境。
一条芋头溪蜿蜒曲折于侗寨中间,这让一座古村落灵动起来,也让芋头侗寨这幅水墨长卷鲜活起来。溪流仿若侗族始祖母遗留的绸带,缠起一道道古桥,串起一座座鼓楼,连起一栋栋民居,以及戏台、学堂……动静相宜,极尽唯美。溪水岸边古木参天,竹影扶疏,花绽蝶舞。有身着侗族服装的素雅女人临水浣衣,嬉笑声融进溪流,搅乱一溪秋韵。鹭鸟啜破蒲草深处的薄雾,梦幻般隐去仙子般身影……如此诗情画意,在江苏周庄看不到,在浙江南浔遇不着,都写意在这大山深处的水墨长卷之中。
很喜欢芋头侗寨淡雅的基准色调。以侗族人常用的青灰色外加少许暗黄色调配的建筑物,无论是民居木楼还是族有鼓楼,抑或凉亭、桥梁、门楼、古井、芦笙场、萨岁坛、古墓葬群等古建筑,铺陈的是一种本真,矗立的是一种气质,从形式到内容都凸显着民族底蕴和古典意蕴,凸显着通道浓郁的地域风情和历史文化。
走在这六百多年不变的陈年水墨中,脚下缠绵的不仅有古风古韵的车辙,似乎还有正在远去的马蹄声响。因为这里曾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其古驿道为三国时诸葛亮七擒孟获所行之路,为清末太平军石达开部西行之路,亦为民国时红军通道转兵时所行之路。悠久的人文历史,汇集天南地北多元文化之精髓,所以,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古侗寨建筑和古朴浓郁的民族风格。如今,虽然那些古楼、古民居,以及其他古建筑,墙壁或门窗上斑驳的脱痕多少显得有些孤寂寥落,但丝毫不影响侗寨曾经的恢弘气息和如今的时代风情。一座座规矩整饬、布局严整的老建筑如同一部史书的页面,叙说着曾经的繁荣,尘封着久远的故事。精致的木雕、石雕、砖雕,如贴近史实的插图,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古侗寨的意境,用水墨一般的语言描述着古侗寨的深邃和悠远。
侗寨内所保存的建筑,无论是从整体到局部,还是从布局到工艺,都融汇了侗族工艺的传统和山里人的朴实风格,全面反映了侗族的民族史和民俗史。在这几百年不变的陈年水墨中,我能感悟到芋头侗寨的庄重与典雅,仔细品味,还能体味到一种伦理的意象力量给人以哲思和自省,那意蕴里凸显出来的不仅有侗族农耕文化的纯朴,还有执着坚守的耕读传家文化的精脉,更有一个民族文化的厚重与传承。侗寨中高高矗立的门楼,巍然屹立的鼓楼,浸透古韵的风雨桥,想必是侗寨人刻意打造的标志性建筑,透过其宏观和微观的内涵,可看出一个侗寨的缜密规划,一个民族的独特风格,一种思维的卓识远见。而老戏台、萨岁坛、吊脚楼等一些古建筑,则让我们看到了在历史的沧桑巨变中,侗族人遵循着自己的文化逻辑,在古朴而恢弘的古宅里,在沉重而悠远的石板小路上,将古老的文化风情用自己朴素的方式一代一代传承。并靠着这份自尊和自得,用水墨一样的情怀演绎着一部厚重的侗寨故事。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几百年的时代更迭,古侗寨依旧如此的完美和坚固,成为侗民族建筑的“实物博物馆”,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名录。
在芋头侗寨,最具特色的建筑大概要算四大鼓楼了。它们坐落于侗寨不同位置,工艺精湛,建造精美,装饰讲究,巍峨中极尽庄严,给人一种大气与华丽。可谁能想到,它们居然为纯木结构,不施一钉一铆?寨中鼓楼简朴地立于田中,给侗族人遮风避雨,带来生活的希望;龙氏鼓楼昂然立于山上最高处,像昂起的龙头,引领着侗寨人勤劳耕作,生生不息;芦笙鼓楼雕梁画栋最是漂亮,为九层密檐攒尖芦笙顶木楼,下五层为四角,上四层为八角,翘檐上下都塑有龙凤花鸟图案,金光闪亮;而牙上鼓楼最为奇险,一半搭在山坡上,一半悬于山坡下,由十七根梨木柱子支撑,最长的一根竟有九米多高,乃目前所有吊脚楼中最长脚柱,可谓民族建筑中的经典。仰视这些厅堂式、干栏式、密檐式的鼓楼,凝视楼内或雕塑,或绘画,鱼虫鸟兽,栩栩如生,让自然界生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灵性生动,透显威武之美与和谐之美,不禁感叹万千,由衷的为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点赞。
位于山脊顶部的杨氏老宅,是芋头侗寨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一栋吊脚楼。这座历史久远的古建筑,在岁月喧嚣和人心静默中安然矗立,经过三百多年岁月,荣辱不惊,淡定如墨。老宅不远处,有一口水井,相传为乾隆神井,建于清乾隆年间,有着神奇的传说。它的底部和四壁全部用青石板砌成,并盖上一凉亭加以呵护。井水依然清澈甘冽,为村民及过往游客送上生命之源。深深吮吸一口这老井里的水,再看看那座古老的吊脚楼,似乎对所有的物质和精神都有了一种归属于生命真谛的理解。
一棵似和侗寨一般年龄的古榕树屹立在龙氏鼓楼下的山坎旁,茂密的枝叶如同水墨画中浓浓的一笔,意蕴丰盈。那伸向侗寨方向的枝叶,遮住的不只是阳光,还有逝去的岁月。这棵古树是否见证了诸葛亮七擒孟获,在崇山峻岭中运筹帷幄、从容取胜的情景?是否见证了石达开率部西行,统帅千军万马的威武雄风?是否见证了红军通道转兵,开启绝处逢生、走向胜利的光辉历程?是否见证了芋头侗寨这幅陈年水墨,谋篇布局、精心描绘的万千岁月?遒劲的枝丫挑起的不仅是古侗寨如墨的光阴,还有古侗寨厚重的历史。捡起一片飘落的树叶,有沉沉蠕动的意味,一如古侗寨弥散的情愫。
古树下,一簇素雅的碎花,啜着从树叶缝中洒下的暖暖阳光,释放出一种从容与淡定,像是要把整座侗寨的从容与淡定展示出来。在这样的从容与淡定面前,不难理解古侗寨几百年不变的本色内涵,也不难理解侗寨人几百年淡泊的生命真谛。这不可用单纯数字来表述的几百年时光,把侗寨的人和事都凝固成一尊尊泛着绿锈的铜塑。
沧海桑田,繁华落尽,侗寨依旧。千百年来,多少飞檐翘壁在世事更迭中坍塌,多少画梁雕栋在尘土飞扬中腐烂,唯有芋头侗寨这朴素的颜色,朴素的装裱,始终安然在通道山明水秀的厚土上坚守,凸显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生命情怀,矗立着一种岁月不可战胜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不随时间而削减,不随时尚而泯灭,就像水墨凝聚成的厚度,风雨不腐,尘封不蝼。世界和人心就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宁静而守恒。
走进一户老宅,看似凌乱实则有章可循的木窗格子,镶嵌着一个蝴蝶形状的框条,虚实相间;规整隽永的木格子中间,雕工细腻的花朵,刚中带柔;形态各异的鱼虫鸟兽,或动或静,栩栩如生。厅堂上,侗族特有的图案精雕细琢,极其讲究。在这样的空间里仰望凝视,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如同隔着百年的光阴,岁月的风尘虽然熏黑了横梁的颜色,却不忍抹去能工巧匠的杰作。
斑驳的墙沿下是端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水墨一样的服饰,水墨一样的面容,水墨一樣的神态,犹如水墨画中点睛之笔,让老宅立时鲜活厚重起来。就连那不多的话语也是水墨的韵味,简洁明快,一如淡淡的线条和清墨,单纯而自然。这让人想起古侗寨淳朴的民风,每个人都像清墨一点,滴在宣纸上就是一笔纯粹的素描,为人处世行善积德,忠厚传家,用几百年的执着,绘就一幅珍品水墨,铸就一种传统精神。这精神,含有民族的底蕴,含有侗寨人的厚德与纯粹。
一扇窗户把一片天空折射至屋内,于是,古朴陈旧的空气里便有了一抹时代的气息。旧的梁柱、旧的柱石顶起的不仅是一片黝黑的屋顶,还有几百年历史的负重。旧的门窗、旧的挡板拦截的不只是房屋转呈衔接的格局,还有多少代人忙忙碌碌的旧日时光。山墙根部木板裂开的缝隙像沧桑老人脸上的皱褶,刻有永恒的记忆。走进这样的古老建筑,嗅到的不仅是侗寨古老文化的芬芳,还有几百年风雨洗刷、多少代人精心描绘传承至今的诗情画意和积善厚德的蕴涵。
在芋头侗寨,一扇门窗、一幅木雕、一个长廊、一座吊脚楼……都能让人感悟到不同的情感,品味出不同的意趣。这是古老岁月蕴含的古典与优雅,也是东方文化孕育的温婉和静美。
有风从窗户上旋进来,恍惚间,会感受到时光的轮回,身心似是走进一册尘封已久的历史线装书里。从时空里走出,带着纯纯的黑白心境,忽然发现眼前铺陈着一幅幅秀丽的书法,有大开大合的酣畅淋漓,有精细秀美的巧夺天工,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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