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通道县境内,竟然生出满心的欢喜。
因为,所抵达的地方叫“芋头侗寨”,它和我彩云之南的故乡一样,有山谷、密林、小河,有层叠而上的山路和蓝天下在白云间游荡的炊烟,还有,它把村落也称为寨子,让我瞬间亲切得如见到同部落的族人。
2
身为彝族后裔,我从小就知道各民族间的精神愿望是相同的,都是大爱、和美。我们的图腾崇拜几乎都离不开英雄和自然,而所有的祈求,全围绕着吉祥、平安、大地生机蓬勃。
在芋头侗寨,祭祀的萨岁坛从明朝起就在此安然肃穆。我相信,这里可以和神灵相通,具有祛恶除怪的法咒,还盛装着洗涤凡尘的神力,真的,不然怎么能有这么静美的寨子?
三棵青松相应的扇形坛体,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彰显威严。传说,萨是侗族具有至高无上法力的神灵,这位始祖母,保境安民,以女性的慈悲护佑整个部族的子民。
我轻轻跪下,右手贴心口,以自认为虔诚的礼节,向异族的神许愿。祈祷她时刻保佑这所寨子,我爱这里故土一般的质朴人文。
3
在古驿道,我思绪无边。
一条并不宽阔、长约一点六公里的小路,两边,或是木质的吊脚楼,或是陡峭的斜坡,簇拥着,从这头到那头。
古往今来的油盐商,从这条古驿道走过上千年。上千年的日晒雨淋,浓缩在眼前这曲径伸长的青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凹陷路面,写尽每年走过的冬凉。想起了南高原上族人的茶马古道,我的祖先们马驮肩挑,把对人生对族群的希望,踏进足印烙入信念。这是多么共性的生活选择,勤劳、艰辛中,仍然充盈浓烈的乐观向上。
我们都是坐在祖先肩头的孩子,幸运地降生在民生温暖的时代。
古驿道真的已太老,老到可以看见马帮走过的痕迹,这是日子里与我人生路上结伴走过的风烟。在古驿道,我的世界是单一的。勘筑打制成型的青石板铺垫的路面,有微小的高低错落,一块连着一块,紧紧地连接,都是干净如初见的世尘。多少年,这旧时模样依然保持不变。
行走中,我不时站立或蹲下,一次次地拍照,各种声色入镜,哪怕随意捕捉,也总是可以遇见心中想找的那份旧时光。没人知道,此景致与我某年去大凉山省亲的场景,浑然搅合一起,在脑海里重叠。当年,刘伯承元帅与小叶丹土司歃血结盟,红军借彝家的古道北上;眼前这条驿道,红军过草地由此西进,且踏着青石板走向贵州。一北一西,那时那刻为了全中国的解放,各民族无私作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贡献。
不知上天安排了多少心性共鸣的相遇,在前面的路上,等待。
行至半途,遇井,名乾隆古井。无需多言,这是清乾隆年间留下的老物,正是它润泽了一代又一代侗家人。每一滴水夯实的年月都在流淌往事,如同不善张扬的乡绅,质朴间仍挥散岁月沉淀的光,清澈的光芒里,我相遇到丰足的憨厚和纯净。
人的一生都在行走,所有的行走,似乎都聽得到石头若有若无的喘息,从脚下轻微地冒出。尤其,在这条被光阴雕琢的古驿道,石质的路面,有年轮的呻吟。
4
穿行在芋头侗寨的大街小巷,我放松得像远嫁回门的姑娘,随心、随意。
明媚阳光下,村落舒张,沉浸出一种特有的平稳。
在一切商业化、外来文化高度侵蚀的当下,这个侗家寨子,还完整保存着本民族的风俗、礼仪和语言,这让我无比欣慰和感动。全国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如果哪朵花凋谢了,终将是不可再生的遗憾。
秀气十足的吊脚楼顺山而筑,软绵的侗语不时飘过耳边。房舍整洁,民生悠然。日子在淡定地生长,因为发展旅游业,父老乡亲们收入增加,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足。
芦笙悦耳的声音响起,一阵阵传来,撩拨着我,狂奔而至见一干乡亲在展演这种侗族特有的乐器。
大大小小几十只芦笙列阵,有老者使大芦笙,许多青壮汉子使中、小芦笙,高低音交织而出,曲调婉转,音域宏远,气势雄壮,在演奏中还加入粗犷且幅度较大的蹲步、跳跃、点步、踢腿等动作。这是仪式性舞蹈,旁边的侗家大哥告诉我,在稻谷收获后或来年春播前,吹芦笙跳《芦笙舞》是为表达收获后感谢神灵和播种前祈求丰收的心愿。仿若诉说的边吹边舞,使我的内心震撼至极,眼泪激动得不知不觉间夺眶而出。
作家是寻找语言的流浪者,此时的我茫然失语。这瞬间,我找不到言词来描述所见所感,只能安静分享乡亲们发自内心、倾情表达的对身处的大时代的热爱。他们遵循传统,以这份独特的传承写尽对当下的心满意足。
5
我在立春的日子来到侗寨,被这方安然的阳光温暖。
我的目光穿越清澈的河水,跨越云绕寨子的薄雾,从山路缓缓到山顶,又从山上下来,与寨子里的男女老幼相伴。思维在习惯性发散,想起《离骚》中的句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人生、现实、小环境、大社会都需要这种精神。
6
行至半山一户人家门前,有位慈祥的老妇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和我打招呼。
片刻略为磕绊的交流才知,她家小孙女今天 “引妻”,也就是出嫁。依侗族的风俗,已在凌晨被新郎带了一群小伙伴,提着灯笼接走,所以,今天是个大喜日子。老人家很高兴,拽着我让进房喝喜茶。
入乡随俗,我接过茶水,以彝族的半鞠躬礼向老人家表示诚挚的祝福。
坐在院子中,老人很健谈,与我就婚俗、就现在和以前的变化,娓娓道来。她说寨子比她小时候好太多了,周边也越来越漂亮,国家还给她这样八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很多关照,生活很幸福。老人还告知,她的大孙子会开小汽车。那份自豪感,洋溢得铺天盖地。因她的快乐而快乐,我们絮叨了许久,老人突然夸我极像这个寨子的女人,瘦瘦的,很漂亮。我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愉快地收下她从院子摘的一朵杜鹃花,别在长发间,然后不管不顾她是否理解,说了句有点官方的语言:天下民族一家亲!
行程不允,婉言谢绝喝喜酒的邀请,许下了明年来参加大戊梁歌节的愿。
与老人别,她用歌一样清亮的声音说:你明年歌节要来哦,我会唱阿妈传给我的山歌给你听的。
7
湘水虽寒,但春天毕竟是来了。
不时, 经过的院落和山路边,有杜鹃花一丛丛绽开,不知名的鸟叫声,嘈杂地从寨子周围的林子里传出来。
天高云阔,我边走边拍照,不断有鸟儿从镜头前翩跹而过。转入山谷向阳面,一片结满花骨朵的桃树撞进视线,含苞欲放的花蕾,丰硕饱满,坐密了每条树枝。我惊讶大叹:美,怎么可以如此淋漓尽致?
尽管来得太早,但大美已成形排开。
安静的乐土,清新恬静,远离尘嚣,我长久呆在花枝下,不敢忽略,不想离开。
8
在芋头侗寨,吊脚楼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一栋两栋的吊脚楼很寻常,十栋八栋也掀不起波澜,可一个寨子顺山势而起,交错向上,从寨前的风雨桥到寨里的龙氏鼓楼、芦笙鼓楼、崖上鼓楼,以吊脚楼和类似吊脚楼的建筑风格,延绵浩荡奔来眼底时,我除了佩服的惊叹再无赞誉之词。从此,我确定,词穷,就是指在伟大面前的彻底无语。
指点着大片吊脚楼,就寨子自然风光与人为创造缔结的天、地、人三位一体建筑历史,陪同的朋友口不停息讲解着,声声传入耳畔,我静静地听。随后悄悄脱离众人,走进一半搭在山坡上、一半悬于山坡下的崖上鼓楼。扶着栏杆,我仰视这所老楼的雕梁和大柱,看烟熏火燎的沧桑给板壁涂染的铮铮光亮,感受它九点一米、世界最长的吊脚,感慨无边澎湃,为侗家的能工巧匠深深骄傲。
总认为自己是个民族情节较浓重的人,不是至高的壮美和偉大,极少能打动我。曾经,我在本部族成片辉煌的土掌房前,激动到浑身发颤;而今,面对反映了侗族民族史和民俗史的建筑群,我完全陶醉。从心底无限感激侗族祖先,感谢他们让几百年后的我,知道了一个民族蕴藏的博大智慧。
我相信,这被称为侗族建筑的“实物博物馆”,一定有民族的融合、文化的共融、社会的和谐;我还相信,奇迹,并不是谁都能创造的。
祝福送给不分民族的劳动者!
9
这里山高水长,这里春种秋收,这里民风淳朴,这里是清风明月上的寨子!
我的思绪跳跃,我的感悟奔腾,我的赞叹万千。
“乐不思蜀”成了现实,与先生撒娇,让我,一个彝家女子留在侗家村寨,可好?
这分明就是我梦里的东晋桃花源,荷锄随朝阳摇摆,身影在余辉下延长。宁静、平和、恬淡,却行板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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