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母亲看着看着电视,对我说,她在黑暗中过了一辈子。忘了那是档什么节目,可能跟阅读有关系。我说,你活得并不比别人差。母亲说,不识字,一辈子睁眼瞎,可不就在黑暗中。母亲的话把我惊到了,母亲的遗憾,原来这么深重。末了母亲说,好在我把自己的女儿培养出来了。
在母亲看来,识字,读书,是通向世界的明灯。她没有这盏灯。始终也没有。
可我觉得母亲是天生的教育家,在我印象里,她从来没有为读书的事责备、抱怨过我,不责备我成绩不好,不抱怨自己为供养我们兄妹读书吃尽苦头。她只有一个农妇的信念,只要她一门心思做好自己能做的,我们就能把书读出来,像她希望的那样跳出农门。她从不考虑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天生愚笨,会不会在学校不够努力,她对孩子只有百分百的信任。相比她,我在对女儿的教育上,真的不够称职,我会忍不住责备,忍不住教训,我可能表现了过多的失望而不是信任和鼓励。
从未好好回想过在读书这件事上母亲为自己做过什么,意识中她似乎只是尽了一个母亲照顾孩子的义务,因为她不识字,她不懂教育,从学校回家,我更愿意跟做教师的父亲交流,写回家的信,也多是在跟父亲探讨人生、诉说委屈,到末尾才问候母亲。原来我在心里这样轻视过自己的母亲,以为她没有养育过我的精神。现在回想,往事点点滴滴呈现,母亲在读书这件事上不仅给过我太多的照料,而且是很好的陪伴和教育。
我的启蒙教育在生产队长的堂屋里,自己带板凳和桌子,就连热饭的柴也得自己带。母亲早早给我缝好了书包,是一个斜挎的枣红色布袋,有盖儿,新崭崭的,很洋气。山里的娃连衣服都没得穿,母亲却花布票花钱,给我做了新书包。母亲说:红儿从今天开始,就是一个学生了。每天,无论多劳累,母亲都会陪着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我捏着毛笔,一笔一画,写得满手满脸都是墨,她在灯下纳着鞋底,不急不催。等到我会写汉字时,开始帮母亲在工分本上记账,母亲说,我是她的小账房先生,这下子别人打不到她的马虎眼了。我学会了写“薅”、“茬”等生字,今天在沙弯薅草,或者今天在燕麦槽毁茬,用这种方式,我熟悉了各种农活,还有老家每一块地的名称。到年底母亲就拿着这份账本去和会计对账,然后带回我们一家人的口粮。读到小学三年级,从小队转到大队的中心小学,从家到学校,每天需翻三座大山,将近15里山路,对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远。从太阳出山出发,到学校,第二节课已结束,上午文化课,下午劳动课,也就是说,我一天只上了两节文化课。冬天最不好过,遇上下雪的日子,山路结冰,亮得像牛眼睛,脚上绑着草要子,还是滑得很,真怕滚到山下去,也不知道母亲担了多少心。放学回家爬到第三个山头的时候,天就黑了,母亲打着火把接我回家。父亲在另一个县教书,难得回家,哥哥在学校寄读,家里只有我和母亲。生产队的劳动一天不能少,家里的事也得抽时间做,生存成为第一需要,可母亲还得照顾我读书,煤油灯下的陪伴,成为定格在我脑海中的童年记忆。
这样读书跳出农门很难,我们举家搬到了父亲教书的镇子,对我来说,算来到了天堂。一家人团聚了,家离学校只十来分钟路程。可是,我的学习完全跟不上。在老家,我们只用毛笔,一只毛笔,一瓶墨水,语文数学两本书,这就是学习的全部家当。作业用毛笔写在纸上,当堂做当堂交。新学校用铅笔和圆珠笔,我抓不住硬硬的笔杆,也写不出像样的字,用老师的话形容,我写的字像飞蚣。语文还好说,从帮母亲记工分开始,练出了基础,数学则完全不懂。新学校老师布置很多家庭作业,感觉怎么做都做不完,常常写到很晚。有一次作业太多,写到十二点还没完,我边写边哭,母亲劝我写不完算了,不写了。可我非得要写完才睡觉,母亲熬不住,放一个小板凳在床上,让我在板凳上写作业,自己歪在一边陪着我。做了一天农活,她多想躺下歇歇,面对我的固执,她能做的,仍是陪伴。想起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每次做作业,总是嫌她慢,到最后忍不住又吼又打,有几次还撕了她的作业本。跟母亲一比,我这个知识分子太不懂教育了。如果那时她对我又吼又打,我对学习会是什么态度呢?她的耐心和信任,培养了我对学习的责任心。对比母亲,想想自己对女儿的态度,真是惭愧得很。
读到小学五年级,我的数学差得一塌糊涂,小学前三年,在老家算得上没有学习,只不过认了几个字而已,转到新的学校,数学对我来说,成了天书。数学成绩差,严重打击了我的学习积极性,数学老师的责骂促使我决定不上学了。那天早晨我赖在床上,母亲怎么哄都不起床,母亲知道了我不上学的原委,没有责骂我,只说,你不上学,想和你妈一样当农民种一辈子田?然后不理我,洗衣服去了。母亲没有出坡做活,想必还是对我不放心。我躺在床上饿着肚子想自己的出路,说不读书是假的,怎么都要去读的,可想想数学老师教训我的话,又觉得委屈,我并非不想学、不爱学,只是基础太差了,眼前一抹黑,怎么学都白搭。数学老师跟父亲是朋友,他教训我也是一番好意,见我没上学,家访来了。母亲在屋外大声和数学老师说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意思是老师上门来了,快起床吧。可我就是不起床,母亲的宽容让我自小养成了一点小女生的娇气。数学老师说他批评我是严厉了些,眼看小升初了,他替我着急,如果我因此不读书,他罪过可大了。母亲笑哈哈地说,小孩子的话你也信,老师批评学生本就是应该的。数学老师承诺给我补基础,让我快点上学去。母亲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件事放在别的家长身上,骂是轻的,肯定得一顿好打。可我的母亲在教育孩子上有着直觉的聪明,知道来硬的效果反而不好,她给时间让我自己把问题想清楚,并不急着教训迷途中的孩子。
读初中,迷上了看小说,常常耽误了母亲交办的家务事。找猪草时,把书藏在篮子里带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忘了形,到饭点了,篮子还是空的,于是在篮子下支几根木棍,胡乱扯几把猪草提了回去。母亲知道我的把戏,从不说破。放假了,晚上趴在被窝里读小说,早上起不来,母亲不喊我的早床。高中和大学期间,一家人只有寒暑假团聚在一起,父亲不仅支持我读书,还鼓励我写作。母亲再不要我做家务事,我真的成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母亲特别配合父亲。我成了家族和村里有名的书虫,走到哪手里都有一本书。现在想来,青少年时期的可贵阅读,多亏了母亲的默默支持。并非家里没有事情可做,父亲教书帮不了她,哥哥一直在外读书很少回家,那时责任到户,母亲非常需要家务上的帮手。可她宁愿自己忙点累点,让我心安理得地沉浸在阅读的时光里。我乘着书的翅膀翱翔在母亲不懂的世界,那是她一辈子到达不了的地方。我忽略了母亲的劳苦,以为那是世上父母都应该做的。母亲从不过问我看什么,从不说看闲书耽误学习,或者像我的一些同龄人的父母那样,认为看书是无用之事,不如帮家里干活。也许母亲喜欢女儿手不释卷的形象,她希望我成为一个跟她不一样的读书人。
直到我考上大学,母亲才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培养我把书读出来。她自己没有读成书,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有知识的人。原来母亲心里蕴藏着这么大的一个决心。此前她从来不说,因为这个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我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她可以说出自己的决心了。可是在我学习成绩不好的时候,在我嗜闲书如命的时候,在无数个学期的等待中,她表现得那么有耐心,那么有信心。我知道她有过担心。到县城读高中,一走就是一学期,寄回家的信父亲都会念给母亲听,无论我信中所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母亲总是边听边抹眼泪。无论我在学校好还是不好,母亲的担心永远免除不了。
如母亲所期待,我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几乎每天都和书本打着交道。可我也有了遗憾,我写的书,母亲读不了,我为她写的文章,母亲也读不了。好在有父亲这座桥梁。以前,父亲给母亲念我写回家的信,后来,不写信了,父亲开始给母亲念我写的文章。36岁那年母亲第一次住进了医院,我写了散文《三十六年》,那是我第一次写母亲,也是我第一次在《散文》上发表文章,父亲把文章一字一句念给病中的母亲听。我不知道母亲能否听懂我的文章,女儿的文章变成书上的文字,再由老伴儿念给自己听,母亲享受着这样的时刻,那时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我想就像小时候她喜欢我读书的行为,现在,她同样喜欢我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作家吧。女儿小的时候,只要我坐在电脑前敲字,母亲就会带着她玩,不打扰我写作。在母亲眼里,写作是一件严肃的神圣的事情。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我也曾试图教母亲学习拼音,教她查字典,然后可以自己读书,看电视的时候识得字幕。我现在后悔没有认真去做这件事,母亲下那么大的决心把我培养成一个读书人,我却没有同样的决心把母亲培养成一个识字的人。俗话说,世上只有瓜念籽,没有籽念瓜,确实如此。父母从来都乐意为孩子付出所有,乐意为父母付出所有的孩子却十分少见。至少我没有做到。
母亲把通往世界的明灯给了我。我反哺了什么呢?她感到欣慰,女儿终于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一个别人眼中的作家,可她回想一生,还是遗憾不能通过文字去了解这个世界,感叹自己在黑暗中过了一辈子。而我,她寄寓了自己读书理想的女儿,一直对她所面临的黑暗视而不见,觉得她不识字的生活理所当然。中国孩子和父母之间羞于表达感情,就算我们这样开明的家庭,把自己的文章读给母亲听,在我也有点难为情。但这一次,我要亲自读这篇文章给母亲听,告诉她我的愧疚和感恩。跟她说:如果有来生,我做母亲你做女儿吧,让我把这生欠你的,来个感恩回馈。而这一生,让我成为你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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