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无赖张三到土豪张三,这一过程是十年,也可能更长,但实实在在地讲,就是十年。长出来的日子,连根加蔓,那都是虚的,阳光一晒风一吹,影儿都不见,纯属瞎扯。那是把张三往大里吹捧,相当于镀金了。张三掰着手指头算。妻子汪小荷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客厅里的灯光亮得人都没有影子。有时汪小荷抱怨,太亮了,刺眼。但,张三喜欢。张三喜欢的东西,别人不敢言语,特别是近两年,张三的话就是圣旨,张三的示意或眼神,都是命令。她汪小荷也只有服从的份儿。但是,汪小荷不安了,不安的汪小荷,终于坐在张三侧面的沙发上,两个小巧玲珑的大拇指转着,时快时慢,转了一会儿,忽然用手拢拢头发,额头已汗湿一片。汪小荷勉强笑笑,说:“这一次,怕是扛不过去吧?”
张三正沉浸在巨大的激情当中,好像没听到,但当然是听到了,说:“啥?啥扛过去扛不过去的?有老子在,啥事都没有!”张三喜欢称自己是老子,对谁都这样称。张留根第一次听到张三当着他的面儿称“老子”时,拿笤帚的手,哆嗦了一下,颤着声问:“啥?”张三气冲霄汉,厉声说:“老子!老子现在说一不二!”张留根的手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脸煞白,嘴唇都青了,接着抡起笤帚,就是没敢砸下去。他被张三大无畏的气势吓呆了。张三双眼瞪得溜圆,眼光特毒,像喷射出的麻药,瞬间就把张留根的意志瓦解了。后来好多次,张留根只是叹息。他不怕张三的拳头,拳头再硬,打在身上也只是皮肉伤,疼一阵儿就过去了。他挨过打,而且不止一次,好多次,多得都记不清了。张留根是个菜贩子,上菜时和菜老板讨价还价,讲过火了,菜老板劈脸就是俩耳刮子。张留根也不觉得丢面子,捂着脸嚷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天经地义!”虽然挨打了,心里却踏实,看来人家的价钱没谎。和别人争卖菜的摊位,争不过,挨了打,也倒洒脱。该争的必须争,争不争是态度问题,争来争不来是能力问题,没啥大不了的。秤杆子里的买卖,讲究抬头看人,低头看秤,抬头低头认的都是钱,这里面的说法多了去了。但有时看走眼,缺斤短两了,被人找回来,挨一顿打是小事,被踢了摊子砸了秤,那就亏本亏大了,但也没啥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终究还是自己赚的多。所以张留根聊以自慰的口头禅是,吃亏人常在,吃亏是福。有时他竟能哼着唱出来,一手拿了秤盘子,一手拿了秤砣,敲着唱,一唱三叹,抑扬顿挫,唱得有模有样。当然是私下里,大庭广众下他是不敢的。张留根的这种状况结束于张三15岁那年。15岁的张三,貌不惊人,眼睛贼亮,从不正眼看人,睇瞅人。但,准。菜老板何老大打了张留根,张三领着几个小兄弟前去讨说法。几个毛蛋孩子,何老板自然不放眼里。何老板说,我就打了,咋地?何老板五大三粗,自以为几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他们摆倒放平。张三让他再说一遍。何老板藐视他,刚一张嘴,张三给了他一个封眼锤,然后抄起秤砣,把何老板的头砸了个血窟窿。何老板损失惨重,鼻梁骨断了,血淌了一地,老命差点就没了。几番权衡,经公不如私了。张三却一战成名。也就是从那一年,处理完何老大的事情之后,张三以完胜的姿态,形象高大起来。
儿子是老子的老子,虽然起初很不爽,尤其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儿,张留根总感觉一股热血往脸上涌,像被冷不丁地抽了耳光。他低了头,十指交叉,狠狠地绞在一起。但次数多了,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老子就老子吧,张留根想,当然也是劝自己,他爱咋说就咋说,反正他是自己的儿子,是张家的子孙后代。认真说起来,张家到了他这一辈,都是低微贫贱的,而张三横空出世,成了耀眼的星。他张留根也跟着沾光,能人前显贵了。张留根认真算了一笔账,张三在他面前称老子时,从时间和空间上讲,都是瞬间的事情。而他在人前受到的尊荣和礼遇,却是无限大。如此一算,张留根心里平衡了,腰杆陡然间就硬了,直了。他也卖菜,但此时已非彼时,彼时是养家糊口,惨淡经营,此时却是闲着没事干,打发时光。时光像小溪里的流水一样,时而怡然自得,时而欢畅奔流,偶尔的浪花涟漪,那都是他笑声里的音容朗朗。市场的西北角,有一块空地,闲置久了,成了垃圾场。冬季夏日,卖不尽的蔬菜随意扔在那里,编织袋、塑料袋,在成堆的垃圾上面,脏兮兮的,一阵风吹过,扑鼻的腥臊味儿。张三忽然觉得,这块地应该大有用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用。为此他闷了好多天,直到一天早晨,他和几个小兄弟给摊主派送塑料袋。塑料袋是市场专用塑料袋,大号小号中号都有。派送塑料袋也是他的创举,成了他的营生。之前摊主们都是自己去塑料袋批发地买,他也是给张留根买塑料袋时突发奇想的。这样太不方便了,而且乱。张三从骨子里讨厌乱,有条理,物归其位,是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他决定从批发商那里批发塑料袋,然后同等价位卖给摊主们,送货上门,服务到家,既方便了摊主们,自己也从中挣个差价,果然受到大家欢迎。张三受到了鼓舞,索性放开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找到塑料袋生产厂家,要求在塑料袋上印上“黄家村市场专用”字样,在塑料袋下面印上联系电话。如此一来,他张三成了名副其实的名人,他的生活,和众生间有了某种如丝如缕的联系,若有若无,却又息息相关。
那天早晨,他和小兄弟们派送完塑料袋,也真是奇怪,他看到的都是嘴,一张张咀嚼着的嘴。早晨的市场,颇有些冷清,摊主们摆放好货物,忙里偷闲中,往嘴里填吃食。嘴是无底洞,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无底洞。咸菜馒头,油条烧饼,煎饼大葱。他们吃得匆忙,有时一口食物卡在食道里,艰难地伸长脖子,翻转白眼珠。那样子,让人感觉吃口饭竟是那样难,能果腹竟是那样不容易。一杯水、一碗汤、一碟下饭小菜……张三如此想着,猛然一拍脑门,对对对,就这么办!两个月后,张三在市场西北角那块空地起了两间平房,招牌一挂,大地红鞭炮一响,张三早餐馆开张营业了。
二
汪小荷看着张三,眼珠不错,足有两分钟。有那么一刻,汪小荷神思一恍惚,眼前的张三,已非7年前的张三。7年前,张三还是一个鲁莽汉、愣头青,精干敏捷,身手如饿狼雏鹰,事情有三分,能做到十分,凭的是胆识和凶悍。也非5年前的张三,5年前,张三羽翼渐丰,步态轻盈,在市场里兄长弟短,和气如三月里的春风,人脉宽泛,路路畅通。现在的张三,红光满面,肥头大耳,鼻尖上,皮薄如蝉翼,三三两两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屋里开着空调,张三的额头上,还是生出了细密的汗珠,用手拭之不绝。汪小荷起身拿块毛巾扔过去,张三伸手接着。张三的皮肤白,肉肥,肚子凸显如临产的孕妇。张三用毛巾擦完脸,再擦前胸和肚子,汗水随擦随出,像注水注过头的猪肉,水滴落不止。
张三说:“妈的!这酒!”汪小荷紧着问一句:“都有谁?”张三说:“还能有谁?疤瘌头和九指神丐他们,共八个人!”汪小荷就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脸色霎时凝重,说:“咋和他们在一起?”张三眼皮一翻,目光如电。现在,按照张三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整个一废物了,不像先时那么有力量了。说这话时,张三一点儿都不颓废,反倒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汪小荷也有自己的看法,打打杀杀冲锋陷阵是绝不能够了,那确实曾经是张三自己的力量,气贯长虹,无坚不摧。但是现在,张三似乎拥有另一种力量,目光凌厉,好像眨巴眨巴眼,就能促成一件事,也能毁掉一件事,可怕,却又想不出可怕在哪里。就连身边的人,都对张三怀有一种敬畏之情。原先是怕,现在是敬畏,怕和敬畏是不一样的。所以现在的张三,不论走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汪小荷心中惴惴不安,特别是这一段时间,右眼皮老是跳,好像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汪小荷问:“他们呢,他们是拆还是不拆?”
张三说:“拆?那么容易?当然是不拆!”
汪小荷松口气,正前倾着的身子一下就倚到沙发背上。汪小荷说:“不拆——是法大还是违法大?听说市委刘书记是拆除违法建筑专项小组的组长,只要是违法建筑都一拆到底。”汪小荷的双臂抱在胸前,裸着的白生生的臂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汪小荷用手摩挲着,冷不丁身子抖动了一下。然后,她看了一眼张三。张三浑然不觉,好像依然沉浸在盛大的喜庆和某种强大的气场中。张三忽然一挥手,说:“妈的!拆我的饭店和库房,就是要我的命!”那架势,英雄了得。
实际上,从土豪张三到英雄张三,就是喝了一场酒的时间。疤瘌头做东,九指神丐作陪,另外五人,都是在市场上、社会上有影响的人。当时,疤瘌头给他打电话,说兄弟们聚聚,非常时期,要统一战线。话外之意,是把恩怨都放下。张三一口回绝,他从眼缝里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他和他们不同。去年疤瘌头扩建了门头房,说是扩建也不是扩建,就是在门头房前面,用铝合金搭了一米长的棚子,整个门头房的空间就宽绰了。当时也没人管。独此一家,门头房往外探着,像个帽檐子,别扭。别扭的事情还在后面,没过10天,市场上的门头房,只要能搭的,都搭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大的。本来两米宽的道路,汽车都能开过去,结果大家都效仿,别说汽车了,骑辆电动车都费劲。路窄成一小溜,堵。车堵人堵心里添堵。张三就骂,等老子当家了,把龟孙棚子都拆掉!他妈的一点章法都不讲,一点规矩都没有,乱套了!疤瘌头喝了酒,带了两个小弟,都扛着砍刀。那阵势,非要让张三把说出的话像吃屎一样吃了。张三不怕,没等疤瘌头他们稳住脚,张开嘴,张三顺手抄起板凳,把疤瘌头抡倒在地。两个小弟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张三踹了疤瘌头两脚,疤瘌头狗一样在地上蜷缩着,呜呜叫道:“张三你不仗义,偷下手!”张三一听火就起大了,蹲下身子,拿手拍着他的脸,说:“妈的我不下手,躺在地上的就是我!”疤瘌头不服气,骂:“狗日的张三,今天你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张三放开他,拍拍手,说:“弄死你我犯法,我现在就让你进局子!”张三当然是吓唬吓唬他。谁做的什么事情谁都清楚。都是懂法的人,都是明白人。问题的关键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不醒的是装睡的人。后来疤瘌头说,三哥你是黑老鸹趴在黑猪腚上,光看到猪黑了。你那个餐馆变成了饭店,从两间到四间,又在上边起了四间,成了酒楼,俺们是违建,你那个就合法?张三说,合法不合法的且不说,我那个饭店不碍事,不挡路,而且还给商贩提供了便利,盈利是盈利,盈利是盈在服务上。你们呢,你们是完全的私心私欲,而且还制造了麻烦和混乱。疤瘌头眼里放着光,手里的两个铮亮的钢球越转越快。疤瘌头说:“人得讲理啊,道理上讲不通,说啥也白搭!我就听你一句明白话——是不是违建?”张三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有口气在胸膛里膨胀。疤瘌头说:“三哥也是条汉子,说句话就那么难?日后你还怎么服众?”张三挺挺腰杆,狠狠吐出一个字:“是!”说完,忽然听到一阵树叶子哗啦啦的响声,几只麻雀轻盈又疾速地展翅飞向天空,眨眼间就不见了,一片树叶子坠落在脚前。
疤瘌头伸出大拇指,在张三眼前晃着,得意忘形地笑道:“三哥果然是男子汉,顶天立地!”这一句赞,张三喜欢,但一看到疤瘌头得了天下般的欢喜,又十分气馁。疤瘌头作势一鼓作气,穷究下去,说:“三哥的违建,一百多平方米,俺们的门头房,搭个棚子,不足十平方米,三哥竟说那样的风凉话,搁谁心里能痛快?同样是婊子,三哥给自己立了贞节牌坊,却把俺们往死里作践!你倒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三默然无语。脸上的汗汇集成溪水,从稀疏的头发里、额头间、耳根后流出。张三用手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疤瘌头说:“哥哥那天要把我送局子,我知道哥哥懂法占理,我持刀行凶、寻衅滋事——哥哥外表像阎王,其实是菩萨心肠哩,这都知道,黄家村的人知道,市场上的人知道,所有知道哥哥的人都知道!”
三
人怕敬,这一敬,就把张三敬到了酒桌上。饭店是市里上档次的饭店,醉八仙。疤瘌头专门派了小弟开着自己的那辆路虎,去接张三。电话里疤瘌头说:“现在交警查酒驾,城管拆违建,都厉害着呢!”接张三的小弟,站在路虎旁,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说:“三爷,您请上车!”张三说:“麻烦不麻烦?我有腿有脚,也有车,还用来接?”手往上托托肥硕的肚子,钻进车里。其实是说了废话,也算是客套话。人家这是对自己的体贴和孝敬呢。算是把自己抬起来了。而抬起张三来的,是排场和氛围。饭店里的门开了,张三一脚踏进屋里,就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像撒着欢儿被引燃的干柴,飞溅着火星子。有人起猛了,椅子哐当摔在地上。疤瘌头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掌声戛然而止,说没就没了。完全的静,张三晕晕乎乎的。往前看,大圆桌,主宾的位置空着,虚位以待,肯定是他的位置了。
疤瘌头脸上放着油亮的光,眉毛都在笑着。疤瘌头清清嗓子,声音洪亮地说:“热烈欢迎本市杰出青年、优秀青年、城市文明建设先进工作者张三先生!”然后带头鼓掌,哗啦啦,掌声雷动。掌声冲劲儿一过,疤瘌头又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张三有一阵晕眩,接着调整过来,感觉自己瞬间高大起来。这都是真的,只是当时的授奖仪式一完,就恍若隔世,再没人提起。现在,疤瘌头又让他重温了,感激感动是次要的,关键是面子。疤瘌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给他往脸上贴金呢。说起来,他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这些人,只知道挣钱,唯利是图,个个都请了貔貅,做貔貅样的人。他也请了貔貅,在家里供着,在车里安着,他的貔貅是动的,他的貔貅也吞纳四方之财,只是,到了一定时候,他会从手指缝里,流出一些金银来。至于到了什么时候,也说不好,就是感觉,到时候了,就应该这样做了。他的早餐馆扩大规模,挂上黄家村饭店的牌子,他老感觉有件什么事情需要解决,琢磨了几天,饭店里的地总也不干净,特别是下雨天,泥污满地。他决定把不干净的地解决在饭店之外,思来想去,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饭店前的那条泥巴路硬化。当时村支书孙大拿和他开玩笑,说修半截子路是修,修一条路也是修,修路搭桥,大功德呢!后来就把市场里的主路都修了。花费不小,张三为此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市场里路过,总有些声音在他耳边、身后萦绕。“张老板!”“张大老板!”“这路都是他修的呢,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搁谁能舍得?”也有说他是憨蛋的,白白拿出那么多钱修路,图什么?有时张三也深究这个问题,当时只是想为了自己方便,后来孙大拿说修路是大功德,其实骨子里,他张三早就对市场里的路看不顺眼了,到雨雪天,市场里就变成新版的“行路难”;或许还有一个念头,至少修了路,自己也方便……有些事情,真想说出具体是为啥,却又说不出,似乎都是,也不完全是,糊涂得很,甚至都迷茫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张三因为修了路,给市场上的人行了方便,他因此获得了深厚宽泛的人脉和绵绵不尽的财源。每天早上,他一开饭店门,就可以看到各种菜蔬,足够一天的用量。这是看得见的财富,却不是数字能精确计算出来的,还有看不见的呢,比如只要他张三一出动,哪个不给三分面子?到哪里不受到礼遇和优待?说到底,这都是蕴藏于生活深处的一笔财富,像井里的水一樣,源源不绝。
酒桌上,每人胸前搁着一个高脚酒杯子。张三看了一眼,口小肚大,这是二两的酒杯。这样的酒杯,一般酒桌上不用,酒量小的不敢用,酒量一般的掂量着用。张三知道,这是照死里灌,这样的场面,有哪一个皱皱眉,就不是人,就是孬种。在这些人面前,张三有足够的自信,从疤瘌头数起,一二三……也就是疤瘌头能和他喝个差不多,其他人,如果跟他一样喝,到最后都得趴桌子底下。张三看着一张张脸,都是笑着的脸,嘴角的笑,眼角里的笑,眼神里的笑,眉毛里的笑;附和的笑,会心的笑,敬畏的笑,仰慕的笑;真心的笑,虚假的笑,阴险的笑,不屑一顾的笑……张三暗自点点头,心里亮堂着呢。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他等着。酒到三分时,大伙哥长弟短地捧他,跷着大拇指,夸他本事大,能力强;酒到五分时,已经有两个人舌头短了,数说他为老百姓做的好事、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拍马屁拍到点子上,张三头嗡一声,酒劲儿往上冲。他一挥手,说:“别、都别说了,不就做了那么几件破事么,都是随手就能做的事情。”张三一开口,顿时鸦雀无声。张三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两下,忽然停住了,两个手指头哆嗦着,话吐了两吐,带着哭腔吐出来:“他妈的是真可怜人,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孩喝牛奶,他老子不给他买也就罢了,还揍他……真他妈的不是人!”九指神丐忙把烟递上来,疤瘌头手里的打火机啪一声着了。张三忙用手捧住疤瘌头打火机的手,吸着了,再用手使劲儿拍拍疤瘌头的手,以示感谢。张三说:“我不是纯心做好事,更不想得什么荣誉,就是看不下去了,所以就做了!”
大伙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三哥名利双收啊!三哥仁慈啊!三哥有心栽杨成大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好像都醉了,醉了的话语里,都见了真性情,都把一颗心掏出来摆在桌面上。疤瘌头睃眼众人,都群情高亢,又乜斜一眼张三,张三已经喝到了一定程度,好像端坐在一辆车里,被人推着拉着,皇帝一般。是时候了,疤瘌头想,疤瘌头打了个饱嗝,打饱嗝的内容有些夸张,疤瘌头的饱嗝声音响后,没人再言语了,都看着疤瘌头。疤瘌头动情地说:“三哥不容易啊,白手起家,从派送塑料袋到开小餐馆再到开饭店,三哥这是一路辉煌啊!”鼓掌,可着劲儿地鼓掌。疤瘌头摇摇手,示意大家停下,又说:“我认真想过了,饭店是三哥的革命根据地,有了这个根据地,三哥可进可退,如鱼得水——不是有人估算吗,这饭店值百万!百万的固定资产啊,现在,说拆就要拆了,不赔一分钱不说,还得自己动手拆!”
疤瘌头的话好像一巴掌打在张三的脸上,刚才的鼓掌声好像都齐刷刷地打在张三的脸上。砰一声,张三一拳砸在桌子上,拳头像被吸附在桌面上,抖动着。桌子上的盘子、碗、筷子、酒杯子,遭受地震一般,跳了两下,有菜汤酒水溅出来。张三吼道:“妈的谁说要拆了?老子的饭店,哪个敢动一指头!”
片刻,掌声雷动。憋急的尿一样,痛快淋漓。
四
很快,限拆令到了。根据依法拆除违建领导小组的统一部署,限拆令一过,将由领导小组组织执法队伍强制拆除,并按拆除面积征收拆除费用。限拆令规定的日期是30号。30号那天早晨,天起了大雾,整个市场上,也就能看清一米多远,汽车的喇叭声,摩托三轮的马达声,无时无刻不在响,吵得人脑壳子都疼。疤瘌头一夜都未曾睡,从早上起来,就围着市场转,这里站站,那里看看,一包烟很快吸尽了,又拆开新的一包。下午的时候,大雾消去了大半,也还有,丝丝缕缕的,扯不尽。东边那条街上,卖咸菜的王二和他老婆春花,从搭建的棚子里往屋里拾掇盆盆罐罐,春花朝王二努努嘴,王二瞥见了疤瘌头,两口子丢下手中的东西,往屋里去了。疤瘌头站在那里等,等了一会儿,一支烟吸尽了,也没见王二两口子再拾掇东西,倒是春花往外探了两次头,看到他还站着,就忙把头缩进去了。疤瘌头骂了句胆小鬼。中间那条街上,“百依百顺”服装店的陈红和陈秃头爷俩,起手往屋里拿衣服。疤瘌头问:“拆啊?”陈红哭丧着脸,说:“俺们小胳膊小腿的,不拆能成吗?”陈红长得瘦瘦巴巴,办事却是风风火火。陈红说:“当时搭这个门脸花一千,明儿公家给拆了,再拿两千的劳务费——赔死了!”疤瘌头叹口气,又来到西边那条街上。卖小家电的王大鹏,正把电风扇、电饭锅往电动三轮上搬,门脸上的电器都快搬盡了。疤瘌头问:“不再等等?”王大鹏说:“等个球!等到明儿推土机来了,一窝儿全砸个稀巴烂!”疤瘌头干笑道:“凡事都坏在你们这些人身上!俗话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一点风雨都经不起,还成什么大事?”王大鹏说:“扯淡吧你!你是死到临头也要拉个垫背的,别再瞎忽悠了!”疤瘌头心一沉,怒道:“妈的谁死到临头了?”又缓口气,说,“天还没塌哩!就算天塌了,也有大个儿顶着呢!”王大鹏冷笑两声,说:“俺们拿什么和你比?俺们就这几平方米的违建,拆了就拆了,你呢,你别处还有库房和厂房,好几十万呢!俺们和你可陪不起!”说到底,人都精明得很,加减乘除,算盘珠子一拨拉,算自己,也算别人。其实,疤瘌头一直都在算,他算计的是张三。他铁定了一条心,就算是拆,也得先拆张三的,因为张三是个大人物,他的黄家村饭店是标准性违建,不拆饭店,不动他张三,那不是欺负老百姓吗?有一阵子,疤瘌头竟是欣喜的,他想,拆拆拆,拆它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天早上,市场上几乎没有出摊的。人倒不少,远远近近的,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的。整个市场是沉默的,也是期待的。一夜之间,违章搭建的棚子又拆了不少,有清空物品的,也有拆了半个的。几只麻雀嗖嗖地飞来,落在空地上,张皇四顾后,又都嗖嗖地飞走了。8点整,从市场南面的公路上,出现了骑自行车的队伍,流水一样,煞是壮观。而后是两辆执法车,执法车后面是急救车和民政局的一辆白色金杯车。群众从四面围拢过来,胆大的和执法人员凑着说话,指指画画,胆小的落在后面,观望着,议论着。一场大戏即将开演,前台已经清场,剧务人员在后台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工作人员开始喊话,拿着电喇叭,一条街一条街地喊。起初时,疤瘌头看到浩浩荡荡的执法队伍,知道完了,任何抵抗都是螳臂当车。可是那队伍,没带任何工具,都很听话地待在那里,好像是来捧场的,仅仅是制造一种声势,吓唬吓唬人罢了。又见执法人员只是喊话,忽然就有了底气,又来了胆子。四周的群众越聚越多,也有的,失望地离开了,不耐烦了。疤瘌头看着喊话的人从自家店门前走过去,对着他们的后背骂:“妈的也就是欺负欺负小老百姓,专拣软柿子捏!有本事有能耐的,去拆那些大老板的违建啊!”喊话的人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疤瘌头有些心虚。这都是陌生的面孔,按理说,他疤瘌头应该都认识,至少应该面熟。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同志,我们不欺负老百姓,我们是依法拆除乱搭乱建。”喊话的共三个人,左边靠后的那个,戴着眼镜,白白胖胖,“现在,本市争创全国卫生城,这是本市的荣誉,每一位市民都应该大力支持才对!”
疤瘌头看看眼前的这位胖同志,嘴巴有滋有味地嚼了两下,一伸脖子,咽下去了。疤瘌头有个习惯,遇到大事或者不容易对付的人时,嘴巴总是不住地嚼,嚼得差不多了,一伸脖子或者一仰头,把什么东西咽进肚子里,接着,话就上来了。疤瘌头说:“咱不管什么卫生城不卫生城,咱就知道,本都好好的,你们的嘴一张,说拆就拆——不就是搭个门脸吗,违法还能违到哪里去?”
胖同志用食指和中指很优雅地往上推推眼镜架,从眼角的余光里,知道有些人正往这聚拢。疤瘌头又说:“俺们是违搭乱建,可是,人家的饭店呢?那么大的饭店,得占多少平方米?”疤瘌头的脖子极力地往西边扭着,胳膊也不停地挥动,都是向着一个方向,黄家村饭店的方向。其实用意是十分明显了,是告诉胖同志他们,黄家村饭店才是第一等违建,要拆,就该先拆黄家村饭店。胖同志果然往西张望,他已经看到了黄家村饭店,也意会了疤瘌头的心思,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聚拢过来的人抢了先。
“狗日的疤瘌头,你是条疯狗,乱撕乱咬!”张三的堂弟张大鹏说。
“大兄弟,都是乡里乡亲的,拆到谁家就认了吧!”卖豆腐的王志强说。王志强是有名的精明鬼,从张三的早餐馆开始,就只带干粮,喝张三餐馆的免费小米粥,然后,把随身携带的大水杯灌满白开水,足够他在市场上喝的。疤瘌头瞪着张大鹏,说:“你才是条狗,是张三家养的狗!”两人剑拔弩张了,摩拳擦掌地要动手。张大鹏身后的几个人,显然不是瞧热闹的,有人吼了一嗓子:“先把他家的拆了再说!”说着一哄而上,工具都是现成的,疤瘌头想阻止都没了手脚,被两个壮汉死死地摁在地上。疤瘌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眼珠子都红了,头发直竖起来,拿头拱着摁在自己身上的手。有一刻,他的头变成了一只刺猬,头发变成了刺猬身上的刺儿,那些刺儿扎进摁着的手,扎出了鲜红的血。果然被扎疼了,暴怒了,忽然一块砖头拍在他的脑袋上。后来疤瘌头告诉张三,当他看到砖头的时候,他忽然清醒了,啥都明白了,他想告饶,他想只要不拿砖头拍他,他喊爹都行,他跪下磕头都行,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幸好,那块砖头不算太硬,是块劣质砖,把他拍闷了,砖头也粉身碎骨了。
五
黄家村饭店是三天以后被拆的。专项小组下达了违建拆除通知。下通知的人,张三认识,是区里的贾区长,也是专项小组的副组长。张三的几项荣誉,都是贾区长提议的。张三拿着违建拆除通知看,看了半天,急得一头汗,手都哆嗦了。贾区长说:“拿倒了。”张三用手抹了一把汗,干笑道:“妈的胎位不正啊!”又说,“拆就拆呗,下啥通知?人家的都拆了,如果单留下我的,那我的这张脸就是腚改的,以后还怎么上街?还怎么混?”
汪小荷在一旁蒙住了。但张三的话她听明白了,她说:“不行,不能拆!”张三眼一瞪,吼道:“娘们儿家家的,一边去!”张三签完字的时候,张留根刚好赶到,他颤巍巍地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三,不能签啊,不能签字啊!”张三叹道:“爹,俺的亲爹,你瞎掺和啥呀!”一声爹,把张留根感动得热泪盈眶,张留根哽咽着说:“你要真当我是爹,就别签字——饭店不能拆啊!”张三说:“就是因为当你是爹,才得拆!不然,我八辈子祖宗都得招人骂——人得讲理啊!”张留根呜呜地哭起来。张留根舍不得黄家村饭店,倒不是因为黄家村饭店多么值钱、能创造多少利润,而是因为,这几年来,他和黄家村饭店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张三没时间在饭店里经营,全撂给了汪小荷,汪小荷是个妇道人家,张留根不放心,天天就待在饭店里。他啥事也不用做,泡上茶,端着茶杯,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虽说啥都没做,其实啥都做了。他是饭店老板的爹,其实比老板都管用。別人称他老爷子,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那感觉,真好,也真妙,像坐在轿子里,被人前呼后拥着。可是,忽然地,饭店就要被拆掉了,他的世界没了,他的家没了,他想以后,自己就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条没有家的狗。张三放出话来,饭店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要了,拆的时候,都砸在里面,干净。张三的意思是,那些东西用了几年了,都没有使用价值了。张留根却误解了儿子的意思。张留根说:“也好,眼不见为净,省得伤心。”
按说依法拆除黄家村饭店应该是很顺利的,但还是出了一点儿意外。那天是星期天,上午9点,专项小组组长、副组长以及电视台记者,都到了现场。阵容是空前的,可以说,自成立专项小组以来,这是第一次,兼任组长的刘书记亲临现场。刘书记戴了崭新的红色安全帽,对着话筒简明扼要地讲了这次集中拆除违建的意义和成果,并满怀激情地说:“我相信,在未来的城市文明建设中,我们的城市将是更加卫生、文明、和谐和团结的!”噼里啪啦的掌声迅疾而热烈。有一群孩子,大约有四五十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像一群叽叽喳喳的贴地而飞的麻雀,齐齐地向现场奔来。所有人以为,这群孩子是来瞧热闹的。刘书记赶忙指示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要让孩子们到近前来。工作人员拦不住,这群孩子在饭店门前站好,又自觉地按个头儿站成两排。一个个的孩子,头顶上冒着热气,脸蛋儿红扑扑的。其中一个喊:“不能拆!”所有孩子跟着喊:“不能拆!”挥舞着小拳头,样子认真,模样可爱却又让所有人感到震惊诧异。这是黄家村小学的孩子。很快,教育局长来了,黄家村小学的校长来了。局长痛批小学校长,小学校长脸煞白,觳觫着。原因很快查明了,这群孩子说,如果拆了饭店,叔叔就没钱买牛奶给我们喝了。刘书记听完汇报,笑道:“告诉孩子们,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电视台记者抓住了由头,对着话筒讲了几句后,忙把话筒对着刘书记的下巴。不得不讲了,刘书记表态,城里所有小学的孩子,一个标准,一个孩子一天一袋奶。可孩子们不走,孩子们说是骗人。小学校长急了,人一急就话不择口,说:“我骗人——刘书记总不会骗人吧?”“骗!一看他就是电视上演的,电视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孩子们只相信张三的话。没法儿,只得派人把张三接来。
两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哭着要喝牛奶。他老子不耐烦,吼了他两句,小男孩的泪水和鼻涕浸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一看就知道,这是乡下人,是在黄家村市场上卖菜或干别的营生的人。张三看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出具体姓啥叫啥——市场上,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不少,得有几十户。小男孩喝奶的欲望特别强烈,不喝就要死一样。他老子用巴掌打着他的脸,啪啪的,一句一句恨恨地说:“喝你娘的狗屁奶,喝你娘的狗屁奶……”就是因为这件事情,黄家村小学的学生,那些穷学生,都得到了张三提供的牛奶,每人一天一袋。刘书记笑着迎上来,握住张三的手,笑道:“谢谢你!我们没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记者们飞快地忙碌着,刘书记握着张三的手,转过脸来的时候,正好对准了镜头。刘书记说:“从明天开始,城里的小学生,每人一天一袋牛奶!”掌声响起来,热烈而持久。张三的脸色非常难看,似笑不是笑,似哭不是哭,扭曲成狰狞的麻花。面子工程,形象工程,张三想。张三离开的时候,私下里对刘书记说:“牛奶的事情,可以不可以再考虑一下,只发给那些最需要的,别搞一刀切。”刘书记笑着笑着,脸色凝重起来,像一块石头。
从拆除黄家村饭店的第二天起,张三开始晨练。他给自己制定了目标和计划,每天跑5公里,一定把身上多余的肉跑下来。他出发的时候,太阳还在睡觉,他回来的时候,是迎着太阳跑。那天,他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改变了路线,竟然要经过黄家村饭店。黄家村饭店已是一片废墟瓦砾。张三在经过黄家村饭店的时候,步子慢下来。汪小荷昨天晚上说,在拆黄家村饭店之前,允许群众拿里面的东西,只要是喜欢的、有用的,都可以。群众搬运东西的时候,有人为了抢一张吃饭的桌子,竟然大打出手,把头都打破了。张三想着想着,步子逐渐加快。“别人不要的东西,竟然有人为此打破头撕破脸!”张三摇摇头,脸上似有笑意浮动掠过。又想,如果认真责问起他们来,为什么因为一张桌子大动干戈,他们肯定會说:“不是桌子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而且是好多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都是大相径庭,明明是为了尊严和面子,结果都没有了。脸都不要了。
转过弯,往回跑的时候,张三看到了长长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忽然之间,张三懊悔无比,狠命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冲去。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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