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十八岁那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年,日本鬼子在村北安了据点,用铁丝网圈了百十亩地,铁丝网外挖了三丈多深的壕沟,沟里灌满了水。据点里住了三十多个鬼子。老百姓管据点叫马虎窝,管鬼子叫马虎,管汉奸叫野狸。鬼子确实是“狠”,老百姓被他们祸害得真比黄连还苦。
有一天,有个鬼子官不知中了什么邪,他相中了老百姓的坯屋。坯屋养人,冬暖夏凉,再盘一盘土炕,中间留条烟道,炕的一头与火炉子相连,冬天烧上一把火,那炕就慢慢热乎起来,躺在上面真是舒坦。鬼子官要在据点里盖三间坯屋,盘一盘土炕。于是,有个干瘦的汉奸就到村里找人打坯,汉奸挑来选去,就相中了我爷爷。
既然被相中,脑袋就别在了人家的裤腰带上。我爷爷对汉奸说,我要挑个好小工,村东头的翠兰子就行。汉奸问干这活女人能行?我爷爷说就她把式好,换了别人我不去。我爷爷鬼精,他背地里早就相中了翠兰子。汉奸果然晃悠着膀子去了村东头。翠兰子的爹死活不干,那个汉奸也不言语,掏出盒子枪用枪管照着翠兰子爹的光头啪啪啪凿了三下,那头皮立马就血印了。翠兰子爹疼得直抽抽嘴,哪里还敢说个不字?那汉奸一指翠兰子,说声走。翠兰子把心一横,进饭棚子用锅底灰把脸抹得二灰八道,披件破袄就出了门。
两人扛着家伙往外走,村里人都说这小子忒孬了,相中了人家的闺女也别这么促狭。我爷爷满脑子翠兰子,哪还听得见这些话?
我爷爷选了一块酸性很大的土场,就开始洇土。酸性土能吸水,我爷爷和翠兰子呼哧呼哧地挑了一天水,才把地洇完。两天后,我爷爷抓把湿土使劲儿一攥,不黏不散,不湿不干,正好开干。
我爷爷把垫板一摆,把模子一支,很响亮地喊一声,上灰!翠兰子就抓把草灰在模子里一转手腕,天女散花一般,垫板和模子四周就均匀地铺垫了一层煎饼厚的草灰。我爷爷仰起头,又嚎一嗓子,上土!翠兰子用右脚踩住大筒锨的后沿,往下轻轻用力一蹬,然后两臂一端,满满一筒锨湿土就扣进模子里。我爷爷抬左脚把高出模子的湿土一荡巴,然后在模子上边来回踏几下,松软的湿土就实落了。我爷爷提起锄头,从北往南,只用三分力气,咚咚咚三下,模子里的湿土就下去了三指。稍一停歇,翠兰子又把一锨湿土卡进模子。我爷爷这才动了真,他吸气收腰,猛地把锄头提至小腹高,用上七分力气,来回夯打六下。就这样,一块上面被夯得整平,下面被垫得整平,四周被挤得整平的土坯打成了。我爷爷起左脚往模子的挡把上轻轻一碰,模子就张开了嘴,然后弯腰抱起土坯往前跨两步,把坯呈四十五度角立放在地上。回过头来时,翠兰子已经支好模子,撒好草灰,上好湿土。两个人一紧一松,一扣一打,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点儿闲空没有。他俩干活会插空,会省劲儿,分寸掌握得准,气喘得匀。打起坯来极为快活。
土坯全都四十五度角错着缝摞在那里,上下三层,既牢稳又通风。打到第二十四块,我爷爷歇了手。翠兰子对汉奸说早晚二十四块坯,这就是一阵活。汉奸伸着鹅脖子喊这就要吃饭?我爷爷说对,一天六顿,少了撑不下来。这时,那个鬼子官来了,听了汉奸的话连说好的好的,大米猪肉的给。那汉奸说老子吃顿白面就是过年,你俩还猪肉的给?我爷爷说俺不吃了,你打坯吧。汉奸就老实了,不再说啥。有大米猪肉撑肚,又有翠兰子打下手,我爷爷光着膀子大干,就像要把攒了十八年的劲全使出来。
两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连打了八天,打的坯能盖三间屋,还能盘一盘炕。第九天,我爷爷鼓捣一宿,掺和了一袋“草灰”,天不亮就去了土场。他干净利索麻利快,趁汉奸还没来监工,就用泥瓦匠用的平板泥了四块坯。
等坯干了,我爷爷就和村里人给鬼子盖坯屋。坯方整,用起来顺手,两天就起了脊,上了梁,铺上一层秫秸箔,抹上泥巴,拍上麦秸子,屋就盖完了。我爷爷独自盘炕,谁也不用。他把用平板泥的四块坯,全盘在了火炕与火炉子有连的风道口上。
盖完屋,翠兰子就成了我奶奶。我奶奶是头腊月进的门。进了腊月,天冷得邪乎,能把火苗子冻成火橛子。一天夜里,马虎窝里突然一声塌天般巨响,接着又是阵阵雷鸣般的轰隆声。大杨树被震得直晃悠,老鼠满街乱窜。胆子大的爬上墙头往北看,马虎窝里大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事情过去了好多年,村人一直在琢磨,那天夜里又没来八路,马虎窝咋就炸了呢?这事真蹊跷。我爷爷听了嘿嘿直笑。
我爷爷不爱言语,但颇有心机,他用一硝二磺三木炭掺和成炸药,泥了四块“炸弹坯”,并且都盘在了鬼子官的炕道上。火炉子天天烧,热气天天烤,那坯能不炸吗?这四块坯炸了三间屋,引爆了弹药库,要了十五个鬼子的命。
爷爷死后,奶奶就偷偷地给我讲了这件事,她一再嘱咐我,她死后要和爷爷埋在一起,要用坯垒坟坑,坟坑里再盘上一盘炕,她说坯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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