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梦中作》
杜甫的绝句多全首用对仗,其广为人传颂的《绝句四首》之三“两个黄鹂鸣翠柳 , 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 , 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一首通首皆对之作。对此作,杨慎在《升庵诗话》卷十一中谓其四句“不相连属”;又在同卷中谓其“实祖”《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并谓欧阳修的《梦中作》绝句也属此体。下面就是这首《梦中作》: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写梦的诗,或是梦醒后追记梦中的情景,或是梦中得句、醒后补写成篇,或是写不便明言的情事而托之于梦。欧阳修的这首绝句题为《梦中作》,则不仅诗的意境是梦中形成的,而且整首诗的遣词谋篇也是梦中完成的。在体式上,它与杜甫《绝句四首》之三相似,也是通首皆对,四句诗平列四幅画面。首句诗展示的是一个凉夜吹笛、月照千山的清冷而寥廓的景象。次句展示的是一个蹊径迷离、繁花遍地的幽深而瑰异的境界。第三句用《述异记》所记的一个故事:晋时,王质入山伐木,见童子数人棋而歌,置斧听之。不久,童子催归,质起视斧柯已烂尽。既归,已时移世换,亲故无存。这一故事启人对时间流逝、世事变迁生发无穷玄思。末句诗写的是一席酒筵散后客人思家的心情,钱仲联选、钱学增注的《宋诗三百首》注云“客:指梦中作者自己”,金性尧选注的《宋诗三百首》云:“末句的酒阑思家则为全篇的归宿。”作者一生正直,历经宋仁宗、英宗两朝的政治风浪,位至宰辅后念念于致仕归田,曾多次上章请求退归。这末句诗表露的酒阑思家之情,或者就是他尝尽宦海滋味后希冀退归的意念之在梦中的再现。这四句诗所呈现的境界、意象,也可以说是“不相连属”的,但作为梦中之作,这样写,不但不足为病,而且也许正因其似断似续、似分似合,才使整首诗蒙上一层梦的色彩,给人以梦的感受。
梦源于生活,但又不是生活的翻版。梦境往往超越时空,飘忽跳动,忽彼忽此。这首诗如实地写出了梦境。四句诗中的境界、意象,本是作者心中所有,是作者平时生活中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形成,本是零星片断、互不相涉的,偶在梦中同时出现,遂形成诗句,组成诗篇。全诗四句,无论分开来看,还是合起来看,都浮现浓厚的梦的气氛,深合梦的特征,深得梦的神理,正说明其为梦中之作。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云:“此诗当真是梦中作,如有神助。”但也有人怀疑其是否“真是梦中作”,如金选《宋诗三百首》云:“诗未必全是梦中作。”对此,应看到:欧阳修是一代作手,其诗艺之娴熟、诗律之精通,自不待言,偶在梦中作成这样一首短短四句的绝句是完全可能的。作者既自题为《梦中作》,似大可不必怀疑。
钱选《宋诗三百首》的“题解”云:“这首诗描绘梦中景象,实则抒写诗人对世外桃源的向往。末句暗暗逗出与现实生活的矛盾。”这一解说则不但否定其为梦中之作,也否定了其为写梦之作。似可商榷。生活有梦,诗人写诗,诗中自有写梦之作;而随时随地触发诗思、编织诗篇的诗人,也会偶在梦中就梦中呈现的诗材,把梦中涌现的诗思组成诗篇,诗中就有了少数梦中之作。这类作品所蒙上的那层梦的色彩、所浮现的那种梦的气氛,给读者以异乎寻常的美感。欧阳修的这首作品,其魅力也正在此。如果说它不是写于梦中,说它写的并不是梦,其美学价值就大打折扣了。而且,从诗的内容看,诗中所写“夜凉”、“路暗”、“棋罢”、“酒阑”诸意境,并不像是写一个“世外桃源”。“棋罢”句的出处虽是《述异记》所记的一位樵夫暂离人间、进入世外仙境的故事,句中所透露的似只是“棋罢”后对时间、对世事的怅惘之情,而非“向往”之意。末句中的“思家”是“酒阑无奈”之思,也非“对世外桃源的向往”。读这样一首诗,不妨只据作者自署的诗题视其为梦中写梦之作,从这一角度探求其内涵,领略其所写的梦境之美,似不必刻意求深,在题外、在梦外别求其寄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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