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在这十多年来正像一支没有定向的风, 在阴晦的气候中吹,谁也不知道它要往哪一边走。早上和黄昏的流云, 本没有相同的方向, 因为地面上直流的长河有着他们不变的边岸。中国的新诗, 又比是一座从古就沉默的火山,这一回突然喷出万丈光芒沙石与硫磺交杂的火焰, 只是炫亮, 却不是一宗永纯的灿烂。人,全有他们指望的永恒,但是风暴与虹一切天界奇丽的彩霞,总只是暂时间的美, 不是永常的光明。所以尽管细, 细得像一支山泉的水源,她静静的流,流过千重万重的山,在山涧里悄悄走着生命无穷的路,耐着性,并不有多大狂妄的夸张,她只是悄悄的无停留地流。渐渐的,她如蚕丝的越吐越长,她也不要惊奇她所成就的宏伟的事业, 因为她是一条长江的起源。那一时她流, 流进了海口, 当她回头一望几万里遥远的过程(她自己原没有想到那样长,)再望到大海里自由与辽阔的世界,她怎样能不欢喜?
我们自己相信只是山涧中一支小小的水,也有过多少曲折蜿蜒的路程,每一段路使我们感到前面尽是无穷创造的天地。我们也曾遇到些石砾的阻碍,但我们有的是流不尽的气力, 和一个永远前向的指望;背后流过那长长的流水不再欺骗我们,给了我们更深的信心,教我们淡忘了当前小小的阻碍,忍耐的开辟新的路子。我们欢喜, 因为水总是越流越大,且不问她要成就的是一滩湖还是一流长河,但我们企望的是看得见大海, 在大海里应和浪花的喧响的歌。我们厌弃寂寞。
十年来的新诗, 又像一只小船在大海里飘:在底下有那莫可以抵抗汹涌的从好远的天边一层卷一层越过越强蛮的水浪,追着船顺着它行;但侧面那从更辽远的高山丛林间吹来的大风, 也有难以对制的雄力, 威胁风帆朝着他的方向飘。船只有一个舵, 他要听从哪一方才好?我说, 不是风,也不是水势。他应该一半靠着风一半靠水势,在风和水势两下牵持不下的对抗中, 找一个折衷的自然趋向。
我们自己相信一点也不曾忘记中国3000年来精神文化的沿流,(在东方一条最横蛮最美丽的长河)我们血液中依旧把持住整个中华民族的灵魂;我们并不否认古先多少诗人对于民族贡献的诗篇,到如今还一样感动我们的心。可是到了这个世纪,不同国度的文化如风云会聚在互相接触中自自然然熔化了。我们的小船已经不复是在内河里单靠水势或一根纤绳向前行, 船出了海口在大洋里便不由你自己做主, 因为风抵住你的帆篷! (她至少也有一半操纵的力量。)外国文学影响我们的新诗,无异于一阵大风的侵犯,我们能不能受她大力的掀动湾过一个新的方面?那完全是自然的指引。我们的白蔷薇园里,开的是一色雪白的花, 飞鸟偶尔撒下一把异色的种子,看园子的人不明白, 第二个春天竟开了多少样奇丽的异色的蔷薇。那全有美丽的, 因为一样是花。
我们再一计数十年来的航行, 到底走了多少路程?不是吗?有的时候纡缓, 因为安稳总是顶好;有的时候急速,谁都爱赶走快路;有的时候只来回的打转,船失了主张,船手有的招怪风有的招怪水势,向左向右,快,慢,伙计们各有各的主意,全不让步;来共同商议一致的策略。一支舵, 不能撑开两样的方向。舵在船尾梢上,但另外一支舵是开船人的“齐心”。伙计们在行驶上多争执,不知耽误了多少行程。在沙滩上搁浅的时候,有的人就躺下睡着了。剩下那警醒的蛮壮的,齐心合力把船救出了沙滩,友谊与热诚的携手。一同认定一个方向走。现在船在海洋上,惊涛和礁石时常遇到,但是险恶中使他们知道谨戒, 使他们坚强。
我们自己相信是在同一方向努力的人。对于新诗, 单凭了自己(这少数人)算是指出一个约略的方向,这方向, 只是这少数人共同的信心。我们在相似或相近的气息之下禀着同样以严正态度认真写诗的精神(并且只为着诗才写诗,)我们希望一点苦心总不会辜负自己。现在我回顾过去五六年中各人的诗作,收集来做为我们热诚的友谊与共同的努力的纪念。中国写诗的人尽多,但我不打算做一次完全的收集, 只凭这十数人小小努力的成绩,贡献在读者的面前,给他们一点整个的印象。功罪完全让给读者去评定,我们甘愿担当公正的罪名。
这诗选,打《北京晨报》诗镌数到《新月月刊》以及最近出世的《诗刊》并各人的专集中,挑选出来的。我敢说,这里并没有可以使人惊异或赞美的光辉,我们不盼望立时间成就的“大”, 尽管小, 小得只要“纯”。几粒小小的星子,她只是黑夜里一个启示, 因为未来的光旦有着更大的光芒, 太阳伟大的灿烂是无可比拟的,数不到小星自己。
我们欢喜“醇正”与“纯粹”。我们爱无瑕疵的白玉, 和不断锻炼的纯钢。白玉,好比一首诗的本质,纯粹又美;钢代表做诗人百炼不懈的精神:如生铁在烈火中烧, 在铁砧上经过无数次大锤的挝打,结果那从苦打和煎熬中锻炼出来的纯钢, 才能坚久耐用。我们以为写诗在各样艺术中不是件最可轻易制作的,他有规范,像一匹马用得着缰绳和鞍辔。尽管也有灵感在一瞬间挑拨诗人的心,如像风不经意在一支芦管里透出谐和的乐音,那不是常常想望得到的。精心刻意在一件未成就的艺术品上预先想好它最应当的姿态,就能换得他们苦心的代价。听人在三弦上拉出传神的曲调, 尽是那么简单的三根弦, 那么一弯平常的弓, 和几只指头的播弄, 自有他得神的“技巧”。谁能说他们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播弄, 不是经过了多少回的试验?一个天才难说从来就懂得最适当地位。一首好诗, 固然一定少不了那最初侵透诗人心里的灵感,就如灯,若使有油没有火去点是不会发亮的。但是小小一盏火,四面有风得提防要小心火焰落下去,你让怎样卫护已经点亮的火,使它在自己能力的圈子里发最辉煌的光。一个做诗人也要有如此细心与耐心。
匠人在方玉石上想要雕镂出奇美的图像,他先要有一个想像,再要准备好一把锐利的刀, 又要手腕, 要准确的把自己的想像描上玉石上, 因为一个匠人最大的希望最高的成功是在作品上发现他自己的精神的反映。醇正与纯粹是作品最低限的要求,那精神的反映,有赖匠人神工的创造, 那是他灵魂的移传。在他的工程中, 得要安详的思索,想像的完全,是思想或情感清滤的过程。
诗,具有两重创造的涵义:在表现上, 它所希求的是新的创造,是从锻炼中提选出的坚实的菁华,它是一个灵魂紧缩的躯壳。在诗的灵感上,需要那新的印象的获取(就是诗的内在是一着新的诗的发现)。所以写诗人的涵养是必不可少的。真实的感情是诗人最紧要的元素,如今用欺骗写诗的人到处是, 他们受感情以外的事物的指示。其次,要从灵感所激动的诗写出来, 他要忠实于自己。技巧乃是从印象到表现的过渡,要准确适当, 不使橘树过了河成了枳棘。
有些撒种的人, 有好的种子却不留心把它撒在荆棘里, 石头上或浅土的地方, 种子就长不起来。诗,也一样需要适宜栽培的。(图画或音乐,一样需要色彩或声调的设置得宜)所以,诗也要把最妥贴最调适最不可少的字句安放在所应安放的地位:它的声调, 甚或它的空气, (Atmosphere)也要与诗的情绪相默契。
为什么一张图画安上了金边就显得清楚?为什么在城外看见鲜红的落日圈进一道长齐的古城墙里就更使我们欢喜?是的,从有限中才发现无穷。一首蕴藏无限意义的诗不在长,也许稀少的几行字句就淹没了读书的海。(因为它是无穷意义的缩短。)限制或约束, 反而常常给我们情绪伸张的方便。“紧凑”所造就的利益,是有限中想见到无限。诗的暗示,检拾了要遗漏的。
我们不怕格律。格律是圈,它使诗更显明,更美。形式是官感赏乐的外助。格律在不影响于内容的程度上,我们要它,如像画不拒绝合式的金框。金框也有它自己的美,格律便是在形式上给与欣赏者的贡献。但我们决不坚持非格律不可的论调, 因为情绪的空气不容许格律来应用时,还是得听诗的意义不受拘束的自由发展。
我们并不是在起造自己的镣锁,我们是求规范的利用。练拳的人不怕重铅累坏两条腿,他们的累赘是日后轻腾的准备; 日久当他们放松了腿上绑着的重铅, 是不是他可以跑得快跳得高,他们原先也不是有天赋的才能, 约束和累赘的肩荷造就了他们的神技。匠人决不离他的规矩绳尺, 即是标准。诗有格律, 才不失掉合理的相称的度量。
既是诗,打从初在心灵中发动起,一直到谱成文字,早就多少变了原样, 因为文字到底不能表现我们情绪之整体。所以文字,原是我们的工具,我们永远摆脱不过的镣锁,倘使我们要“写”诗。只是从熟练中,我们能渐渐把持它,操纵它,全靠我们对它深切的交接。我们会把技巧和格律化成自己运用的一部。但是合理,情绪的原来空气的保存, 以及诗的价值的估量, 是运用技巧或格律的前提。
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谨严差不多是我们一致的方向,仅仅一种方向,也不知道那目的离得我们多远!我们只是虔诚的朝着那一条希望的道上走。此外, 态度的严正又是我们共同的信心。认真,是写诗人的好德性, 天才的自夸不是我们所喜悦的。我们写诗, 因为有着不可忍受的激动, 灵感的跳跃挑拨我们的心, 原不计较这诗所给与人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不曾把诗注定在那一种特定的意义上(或用义上), 我们知道感情不容强迫。我们从所看的所听的而有感的想的,都一齐写来, 灵感的触遇,是不可预料, 没有界限的。纵使我们小,小得如一粒沙子,我们也始终忠实于自己,诚实表现自己渺小的一掬情感, 不做夸大的梦。我们全是年青人,如其正恋爱着,我们自然可以不羞惭的唱出我们的情歌。但是当我们生活在别样的空气中,别样的情感煽动我们,我们也承受。世界是大,各人见闻的总只一角落,除非我们的想像,她有最能耐的翅膀辽远的飞。但我们时刻不曾忘掉自己的血,踩着的地土,并这时间的罡风,我们的情绪决不是无依凭的从天空掉下的。惑人的新奇, 夸张的梦, 和刺激的引诱,我们谨慎不敢沾染。把住一点儿德性上的矜持,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写诗。
总之,我们写诗, 只为我们喜爱写。比是一只雁子在黑夜的天空里飞,她飞,低低的唱, 曾不记得白云上留下什么记号?只是那些歌,是她自己喜爱的!她的生命,她的欢喜!
(《新月诗选》, 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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