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昔南北分裂之际, 中原豪杰率陷没殊域, 与草木俱腐。虽有王景略①之才, 不免有失身苻氏之愧。
建炎②有方画淮而守者百三十年矣,其间北方骁勇自拔而归,如李侯显忠、魏侯胜③,士大夫如王公仲衡、辛公幼安④, 皆著节本朝,为名卿将。辛公文墨议论尤英伟磊落。乾道、绍熙奏篇及所进《美芹十论》⑤,上虞雍公《九议》⑥, 笔势浩荡, 智略辐凑⑦,有《权书》、《衡论》⑧之风。其策完颜氏之祸,论请绝岁币, 皆验于数十年之后。符离之役⑨,举一世以咎任事将相,公独谓张公⑩虽未捷,亦非大败,不宜罪去。又欲使李显忠将精锐三万出山东,使王任、开赵、贾瑞⑾辈领西北忠义为前锋。其论与尹少稷、王瞻叔⑿诸人绝异。乌乎,以孝皇⒀之神武,及公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⒁,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机会一差, 至于开禧⒂, 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余读其书而深悲焉。
世之知公者,诵其诗词, 而以前辈谓有井水处皆唱柳词,余谓耆卿⒃只留连光景歌咏太平尔;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⒄,横绝六合,扫空万古, 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浓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⒅之下,余幼皆成诵。公嗣子故京西宪(19),欲以序见属,未遣书而卒,共子肃具言先志。恨余衰惫, 不能发斯文之光焰, 而姑述其梗概如此。
(“四部丛刊”本《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八)
注释 ①王景略——王猛字景略,十六国时前秦大臣,北海剧(今山东寿光东南)人。业仕苻坚谋士,累迁司徒、录当书事。后入朝为丞相。②建炎——宋高宗年号(1127—1130)。③李侯显忠、魏侯胜——李显忠,南宋名将,绥德军青涧(今属陕西)人。出身将门,忠勇绝人,绍兴间屡立战功,官至太尉。孝宗朝数破金兵,几复河南之地。符离之役为邵宠渊牵制败北,以致免官。乾道时复职,任威武节度使、左金吾卫大将。魏胜,也是南宋名将。字彦威,宿迁人。多智勇,善骑射。金人南侵,魏胜聚义士三百渡淮,屡败金兵。④王公仲衡、辛公幼安——王仲衡,疑为王稀仲,淳熙进士,官至建昌军,著有《柏轩文集》。辛弃疾号幼安。⑤“乾道、绍熙”句——乾道, 宋孝宗年号(1165—1173)。绍熙,宋光宗年号(1190—1194)。《美芹十论》,辛弃疾给宋孝宗的十篇奏疏,分析金朝形势,陈述恢复谋略。⑥上虞雍公《九议》——虞雍公,即南宋大臣虞允文,孝宗乾道年间为相。《九议》,辛弃疾呈虞允文力主北伐抗金的建议书,驳斥“吴楚三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投降论调,提出富国强兵以图恢复的长远大计。⑦辐凑——比喻聚集一处。⑧《权书》、《衡论》——苏洵散文集。⑨符离之役——孝宗隆兴年间,金兵攻宿州,李显忠约副使邵宏渊夹击。邵因妒功,造流言,动摇军心。李力不抵敌,被迫撤退,溃于符离。李因此免官,张浚亦上书自劾。⑩张公——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建炎三年(1129)任知枢密院事,力主抗金。绍兴五年(1135)为宰相。他一生志在恢复,功虽不就,人称其忠。(11)王任、开赵、贾瑞——南宋将领,事迹未详。(12)尹少稷、王瞻叔——尹穑字少稷,累迁谏议大夫。王之望字瞻叔,累官参知政事,均为主和派人物。(13)孝皇——指宋孝宗。(14)封狼居胥——封,祭天庆功。狼居胥,古山名。西汉元狩四年(前119)霍去病出代郡塞击败匈奴,封狼居胥山。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这里借指恢复中原。(15)开禧——宋宁宗年号(1205—1207)。(16)耆卿——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17)“公所作”二句——公,指辛弃疾。鞺鞳(tang ta),钟鼓声。铿鍧(keng hong),钟鼓并作声。(18)小晏、秦郎——小晏,指北宋词人晏几道。秦郎,指北宋词人秦观。二人均以婉约词名世。(19)宪——朝廷委任驻各省的高级官员。
赏析 衰世之士,多具英雄豪情,故衰世之作常见慷慨悲歌。身处偏安一隅、不图恢复的南宋小朝廷,辛稼轩的才略、宏志和一腔豪气只得酿作激扬的报国之情和志士不遇的悲愤喷薄而发,形之于“大声鞺鞳,小声铿鍧”的长短句,奏响了宋词的最强音。刘后村慕其雄才,仰其文墨,叹公之不遇,誉美之情溢于词外。作者以寥落几百字短序,综其一生,既绘人风貌,又品评文章,知人论文, 以文观人, 人文互见,相得益彰。
序文历数百余年间为恢复统一“自拔而归”的北方志士,辛弃疾便是其中的一员。辛公身处陷落之地,但心系恢复大业,遂不辞辛苦,举义南归,以其勇武著节朝野。简短几笔,不事铺陈,却将一位爱国勇士点染纸上。
文犹其人,惟人光明,为文才能“磊落”。作者笔锋一转,由人而文。先以一语概括:“文墨议论尤英伟磊落。”继而举例证实辛公之以《美芹十论》、《九议》力陈抗战之旨,分析时势,阐明用兵之道,鼓舞国人士气,抒写英雄壮志,热情洋溢,以见其智略与情怀。作者将其与苏洵的《权书》、《衡论》相提并论,赞美其文韬武略,表扬其纵横捭阖的老辣文风。之后,不厌其烦地举例证实,盛赞辛公智高才富。预言得验,展示其识见之高远;不畏时议,为张浚辩白,以显示其胆气之壮;排兵布阵,与人迥异, 申说其兵术之精良。然而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英才却倍受冷遇,令其志不得抒,才不得尽,抑郁难堪,困顿衰竭。作者在此极言辛公之美,是为了反衬时政之弊。行文至此,一声“乌乎”, 引起无限叹惋。盛壮之时,怀才不遇; “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作者既惋辛公之才,且为朝廷坐失良机而可惜。为志士悲,更为时代悲。作者论文及人,品文评人,指点历史, 为辛公鸣不平。
辛氏的词名,世人尽知,序文尤加褒美。作者有意悖前人之论,贬抑柳词,谓其“留连光景,歌咏太平”,虽情致婉约,却有背于时政;继而赞扬辛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恢宏的气势,飞扬的豪情,博大的境界前无古人,实乃“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公不拘一格,众体皆备,作婉媚绵密之词亦信手拈来,且“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刘氏不惜笔墨,以世人极赏的耆卿、小晏、秦郎作陪衬,力赞辛词出其右,予以全面而公允的评价。“余幼皆成诵”,一语道出辛词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序文煞尾,叙写作序缘由,受托为文,难尽其精义。
后村敬仰稼轩英雄豪气,词作也颇得辛词风骨,故品评起来,切中肯綮。作者评人论文将之置于南北分裂的历史大背景下,凸显出人、文之英伟。评人,择取一二典型事例, 由事见人,盛赞其才略;论文, 以时人加以映衬,更见其文采非凡。文是人之影,人是文之形,在人与文的缜密结合中,或娓娓叙事,或指点是非,或深情惋叹,有情有理,却无虚美浮夸之辞。为文集作序,兼论文与人,无所偏废,其简约、精深可谓序中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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