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初志》成,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①,盖家有其书。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于是五年间又得卷帙多寡与前编等,乃以《乙志》名之。凡甲、乙二书,合为六百事,天下之怪怪奇奇尽萃于是矣。
夫齐谐②之志怪,庄周之谈天,虚无幻诞,不可致诘;逮干宝之《搜神》③,奇章公之《玄怪》④,谷神子之《博异》⑤,《河东》之记⑥、《宣室》之志⑦、《稽神》之录⑧,皆不能无寓言于其间。若予是书,远不过一甲子⑨,耳目相接,皆表表有据依者。谓予不信,其往见乌有先生⑩而问之。
乾道二年(11)十二月十八日番阳洪迈景卢叙。
(《笔记小说大观》本五十卷《夷坚志》,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
注释 ①“今镂板”句——镂板,雕板刊行。闽,今福建一带。蜀,今四川一带。婺(wu),今浙江金华一带。临安,今杭州市。②齐谐——《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成玄英疏:“姓齐名谐,人姓名也。亦言书名也,齐国有此俳谐之书也。” ③干宝之《搜神》——指东晋史学家、文学家干宝所撰志怪小说《搜神记》,是魏晋南北朝该类作品的代表作。④奇章公之《玄怪》——奇章公即牛僧儒(779—847),唐敬宗时封奇章郡公。《玄怪》即《玄怪录》(又名《幽怪录》),已佚。今《太平广记》中尚存三十余篇。内容多志怪,文辞工丽,为时人所重。⑤谷神子之《博异》——谷神子,疑为晚唐诗人郑还古,或疑为冯廓。《博异》即《博异记》,所记皆神怪之事。⑥《河东》之记——即《河东记》,唐薛渔思撰志怪小说集。原三卷,已佚,《说郛》辑录一卷。⑦《宣室》之志——即《宣室志》,笔记,唐张读撰。汉文帝曾召贾谊于宣室,问以鬼神事,书名取义于此。⑧《稽神》之录——即《稽神录》,宋徐铉所撰笔记,原书已佚,明毛晋辑得六卷,《拾遗》一卷,皆录神怪之事。⑨甲子——天干地支依次相配,自甲子至癸亥,其数六十。古人用以纪年,一甲子即六十年。⑩乌有先生——虚拟的人名。司马相如《子虚赋》托为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问答之辞。《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 ⑾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乾道,宋孝宗赵眘年号。
赏析 洪迈的《夷坚志》,取《列子》“夷坚闻(怪异)而志之”语以名书,内容多录怪异,也杂有当时市民生活及六朝以来的志怪作品、《太平广记》中的故事。书于十余年间陆续编成,凡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至四乙各十卷,共四百二十卷,今已残阙,以涵芬楼排印的二百零六卷本搜辑较备。
《夷坚志》是宋人志怪小说集中规模最大的一部。该书按甲、乙、丙、丁等分集出版,每出一集即作一序,此即其《乙志》之序。
《乙志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此书的题材来源:“《夷坚初志》成……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于是五年间又得卷帙多寡与前编等,乃以《乙志》名之,凡甲、乙二书,合为六百事,天下之怪怪奇奇尽萃于是书矣。”它除了对个人所见所闻加以载记外,更离不开许多同好的帮助。这部卷帙繁浩、内容庞杂的鸿篇巨著是集腋成裘的结果。
序文回顾了《夷坚初志》写成后在社会上产生的反响:“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盖家有其书。”特别要指出的是,这许多读者中,“士大夫”占了很大的比例,而且,他们不仅阅读,还热心地搜集资料,邮筒相寄,以促进洪迈新的志怪作品的产生。这一切都表明,志怪小说在当时虽不登大雅之堂,无法与处于文坛正宗的诗、文相提并论,但却是涌动在社会中的一股洪流,不仅在民间被辗转相述,而且也活跃于士大夫阶层, 尚奇谈异已成为当时社会上的一种普遍趣味。序文对此虽廖廖数语,却为我们了解当时志怪小说的传播情况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
洪迈还对志怪小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在谈及以往的志怪书时,他说:“夫齐谐之志怪,庄周之谈天,虚无幻诞,不可致诘。逮干宝之《搜神》……皆不能无寓言于其间。”洪迈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与后面“若予是书,远不过一甲子,耳目相接, 皆表表有据依者”的话联系起来,似乎对齐谐、庄子的太过“虚无幻诞”,以及《搜神》、《玄怪》之类的注重“寓言”颇有微辞。他似乎欣赏的是“表表有据依者”的“实录”。然而末尾“谓予不信,其往见乌有先生而问之”又是对其“皆表表有据依者”的否定。
其实,从洪迈貌似“矛盾”的话语里,不难窥见他的真意:作者首先说明,他写的虽然是“天下之怪怪奇奇”的故事,但其中“不能无寓言于其间”,也就是说是有所寄托的,是有益于世的有为之作,而非纯客观的自然记录。其次,所谓“皆表表有据依者”,只是强调“耳目相接”的“真实”,并不是自然客观的生活真实。将其“皆表表有据依者”与“谓予不信,其往见乌有先生而问之”联系起来看,洪迈所论是志怪小说的艺术真实,而非机械地模仿生活真实。虽然“虚无幻诞”,事非实有,却合乎情理,不失其真。他的表述尽管有欠明晰,却启迪了后世对于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诸问题的理论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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