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了,黄黄的,像一只薄薄的金黄月饼。地上,黑的、白的界限清清明明,树影摇摇晃晃。村庄上静得很,庄心河银晃晃地流着,水声脆脆地唱着。
我们出发了,外婆家里的小狗大黑也跟在后面。干什么?偷月饼!偷东西,肯定不是好人,连狗见了也要咬。但在红蜻蜓故乡,却是古朴淳厚的乡风。中秋晚上,每家每户都要焚香敬神,“中秋不敬月,出门遭雨雪”。在自己家的天井里,小桌上供上几只月饼,一大碗煮熟的老菱,一管长长的整藕,点燃一炷香,主人在缭绕的烟雾之中作个揖,说几句吉利的话,然后便回到屋里睡觉,一任月光和清风欣赏品尝。倘若黎明时节,月饼不见了,那最好,全家都高兴。
不知怎的,这乡风渐渐不那么浓了,人们对它有些“淡”。已有好几年吃不上月饼了,连糯米元宵也有点勉强了。听说,藕塘填了,水面上,只能放水浮莲,吃不到菱了,糯稻不种,自留地也只能偷偷地栽。我和弟弟、妹妹就只有靠“偷”了。原来还可以多“偷”几家,现在“偷”不到了。我们只有到月婆婆家去了。
月婆婆,人说她是个老姑娘。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晓得有一个人住在那又破又矮的小草棚里,是“五保”。她是一个盲人,但走起路来像明目人一样,从来没有跌过跟头,每天还到河边拎水回来用。她靠搓绳卖几个零用钱。每年中秋,月婆婆总要备十几只月饼供供月亮,而“月神”对她又特别“给脸”,每次总要吃得光光的。
踏着一路水似的月光,我们几个来到了月婆婆的家门口,悄悄蹲在她屋前的草丛中。月婆婆从草屋里出来了,她瘦精精的,满头银发,双手端着两只大碗,黑乎乎的,大概是刚出锅的老菱,放到供桌上。真怪!哪来的老菱?心急的小胖就要下手,我忙按住他。月婆婆又出来了,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的,是月饼!好像掉了一片饼屑子,月婆婆拈起往嘴里送,又停在半空中,放回,将缺角凑上,那股诱人的油香和甜味散布在空气里,袭扰我们的胃。月婆婆双手作成拱状,向东天那团圆月作了个揖,然后喃喃自语:“月公公,今年我搓的草绳价钱低,只能买四只,让你挨饿了,明年,再多买些补给你。”
声音很低,很虔诚,我们都沉浸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许久,我们都没有敢动,我们有点想回家了,身上凉润润的,下露水了?
月婆婆拿出一张小板凳和一捆捶熟了的稻草,搓起绳来。一股金黄的小溪从她两掌之间涓涓流出,她轻轻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凉月巴巴,照见家家;
家家欢乐,天天吃粑……
我们静静听着。许久,她放下手中的活,走进屋里,好像睡下了,好像是在叹息,一摞金色的草绳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想起了什么,挪了一下身子,又往回一缩,又挪了一下,最后爬出草丛,蹑手蹑脚地走近小桌,将四只月饼捧到手上。小胖和我弟弟跑来帮忙抓菱角,谁知慌忙之中将两只碗碰倒在地,清脆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月婆婆的白发在窗口出现了,我们好像看到了她的笑容……
如今,月饼品种繁多,且属于高热量的食品,孩子们也不会盼着吃了,每年中秋前后,女儿看我早饭都用月饼当主食,就说:爸爸,高糖高油、少吃。我说,我吃的是童年记忆。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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