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书》马语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第一次到西安

想不起来我第一次到西安是做什么,连时间也不能太确切地记得了,只记得那次去了乾陵。提着一个小包,衣衫褴褛,一介书生,一个人,到火车站,上了一辆正要去乾陵的旅游大巴车。早年间的一次游历,这些年里时常被我在记忆中翻寻着。

从陕北高原上下来,从小在黄土高坡上打草、放牛,出门便是群山如涛,而站到乾陵塬下,忽然感受到了另一种气象——大地的辽远、苍茫。雄浑、壮阔的山梁上升起的烟岚,给乾陵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从司马神道上至半坡,便有凌云之感,有身前的云霭,有历史的烟云。华表、翼马、鸵鸟、仗马和牵马人、直阁将军、无字碑、述圣纪碑、六十一蕃臣像和石狮,一派肃穆,沿着这千年前的神情,瞬间就抵达了历史的深处。

乾陵修建于盛唐时期,从公元684年开始动工,所有营建工程经历了武则天、中宗至睿宗执政初期才全部竣工,历时长达57年之久。陵园地面建筑,仿唐长安城格局建造,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一千四百多年的风雨,消磨了多少宫阙楼阁,一个女人的名字却在史书上不断地被擦亮。

心狠,毒辣,真的是她本意所在?知人善任,提倡有识之士自荐,大唐一往无前,之后便出现了“开元盛世”。由一个宫女成为一位女皇,驾驭群臣、一统天下,干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主宰了四十六年的江山,却在自我评价上留下了一张白纸。

她死后,归息于梁山的泥土之下,梁山上就映现出一个女人,北峰高形似女人的头,南二峰低一些是其胸乳;头枕梁山,脚蹬渭水,一个女人静卧在天地之间。梁山这片山塬上,暴君?明主?风流女皇?所有的迷、所有悬念,所有的烟云,包括时间,全集于那一座无字碑。

出入陕北高原

贾平凹曾赠我语:“马语生在陕北,长在陕北,写出真正的陕北味道和精神,为陕北立传。”

我的根这辈子深深地扎在了陕北。

出入高原,是我一生的路。

好多的人下西安,都是坐飞机。特别那些老板们,曾听过,神木一个年轻的煤老板,到了咸阳下了飞机,脚步不用踩地,用花轿抬到早就等在外面的一辆林肯上,直接开到酒店。还有煤老板周末下西安会情人,遇高速路上塞车,他把大奔撂下另想办法走了。

机票大几百元,一介书生,我每次下西安都是坐火车。这是陕北人的大道,也是一条历史的大道。

一次次我的目光在陕北高原这千山万岭间游弋,去寻觅那些宫殿、城址、兵站、关隘、烽燧的遗址;有时候我的神思也穿越时空,抵达历史的深处,在秦直道上盘桓,捡拾着散落在路上的牛马的蹄印,还有男子、女子和儿童的脚印。多少的道路都是沿河谷选线,独秦直道从山脊和高地上走过,被誉为世界高速公路之祖。出了金锁关,秦汉王朝的大军常常突然就出现在匈奴骑兵面前——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常常默默望着窗外,那一面山坡,或一棵树,也可能是一孔废弃的土窑、一条河流、人家院畔上的一畦菜、飞过山岭的那行大雁,或山梁上走路的一个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凝望这沧桑、厚重的陕北,我觉得我的文字还很浅薄,我只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来自他们的血液。我的生命、故事,是他们的延续,我用哭笑和奔走书写下的文字,是我生命的歌,也是陕北史的一部分。

站在陕北高原上,一介书生,常常打量着西安,天如果清澈一些的话,目光还可以越过秦岭。

去西安上学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同伴们一样,到我们那个县城里去上初中。初一读完的暑假里,在寺河畔的石坡上放羊,大石沟对面一个走路的人,向这面喊话,要我们给马启郎家捎个话,说他去神木城上学的事没办成。要给捎话的那个马启郎就是我,至此我彻底断了去城市上学的梦想。

到了我的子女这一代,孩子要到西安去上学。

西安有多大,我并不知道,只记得太乙路那个地方,领着孩子在西铁一中办完报名手续,出来在街道上吃饭。一行葱绿、高大的梧桐树下,我们找到了一个小饭店。从榆林走的时候,一位女同事说,这一离开,这一辈子女儿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她就不是你们家的了。当时女儿才十五岁。

菜上来了,我忽然哭开了,不止是眼泪,抽泣,哽咽,全然不顾四旁坐着的其他客人,持续二三十分钟,方制止了。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让我在西安的古城里那样汹涌地哭了一场,在那条桐荫蔽日的街道上的小饭店,给同在那一小饭店吃饭的其他客人留下永远的谜。

下午,女儿就去教室上课去了。

我去给她买书架。走到南二环西部家具城那个半坡上,在一个小铺子里找到了那种角铁组合、用镙丝固定的简易书架,不太厚的角铁条打包了两捆,一手提一捆。毕竟是铁条,怎说也是一个书架,我又没有虎背熊腰,几乎走几十步,就得放到地上歇一站,路不是很远,沿途始终看不见三轮车过来,就硬着往回走。鼻涕都掉下来了,没得手擦,两只手腕被坠得困麻了,憋着一口气往前赶,走一会儿裤带都松开了,不得不站下来往起提一提裤子,重新紧一下裤带。

走到女儿的宿舍,把材料铺了一地,开始组装,整整一个下午,旁边也没有人帮扶,也有装反的时候,把半食品袋镙丝钉和镙帽用完的时候,书架就装起来了。想来这书生与书架还是心有灵犀的。

黄土高坡上,炎炎烈日下,父亲拉着架子车,去小镇中学给我交口粮。爬坡的时候,那只空架子车就够往山梁上拉的了,装着几口袋粮,不到四十岁的父亲,手腕抓着车辕,脚掌蹬入黄土,还是被架子车拽得不住地打滑,肩上套着绳子,为了让绳套更多地使上劲,他的头快要弯到上方的坡地上……多年后,我在西安的街道上重走着父亲在故乡山路上走过的路。

火车站台上,公交车站牌下,红绿灯十字前,扛着大包小包,躬身疾步穿行,想来不止我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多少的父母为子女这样奔波着啊!

随后一个人到了大雁塔。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前没有离开故乡的大山,少年的时候,好多的时光用于打草、放牛,除小学课本,很少能读到其他读物,只有一部《西游记》是村里一个老先生留下来的,那时过春节,家家去老先生家写春联,我们小孩子家给老先生压纸、磨墨,才能借得看《西游记》,想不起来读了多少遍。玄奘西天路上取经,九死一生,历尽磨难,这正是我们这个家,特别是女儿,今后所需要的精神和境界。落日已沉到了西天的楼群下,暮色中,一介书生,仰头默对着大雁塔。

读贾平凹散文

也是我在三边教书的时候,费尽周折,向学校弄到一孔窑洞,便是我全部的家了。将一个书架靠窗子下的脚地一横,与窗户和墙壁隔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就成我的书房与写字间了。就是在这样一个只能放一把简易木椅子、坐下一个人的书房里,伴青灯与窗户的月光,读我的书。其中反复在读的一本书是《贾平凹散文自选集》。

书中《一位作家》中有这样一段:天天在写,月月在写,人变得“形如饿鬼”了。但稿子一篇一篇源源不断地寄出去了,又一篇一篇源源不断地退回来了。编辑不复信,总是一张铅印退稿条,有时还填个姓名,有时则名姓也不填……

多少次,也坐在那棵老槐树前的花园墙栏上读,不止是散文好,而是一个年轻人在其中找到了力量与方向!贾老师在《我的台阶与台阶上的我》一文中这样述说:从夏天起,病就常常上身,感冒几乎从没有停止,迟早的晚上鼻子总是不顺通。我警告着自己:笔不能停下来。当痔疮发炎的时候,我跪在椅子上写,趴在床上写;当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我坐在烘尿布的炉子边写……

一天妻子和我吵闹一场,她向来只是觉得自己是委屈的,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她将我那本《贾平凹散文自选集》一溜一溜地撕了个破碎。架子上搁了那么多书,她独独选了这一本。之后不多久我去榆林出差,在榆林老街上一个叫“现代人书屋”的小书店里突然看到这本书,欣喜至极,很快买了一本。背着个包子,走出店门了,却又停了好一会儿,我想再买一本。可那时的工资实在太少啊,余外再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有时为50元钱,还要向别人借。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情绪化,我还是转身返回书店,将那本《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又买了一本。

一个县城里的小学教师,那时绝对是没有机会见到贾平凹的。当时一边读着贾老师的文章,一边默默地想象着他在陕北高原上走过时的身影,几年前,他居然还来过我所生活的三边啊!他在这本自选集的《走三边》一文中这样写:在陕北远行,三千里路,云升云降,月圆月缺,旅途是辛苦的。当黄昏里,一个人独独地走在沟壑山梁上,东来西往的风扯锯般地吹;当月在中天,只身儿卧在小店床下听柴扉外蛐蛐儿忽鸣忽噤,便要翻那本边塞古诗了……

一生以文字为生涯,是什么注定了我这样的人生与命运?也许就是那些青春期读的书吧:《草叶集》、《人生》、《平凡的世界》、《绿化树》……是它们,感染着我的生活的情绪,影响了我选择道路和方向的思维。其中也有很重要的一本是《贾平凹散文自选集》。

后来去西安,数次拜访贾平凹老师,以聆听大师的教诲。有几回还被留在他研究院的单元楼里共进午餐,吃饭前,王立志抱来一摞贾老师的书,上面都夹着纸条儿,说都是要贾老师签名的。待贾老师把那些书签完,我把我的作品集给贾老师双手捧上,这时贾老师说,给我签个名吧,我的第一反应让我说出一句话:我不会写字。贾老师说,留个纪念嘛!说着就把他刚签名的笔给我递过来了,没有退路,我接过笔双手抖得厉害,在我书的扉页上写下:敬请贾平凹老师指正……这是一个文学青年多么引以为自豪的“事件”!可我从来没敢在人面前提起过,那样一下会让人笑掉大牙,第一次写在这里,是想向世人讲述大师的胸襟。

陈忠实的墨宝

我有两幅陈忠实老师的墨宝。

以给报纸副刊题词的名义,我去西安时找陈忠实老师。1998年春天,我被招到报社工作,就在我进来工作一段时间后,报社还要招人,并要我们几个先进来的也要参与统招考试。那场考试,我名落孙山。之所以能先进来,是因为我当时的一些小文章已引起了关注。当时主持宣传部工作的王世雄部长与报社总编一块吃饭,王部长说马语文章写得不错啊!外人都能看得清,认为报社就应招用文章写得好的人。独报社不是这样认为,首先在报社这样的地方始终搞不清谁的文章写得好,其次是报社不必以文章用人,大概历来都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争论时,王部长特别举出了我此前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白花祭英灵》,是我写路遥的。那年陕北11月17日就下起了大雪,正好是路遥的忌日。我在文中写了这一情节,并命了这样一个题目。总编说这是生造,陕北阳历的这个时候就不可能下雪。王部长反驳,文学作品中还有六月飞雪的呢。后来陕北五月飞雪、八月大雪也不鲜见。那次没按常规来,我就那么留在了报社。后来还编了副刊。正是这样,才有了接触陈忠实老师的机会。

通过朋友联系,说陈忠实主席去了北京,第二天下午才能回到西安,约定要我第二天打电话。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天又下雨,我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一个人走在西安的街道上,一世界水迹斑斑,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在秋雨中飒飒飘落,走几步就得用手抹去头发和脸上的冰凉的雨水……我要急着回陕北啊,那时坐火车,车票很不好买。我鼓起勇气给陈主席打过去电话,电话打通了,陈老说他正在车上,听不清,要我再过一会儿打。时间实在不早了,过了一会儿我壮着胆子再次拨通了陈老的电话,这回陈老让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他留下,他写好后通知我来取。

下午,天就要黑了,在我把回陕北的一切准备都已做好,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陈老的电话过来了,让我晚上八到九点,到他办公室取字。

站在83号所在的建国路上,从青砖拱筑的作协的大门向里望,陕西作协大院静悄悄,一片黑寂。站在楼台的一个拐角,点上一支烟,我在等陈老,没有月光,烟头一明一灭。忽然,听见前面黑的道路上有人走过来了。并大声咳嗽、吐痰。门房的老人不是刚给我说过,陈主席今天感冒了,不来了。听走动声,过来的肯定是一个老头。果然是陈老过来了,我慌忙迎上前与陈老握手致谢。到了办公室,他将他在自己家里提前写好的我要的《榆林日报》文艺副刊刊头字“信天游”及文化版另一个栏目“陕北民歌手”字幅展于办公桌上,要我看行不行。

点燃一支雪茄,陈老与我热情交谈,详细询问了我们报纸的情况及榆林文学作者队伍的创作情况。当我拿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文学批评家李建军先生主编的《纪念路遥》一书,里面收了我的《白花祭英灵》那篇散文,是我特别珍爱的一本书,想请陈老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给我写几句鼓励的话时,他欣然拿起笔按我嘱写下这句:“一棵槐树,寒风吹落了它的叶子,冰雪冻伤了它的心,然后给了它春天。”那是我二十几岁在三边教书时遇见的一棵大树,校园西墙边上的一棵老槐树,虬曲的树干有一搂粗,高大浓郁的树冠有半个篮球场地那么大。从初春枯黑的枝杈间的幼芽,到春深时那无数的小白花,到炎炎烈日下那浓绿的树冠,到每年秋风一起时那一片片飘零的黄叶,晨昏昼夕,风霜雨雪,五六年里的许多时候,一个人站在教学楼前水泥平台上,花园墙上,读我的书,也读老槐树。1997年去人民文学杂志社培训,大家都请编辑老师题词留念,李敬泽老师问给我写一句什么话,举目遥远的三边高原,小学校里那棵万花吐芳的老槐树,我让李老师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了上面写到的那句我自己的诗。

后来到西安,陈老还给我写了一幅字:“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至今还在我办公室身背后的墙壁上挂着,来人一进屋首先就看那幅字,楼道里背阴那个黑暗的小办公室,独那幅字光焰灿然,照亮整个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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