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张峪铭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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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经·桃夭》

一朵桃花随着远古诗经的河流淌来,在七十六年前的某一天,被我的太外公顺手拾起。他伫立河边,凝思、欣喜、期盼……

我不知道我的太外公读了几年塾,他给他的孙女儿——我母亲取名字时,就是从《诗经·桃夭》上摘下了两个字,就像从一棵树上摘下两片花,戴在了母亲的头上。从此,我的母亲就与“桃之”二字,休戚与共,相伴一生。

母亲一个大字不识,她是不知道太外公给她取“桃之”名字的含义的。但母亲长得清秀端庄,粉红的脸庞,能让人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她个头不高,却有魔鬼身材。倘若有慢镜头回放岁月,母亲绝对不输当下美人。

外婆一谈起母亲,能说半天不歇气。一说母亲能干,十二岁时,只身到镇上剁肉,一张抹蜜的嘴甜得让杀猪佬啧啧称奇,没见过这么能的小妮子。十四岁集体摘花生,竟没有哪一个强劳力比她多。谈到这里,外婆总叨叨,我的桃之命苦啊!

其实外婆的唠叨让十多岁的我耳朵里都起了茧。

她说母亲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当初母亲出落得水灵灵的,两根乌黑粗长的辫子,垂到曼妙腰肢下面,走起路来,啪啪地打在圆润的屁股上,不知迷倒了多少小伙。外婆说,家里的门坎都被人踏破了。可比母亲大八岁的父亲,不知用了什么迷魂汤,首先将我外公的心俘获了。按外婆的说法是,外公认为女儿长得俊,但脾气倔,要找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人,才不委屈女儿。可母亲的说法是,跟个识字的人,家里人就不都是睁眼瞎了。当然我信母亲的说法,从后来母亲拼死拼活地让我读书,就知道母亲骨子里对有文化的人敬慕。

十七岁的母亲就这样嫁给了有文化的父亲。我不知道此时的太外公还在不在人世。若在的话,按他的愿望,他的孙女儿桃之,正值花样年华,就如一朵开得绚丽的桃花,嫁到张家,应该是家庭和顺美满、“宜其室家”的。

2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诗经·桃夭》

可生活有时就是一只船,在风雨飘摇中,任凭舵手的能力再强,有时也把握不了它的方向。

按太外公盘算,他这孙女儿,腰圆腚肥的,一定会给张家带来子嗣兴旺。可婚姻之始,就让太外公失望了。他的孙女儿桃之,本对老公有文化引以自豪,不想丈夫识的几个字,成了家庭厄运之道上的路条。

父亲本木讷寡言,但在别人的“诱导”下,提了农民“吃又吃不饱,干活又辛劳”这十个字的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十字架”。当时我的大姐已出生了,父亲却被送到九成坂劳教。

一个十八岁的少妇,拉扯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这是怎样的一种孤苦的生活啊!可整整七年,我那名叫桃之的母亲在坚守着这个残缺的家。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信念,是将一腔孤苦转向对女儿的爱,还是将满腹愁怨换为对丈夫的信任。可七年,是两千五百多个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思与愁,足以将一切美好与期盼腌制得掉色变质;情与欲,也可能将责任与道义挤到屋角道旁。可母亲不离不弃,常常将大姐托付给别人,只身去看父亲。有一次,她独自挑着父亲吃的和用的,七十多斤的担子,走百余里路,到九成坂探视父亲。每每想起,我热泪盈眶,我透过泪水看到了母亲的担子里,一头装着爱,一头装着良心和责任。

母亲说,山芋在地下,玉米在秆上,人如庄稼,各有各的命。你父亲没做过恶,就不会总趴在地上。就这样母亲一直等到父亲劳教归来,并且以根正苗红的底气,像老母鸡张开翅膀一样呵护着被管制的父亲。此时的母亲就像一个倔强的角斗士,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艰难地维护着这个家每个人的尊严。

母亲脾气真的倔强,此时又印证了我外公当初的说法。

母亲的倔强最为少有的,是在我读书问题上。那样的家庭,子女读书是没有前途的。但母亲就是一根筋,父亲都识字,哪有儿子不读书的?没有钱,就满村去借。那真是求爹爹拜奶奶,好话说尽几箩筐。记得还缺几块钱的学费,母亲就趴在商店的木质高柜台上,不顾女人的矜持,向店老板“哼哼”,直到店老板从抽屉里拿出几块钱,母亲像饿极的乞丐讨到了饭一样的兴奋……想到此,我心在流血,情不自已,我真想对着高山大海疾呼:我那名叫桃之的母亲啊,您是天底下最卑微、也是最伟大的母亲……

是啊!倔强的母亲在冥冥命运之中,似乎要尽最大的力气,来实现太外公的期望。“桃之夭夭,有蕡有实。”母亲的坚守,真的让我的家庭人丁兴旺——兄弟姐妹六人,现在有大大小小三十余口。

3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诗经·桃夭》

母亲是倔强的。但倔强并不是面对痛楚没有眼泪,而是擦干眼泪后,微笑地面对以后的生活。

我不想过多渲染母亲的苦难,否则就像苍蝇一样容易陷在捕蝇纸上,不能自拔。我这里就将苦难打包,发到记忆深处,不让它在今后的生活中泛起:母亲为一家子积劳成疾,病历上的“劳累过度”四个字后面,看到母亲没日没夜艰辛劳作的身影;母亲为父亲的尊严与大队干部吵过三场架,为威吓他人投过两次水……

生活在母亲顽强坚守中往前走,我的家庭终于从冬走到了春,从暗走到了明。随着父亲的平反昭雪,家庭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尤其精神桎梏解除了,一家人得以扬眉吐气。有人说过,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先后成家立业,就像一只只羽丰的鸟儿离开了巢,巢中只剩下两位老人——已经相扶走过近六十年的我的父母。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啊?当城市里许多人将这样的婚姻叫作金婚时,我父母的婚姻已没有了可叫的名称。世上不管什么样的两种物体,即使叠放六十年,其生命体中也会渗入彼此的东西。

父亲八十有四,大小便失禁,头脑时清时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但“桃之”二字已刻在他的脑中,不论有何需要,他的本能反应就喊“桃之”。母亲说他晚上不是这事就那事,喊桃之就像喊魂一样瘆得慌。

我的母亲桃之是父亲喊得最顺口的爱人、亲人与恩人。她的身子已让岁月铸成了一张弓,脚也因驮东西上楼受伤而留下后遗症,可如今仍替我们做儿女的,尽最后的一份力,而且还无法替代。

这不,母亲在家找人翻修老房子,我将父亲接到城里,这才真的体会到母亲服侍父亲的艰辛。你这里刚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他一下子又尿湿了身子。最大的问题是,在我这儿只住一晚上,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坐在沙发上直叨叨:“这人怎么啦?怎么啦?”

直到妻子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父亲喊了一声“桃之”,才舒展了眉头。我知道父亲真的离不开母亲了。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翠绿繁茂的桃树啊,叶子长得繁密。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夫妻和乐共白头。

若太外公地下有知,我相信他看到了他的孙女儿桃之,如其所愿,搀着我的父亲,蹒跚着走向夕阳黄昏里,留下颀长的身影,这身影投在那条古老的诗经河流中……

我仿佛聆听到这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吟唱着一支古老而年轻的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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