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果戈理/著 童道明/译
作者简介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1809~1852),俄国19世纪前半叶最优秀的讽刺作家、讽刺文学流派的开拓者、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他幼时生活困苦,成年之后的工作也多数是最底层的小职员,这种工作让他得到微薄的薪俸之余,也见识了官场的黑暗腐朽,普通大众的困苦,一般小人物的无奈与趋炎附势的特性,这些都成为他的素材,让他的作品在描绘社会生活的同时,总是具有讽刺的幽默,这也让他成为讽刺作家的代表。他最著名的作品有《死魂灵》《钦差大臣》。
乘头脑还清醒,我把自己最后的意愿陈述如下:
1、我遗嘱在我的身体没有比现明显腐烂迹象之前,别忙着将我埋葬。所以要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在我患病期间,在我身上已经有过假死现象、心脏和脉搏停止了跳动……鉴于在生活中我已多次目睹由于我们愚蠢的操之过急而酿成的悲剧(这类悲剧发生在一切方面,甚至发生在殓葬过程中),因此我将此项要求列入遗嘱的头条,但愿我的人之将死的声音能提醒大家行动切切谨慎。把我的遗体随便埋葬在一个什么地方好了,谁要是过多地关注已经不属于我的腐烂的肉体,谁就傻得等于是在向吞食烂肉的蛆虫顶礼;我希望更多地为我的灵魂祈祷,与其张罗各种葬仪,倒不如代我向穷人们施舍一些惠而不费的午餐。
2、我遗嘱不要为我建造任何纪念碑,连想也不要想这类与基督教徒身份不合的俗事。要是在我的亲朋好友之中真有爱我者,那么他也应用另一种方式为我立碑:他将以锲而不舍的生活毅力,激励众生的德行把碑石树立在自己的心田,谁于我死后在精神上较之于我生前提高了一截,谁就是真正爱我的人,是我的朋友,也只有这样才能为我建立起一块丰碑。因为我本人——不管我本人有多么渺小,始终在激励我的朋友们。在最近一个时期与常相过从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会在默然伤神的时刻,看到我有什么沮丧的神情,尽管我本人也有悲伤的时刻,我的苦痛也并不比别人少——但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能在我死后记住这一点,并重新思索所有我对他说过的话,重读在这一年前我写给他的所有信札。
3、我遗嘱谁也不要为我哭泣,谁要是把我的死视为一大损失,谁便要负起道德的罪责。甚至即便我当真做过什么好事,当真已经开始履行我应当履行的职责,而死亡使我中断了一件不是为少数人而是为多数人服务的事业,那么也无需陷入无谓的悲痛之中。甚至如果死的不是我,而是一位的确于现今的俄国大有用处的俄国人,那么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也无需垂头丧气;尽管有用之才的过早夭折,可以认为是天庭震怒的表现,上苍有意以此耗蚀一批有助于接近我们向往之目标的武器与工具。我们不应该遇到一切突如其来的损失之时陷入哀伤之中,而是应该严格地审视自己,需要思索的不是别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灵魂的黑暗可怕至极,为什么需要等到冷酷的死神已经站到你面前时才发现这灵魂的黑暗!
4、我遗嘱我的所有同胞(作此遗嘱的唯一的理由是,任何一个作家在他身后都应该把某种良善的思想作为财富留给读者),我留给他们一部我写得最好的作品,这部作品名叫《告别的书》。他们会看到,这部书是面向他们的。作为最好的宝藏,作为上帝对我的恩慈的见证,我已经长久地把它珍藏于我心中。它是谁也看不到的我从小就流淌的眼泪的源泉。我把它作为遗产留给大家。但我恳求我的任何一位同胞都不要感到委屈,如果他们在书中听到有什么类似教诲的声音。我是个作家,而作家的职责不仅仅给读者的心智提供闲情惬意的愉悦,如果他的作品不能陶冶心灵,不能对人有所教益,那么这位作家就要被严厉地追究责任。但愿我的同胞同样能够想到,即便不是作家,每个要告别这个世界的兄弟也有权利给我们留几句兄弟般的临别赠言,而在这种场合人们不会在乎他的地位低微、无权无势和学识不够。需要记住的是,将死之人能比在世上打转转的大活人对某些事物看得更真切。然而,尽管我拥有足够的权利,但我仍然不敢在此讲述你们能在《告别的书》中听到的话,因为灵魂不洁、沉病在身、心力交瘁的我现在不配说出那些话。然而,另外一种更为重要的理由在推动着我:同胞们!可怕呀!……灵魂因为震栗而归于寂静,这只是因为感应到了死后的恢宏和上帝的灵魂的崇高创造,与这崇高创造相比,一切我们可以目及的、曾使我们惊讶过的上帝伟业,不过是沧海一粟。整个的垂死的我在呻吟,因为我感觉到我们在生活中播下的种子在惊人地大大膨胀,而在播种之初完全没有想到从中会生长出什么样的骇人的怪物……也许,我的《告别的书》能对那些迄今还把生活视为游戏的人多少有所助益,他们的心灵哪怕能多少听到它的庄严的神秘以及这神秘中的珍贵至极的天堂之声。同胞们!……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们。就把虚礼抛到一边吧:同胞们,我爱你们,这爱是无法言喻的,这爱是上帝赐予我的,为此我要感谢他,就像感谢他给予我的最好施舍,因为我在极其痛苦的时刻正是这爱给了我欢乐与慰藉——以这个爱的名义我恳求你们用心来接受我的《告别的书》。我起誓:这本书不是我的杜撰,它是我心灵的自然流露,是上帝历尽苦难的教育之果,而它的声音来自我们共同的俄罗斯种族的隐秘的伟力,按此种族的血缘,我是你们共同的近亲。
5、我遗嘱在我死后别匆忙地在报刊上赞扬或贬抑我的作品:这样的急于褒贬的做法会像在我生前一样的有失公允。我的作品中值得批评的地方远比值得赞美的地方多。对于我的作品的任何攻击都有不同程度的根据。在我面前谁也没有过错,谁要是以我的名义对什么人在什么方面进行责难,谁便是不诚实和不公正的。我还要大声宣布,除了已经出版的,都不是属于我的作品,所有被我付之一炬的手稿,都是在不自主的病态状态下写成的苍白无力之作。因此,日后如有人假借我的名义发表什么作品,请把这视为卑劣的伪造。然而,我愿拜托我的朋友们日后把我自1844年底写给他们的书信搜集一起,严加筛选,择其有益于人心者,弃其无谓的游戏文字,编成单册出版。这些书信曾使收信人多少获益,上帝是仁慈的,或许,它们还将有益于其他人,这样我就能从我心中多少消释一些因为我过去创作中的碌碌无功而承担的沉重责任。
6、我遗嘱我死后的版税收入归我母亲和我姐妹所有,但这要在与穷人分享的前提下。不管我的亲人们如何贫寒,她们永远会记住,在世上还有比她们更贫寒的人。她们只能接济那些真正想改变生活、努力上进的穷人。为此,她们应深入了解每个穷人的情况,只有在情况完全了解之后才能提供经济支持。这些钱来之不易,不能随便把它们扔到天空中。我的全部不动产,早就奉送给了我母亲,如果15年前作出的确认这所别墅归属的文件还显得不够明确,那么我在此重申一次,以便今后无人敢与我母亲争夺其所有权。请母亲和姐妹在我死后重读我近三年来给她们写的信,特别不要遗漏那些看来仅仅涉及家业的信件:信中很多内容在我死后能理解得更清楚。在我死后,她们中的任何人已经无权仅仅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她们的房屋和庄园与其说是像地主的家宅,毋宁说是像旅客之家和朝圣香客之家,每个过路来客在此都将得到如亲人一样的接待,都将亲切地向他们问寒问暖,问他们有何需求,至少要对他们讲点宽心的话,使得所有人在离开村子时都能得到心灵的慰藉。要是有习惯于贫寒生活的过客不便在地主家宅过夜,那么可以把他领到村中一个心地善良的殷实农民的家里,以便他也能用聪明的开导帮助来客,对他问寒问暖,用理智的祝愿振奋来客的精神,然后将情况呈报主人,以便他们再加进自己的建议,使得每个人离开村子时多少能得到心灵的慰藉。
7、我遗嘱……但我意识到我已经无从遗嘱。我的一项所有权已经横遭剥夺:未经本人许可,我的一张肖像画刊印了。由于诸多无需解释的原因,我不想这样做,我没有给任何人公布我肖像的权力,在这之前所有为此目的登门请求的书商都遭我严拒;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认为可行——如果上帝帮助我完成了我毕生追求的事业,而且完成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全体同胞异口同声说,我已经忠诚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们甚至渴望一睹这位一直在默默耕耘、不图浮名的人的面容。与此相关联的还有另外一个情况:我的画像碰上这种机遇定会销路大畅,从而也使雕刻它的画家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位画家多年在罗马雕刻拉斐尔的不朽的《基督变容图》。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耗蚀了他青春岁月与健康生命的创作,并且把现已接近尾声的工作完成得如此完美,任何一个雕刻家都会自叹弗如。但由于定价偏高、知音太少的缘故,他的铜版画不可能畅销到足以酬谢他为此所花去的心血;我的肖像画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现在我的计划落空了:任何人的肖像一经刊印,便成了刊印铜版画或石版画的印刷业主的私有物。可是如果情况会是这样:在我死后出版的我的书信集竟能获得某种社会效益(哪怕仅仅是获得这种社会效益的真诚愿望),同胞们也许会想看一看我的画像,那么我恳请那些印刷业主们慷慨地放弃自己的权利;而那些对一切名人怀有过分的热情,保存着一张本人画像的读者们,我请求他们在读到这段文字后就立即将它毁掉,尤其是如果那画像画得很拙劣、与本人不相像的话。他们只能购买注明“约尔达诺夫所刻”字样的画像。这样就至少做了一件公正的事。而如果谁手头宽裕,能以购买《基督变容图》来取代我的肖像画,那就更加公正了。即便是外国人,也把那幅铜版画视为雕刻艺术的王冠和俄国的光荣。
我的这份遗嘱务必在我死后立即刊登在所有报刊上,为的是不会有人因为没有读到它而成为我的无辜的罪人,并忍受内疚于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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