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时间的黄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给你

感谢天地生我,容我,宠我,最后又收回我

让我闻一遭树木的香味,中药的苦味

听吧,溪谷在簌簌地响着,季节在无声地更替

让我看到了光照在女子的脸上

看到林中空地,野花静美地开放

树下的暗影里,羊在吃草

十二月的雪也会落在枯枝上

让我结识了那么多好人、坏人和亲人

好人得到了我的祝福,坏人得到了我的谅解

亲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却给予我刻骨的爱

让我在人群里与更多的人擦肩而过吧

这样我才得以轻松

我还暂时拥有了一个古老的姓氏,一张床

一个远处的故乡

经过漫长的时日

我认识了自己,然后又把自己忘掉

那么多小兽围在我身边跑动

那么多庄稼围在小兽的身边被雨淋湿

那么多河水围在庄稼的四周,在草根下流淌

作为万物之一,我成长,并忧伤着老去

听吧,听最后的灰烬,它的流亡以及回声

这是骨头的

这是骨头的诗,但无关恐惧

也不是绝望的诗,这是关于真实的诗

不是冰冷和虚无的诗

我曾写过

我能看到一具具骨架在大街上走动或奔跑

谈天,吃饭,躺下睡觉

那些骨头披着人皮,就成了人

披上马皮,成了马

如果披上枝叶和茎,并从地下吸上泉水

就成了一棵树,或者一片树

有时我能看到一些人也披上了狼皮

有些狼却披上人皮

这取决于骨架里的钟表

取决于血管里的黄金,以及头骨中的月亮

而诗是万物的呼吸,它披着文字织造的皮

我们善于无中生有,在混沌里抵达不可能的清晰

众多时间的骨头最终将披上水的皮

下降成一只只沉船,隐藏在江河的泪里

而我没有人皮可披,也没有兽皮

我只是骑上了一副骨架,顺着风飘

有时候没有人

有时候没有人,门也能自己打开

是风推开了门

有时候没有风,门也会在寂静里打开

放进一束光线来

有时候门紧紧地关着

但我却感到,有什么侧着身子飘进

我能感到身边那事物在走动

它的气息吹上了我的脸

这就像我坐在旷野,明明只有我一个人

却能感到,过去年代的人们

依旧还在旷野里,干着他们的活儿

只是他们换了个形态

比如风在深草中刮动

树木在细雨里摇晃

鸟在丘陵与屋脊的上边

飞出了一道弧线

在两个夜晚之间

在两个夜晚之间,白昼是永恒的

在降生与死去之间,生命是永恒的

我们总是在活着时抛洒时光

直到我们埋进永恒的落日

就像落日埋进大海,大海是永恒的

我看到一个波浪推动着另一个波浪

一代人送走了另一代人,而尘世是永恒的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

故乡

时间的黄昏

一张老照片复活了一个久远的黄昏

那里,有人拖着生锈的关节“咔嚓咔嚓”走在暮

色里

我会听到照片里传出虚弱的咳嗽声

在一座有着矮矮围墙的院子内

隐蔽的井底,响起唰唰的下雨声

贫穷的秋风已越过屋脊、柴垛、落净叶子的梨树

钻透木窗棂上开裂的窗纸

黑色屋瓦间是一片片枯黄的塔松

粗糙的阳光抚摸光光的大地

并排坐在榆木长凳上的农家夫妻

以及站立着,依靠在他们膝盖上的

孩子手拿着弹弓

近处是干粗活的乡民,远处是隐隐的群山

暗黑正从人们的头顶降下,测量往昔的深度

无论幸福还是苦难,老照片都要流出老事物的泪

一个泥瓦匠,排列起落日下的万物

他是那么小心,一点点地,用虚无抹平了最细

小的缝隙

万古明月下

早晨他带着干粮翻山去上学

他知道姐姐今天就要嫁出山了

晚上回家

他看不到姐姐

只看到邻居家的哥哥

在小河边抽闷烟

从前的河边

是情侣们乘凉说话的地方

而现在,小小的他

也暗恋着一个女娃

他知道

她也会嫁到山外

他一个人就跑到河对岸

在晚风里

在河水的噗噗中

哭小小的自己

也哭嫁出去的姐姐

万古明月下

身后成排的桑树

微茫地晃动

身体的时钟

一整天,无力感又回到我的身体里

带着水滴打在纸片的噗噗声

就像遗忘的钟摆趋于安静

就像过去了的时间,再拧紧发条,重新消逝一遍

它是那么熟悉,尽管好久没有回来了

可总有什么命令白昼,放弃对阴影的叙述

总有什么事物再也不被提起,就在昨天,在去年

光淹没在时光里,向着源头撤离

我站在露天之下,有时也坐在树影里,靠着树

听铁锈唰唰地从身体的时钟上剥落

如同秋后黄杨树的干叶子在尘土中飘荡

呼应我体内表针的嘀嗒声,落向地面

而我脚边迟暮的野蔷薇却在次第开花

它们以凋谢的速度,一齐开向无边的夜晚

灵魂的土地上,一种残酷的美已诞生

一种残酷的美已经诞生:在老家

在田间和村口,在敞开的老院子

我只感到内心荒芜

老朋友都不在,他们纷纷到外地打工

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零星的妇女

一些人死去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另一些人像无家的魂魄终日在外飘荡

也许至死不再回来

而资本像异族的兵士,举着滴血的刀

在村庄四周逡巡

这里以前是温情,是弥漫的烟火味

现在,一种残酷的美终于诞生:

人已去,村已空

麻雀、乌鸦、喜鹊占据不同的枝头,制造静谧

岁月寥落,空山幽深

废弃的院落里,野草顶着日光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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