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 休 者
◆ 兰 姆
看官,如果你命里注定,将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即光辉的青春全部消磨在一个沉闷的写字间斗方之内;而且,这种牢房似的生涯从你壮盛之时一直要拖到白发苍苍的迟暮之年,既无开释,也无缓免之望;如此度日,忘却了世上还有所谓节日假日,即使偶尔想起,也不过把它们当作童年时代特有的幸福而神往一番。这样,也只有这样,你才能体会到我现在获得解脱的心情。
自从我在闵兴巷坐到写字台前办公,到如今已经有三十六个年头了。刚开始,我才十四岁,正是贪玩的时节,在学校里每隔不久就能有很多假期;可是,一下子每天要到账房里上班八九个,甚至十个小时,这个变化实在太悲惨了。然而,时间有时能让人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习以为常。因此我也慢慢安下心来,正象野兽经过顽强挣扎终于安于囚笼生活一样。
不错,星期天可以归我支配。可是星期天作为一种叫人虔心做礼拜而定下的制度虽则十分可敬,然而,正因为如此,要把星期天当作消遣解闷的日子却很不合适。尤其是一个城市的星期天,在我觉得总带着那么一种阴郁的气氛,空气中总有那么一种压力。这时候,伦敦街头上平日所有的那些欢乐的叫声、乐曲声、唱小调的歌手以及那些营营嗡嗡、嘁嘁嚓嚓、热热闹闹的市声,都一下子无影无踪了。而那些没完没了的钟声却使我烦闷,那些关门闭户的商店也叫我讨厌。在平常日子里,人们哪怕信步踱过不算热闹的市区,一眼也能看到不少赏心悦目的东西,象书报呀,图画呀,那些光彩夺目、叫人看也看不尽的小摆设、小玩意儿呀,以及商人们为了招揽生意而精心陈列的时新杂货呀,等等;这些,一到星期天就统统不见了。这时候,平常可以自自在在闲逛的旧书摊也没有了。闲人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些心事重重的面孔,可以供他边走路边欣赏,因为看着别人那种公务在身的样子,想想自己还能忙里偷闲,也是一种乐事。然而,在星期天的大街上,除了能够看到那些解放了的徒工和小商人的一副副不高兴(顶多半忧半喜)的面孔,此外什么也看不到;要不然,不定在什么地方碰上个把请假外出的使女——她每周六天做苦工,由于积习使然,简直丧失了享受自由的能力,不知道怎样才能高高兴兴把这一个没着没落的闲日子打发掉。这一天,就是那些郊游的人也不见得能过得多么舒服。
除了星期天,我在复活节和圣诞节各有一天假日;到了夏季,还给我整整一周时间,我可以去到赫特福郡故乡的原野上兜兜风。这是一桩莫大的恩典,一年一回。我正是靠着这一点指望,熬过了一年年漫长的岁月,忍住了囚禁般的日子。然而,当那一周果真来到眼前的时候,平日在远方闪现的美妙幻影难道真的来到我身边了吗?倒不如说,为了匆匆忙忙地寻求消遣,想方设法充分享受这些假日,我反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心烦意乱了呢。哪里才有安静,哪里才有应有的休息呢?我还没有尝到它是什么滋味,它就不见了。于是,我又坐到写字台前,一周一周计算着,捱过五十一周枯燥乏味的日子,直到那一周假日再度来临。尽管如此,只要它能再来,这种前景总算在我那暗淡的幽禁生活中投下了一线光明,而如果连这一线光明也没有,我刚才说过,我那奴役似的生涯可就简直无法忍受了。
尽管我恪遵规章,向不缺勤,我却常有办事力不从心之感(或者说是某种幻觉)。近年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终于形之于外,在我脸上流露出来。我的体力和精神都不济了。我时刻担心要发生一场危机,它一旦到来,我是断难招架的。我白天上一天班,到晚上睡着了还在上班,梦见的都是写错了事由、算错了账目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惊醒过来,心中兀自害怕。我已年过半百,眼见得并无任何解脱之望。我这个人似乎与写字台结成一体了,连我的灵魂也变成了木头。
有时候,我们公司里的同事见我满脸苦相,不免拿我开开玩笑。然而我怎么也未想到,这事竟引起了雇主们的注意。上月五号(这个日子我将永志不忘),公司的副经理拉先生突然把我叫到一边,开门见山,以我脸色难看之事垂询,还单刀直入,追问原因。在质问之下,我只得老实承认自己健康不佳,并表示担心有朝一日恐怕不得不向他告个长假。他当然说了几句话对我慰勉一番——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此后一周之内,我心里不住熬煎,觉得自己吐露了真相有欠慎重,这么干无异于授人以柄,对己不利,真是愚蠢之至。整整一周就这么过去了——我相信这实在是我一生当中最苦恼的一周。到了4月12日傍晚(约当八点左右),我离开写字台正要回家,却接到通知,叫我去到平日避之惟恐不及的后院办公室听候全体经理召见。我心里嘀咕:好,时辰到了;这真是咎由自取,他们一定是通知我,公司不需要我来办事了。到了那里,拉先生见我那副担惊受怕之状,笑了一笑,我看在眼里,这才稍释重负。下面的事,更叫我吃惊:最年长的经理鲍先生开口向我发一番宏论,说是我长期服务,克尽厥职,年深日久,成绩昭著(我心里想:怪哉!他怎么知道的?我自己从来不敢那么想)。接着,他又说人到一定年龄,退休实为方便之计(听到此处,我心里猛然一跳),然后问我家底如何——在这方面我倒略有积蓄的。最后,他提出了方案,而另外三位经理也庄严表示首肯,说是我已尽心竭力为公司做了事,现在可以拿到相当平时薪水三分之二的养老金退休。这真是再好没有的办法!我现在记不清当时自己在且惊且感之中到底回答些什么,总而言之,我接受了这个方案。于是,他们告诉我,从那一时刻起,我就算脱离了公司的职务。我结结巴巴说了句什么,鞠了一躬,正当八点十分我就回家——这一回,是永远地回家了。这桩天高地厚的恩典,是世界上那个最最慷慨大方的公司,亦即鲍德罗、麦里威泽、波桑葵和拉西公司所赐给我的,感激之情不容我听任他们的大名湮没无闻:
“愿诸位百代流芳!”
开头一两天,我感到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自己交上了好运,但是由于心慌意乱,还无法品尝它的滋味。我东走西逛,以为这就叫幸福,然而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我此时的处境,恰如一个犯人,在老巴士底狱关了四十年,突然放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这光景仿佛是从有限的时间进入了永恒,因为把一个人的时间完全交给他自己来支配,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永恒。我觉得现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多得简直无法处置。我象一个缺乏时间的穷汉,突然暴发,拥有一大笔收入,变得家财不赀——我需要一位好管家、好监督人,替我管住这些时间财富。说到此处,我要提醒一下那些黾勉从公、孜孜到老的人们,在未曾估算一下个人财力之前,切不可轻易抛掉平日赖以安身立命的差事,因为那样做包含一定的危险。我对此是有点体会的,不过在财源雄厚方面我颇为自信。一当开头几天那一阵眼花缭乱的狂喜过去之后,我进入了一种自自在在、安安静静享福的境界。现在既然天天放假,我就不慌不忙,且把有时当无日,如果我实在闲得无聊,我就出去走一走;但是,现在我不象过去的短暂假日那样,为了拚命度假,整天走来走去,一天走上三十英里。那时一遇上烦闷的日子,我就读书。不过,现在我不象过去那样了,从前由于时间不属于自己,只好在冬夜烛光下发狠苦读,把脑筋和眼睛都累坏了。现在我散步,读书,或者涂写几句(象现在这样),都随自己兴之所至。我用不着去寻求快乐,而让它自己找上门来。我现在象某一位先生,他
生在沙漠中的绿洲,
让岁月悠然来临。
“岁月!”你也许会叫起来,“那个退休的老傻瓜还能有什么盼头?他自己也说过: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从名义上说,我的确度过了五十个年头。可是,如果你从这五十年当中刨掉那些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而耗去的岁月,你就可以看出我现在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哩。因为只有一个人自己能够完全支配的时间,才能理直气壮地称为他自己的时间;而其余的时间,尽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让他度过了,却只能叫做别人的时间,并不属于他自己。所以,我那可怜的余年,长也罢短也罢,对我来说至少应该乘上三倍。我今后的十年(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等于我过去的三十年,这是按照规规矩矩的比例来计算的。
当我初享自由之乐,便有一些离奇的幻觉萦绕心间,至今流连不已;其一就是对于自己曾经在账房里办公总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难以想象那仅是昨日之事。那些我曾经年复一年、日日月月密切往还的经理、职员们,一旦分手,就好像成了隔世之人。霍华德勋爵在他一个悲剧中有一段台词写到朋友之死,可以引来说明这种幻觉:
斯人方才离去,
来不及为他把泪滴;
生死悬隔,
好似千年已消逝,
永恒中时间无从算计。
为了消除这种不尴不尬的感觉,我不得不偶尔回到公司一次两次,以便再会一会我那些还在繁忙事务中讨生活的旧日文案之交、笔墨伙伴。然而,不管他们对我如何殷勤接待,我们往日相处中的那种亲密交情是无论如何再也恢复不起来了。我们还象从前那样开两句玩笑,但我觉得这些玩笑开得了无意趣。我过去使用过的写字台,我挂帽子的木撅,现在都被另一个人占用了。虽然明知这也是必然之事,我却不能释然于怀。我那些忠实的老伙伴们,你们昔日曾与我同甘共苦三十六载,用你们的笑话、用你们的滑稽谜语来慰藉我那坎坷不平的职业生涯,我离开你们的时候,如若不是带着某种悔恨心情的话,但愿魔鬼把我抓走!唉,到底我过去的生活真是那样坎坷不平,还是因为我自己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呢?哼,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我也知道,我这些感触不过是人到这种地步都会有的错觉罢了。尽管如此,我内心仍然痛苦不安。我现在把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狠心地一刀两断了。至少说,这总有点不太礼貌吧。要让我完全安于这种与人隔绝的状态,那是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再见了,老伙计们,若蒙不弃,不要好久,我还会一次又一次来看你们。再见了,那表情冷淡、受挖苦人而又重交憎爱分情的老契!那脾气温和、动作迟缓而又有绅士风度的老多!那热心快肠、爱做好事的老普!还有你,冷森森的大楼,派头十足的证券交易所,真不愧是往日达官富商出入的深宅大院;你那迷宫似的曲廊,你那不见太阳的暗幽幽的写字间——在那里,一年当中倒有半年是用蜡烛代替着阳光;再见了,你这冷酷无情、损害了我的健康的衣食父母!在你那里,而不是在一个什么流动书商的冷冷清清的书库中,保存着我生平的“著作”!正象我退休一样,让那些比阿昆那斯的身后遗稿还卷帙浩繁,而价值也比其毫无逊色的对开本大账簿,堆在你那结结实实的架子上,好好休息吧!我的毕生衣钵是留在你那大楼里面了。
从初接通知到如今,半个月业已过去。在这期间,我觉得自己是在走向某种安静的生活,但还没有到达目标。我虽然夸口说自己享受到了宁静,实际上不过差强人意而已。这时,刚退休时的忐忑不安尚未消尽,心里有一种飘飘然的新奇之感,病弱的眼神还未能适应那灿烂夺目的阳光。说真话,我还眷恋着旧日的生活,好像自己身上不披枷带锁就过不了日子似的。我象一个卡尔特教派的修士,一直按照森严的戒律苦熬苦炼,突然一场革命把我从斗室中推了出来,又回到茫茫人间。现在可以不同了。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什么就什么,这对我来说是当然的事。白天十一点,我走在邦德大街上,觉得似乎在以往岁月中自己每到这个时辰都在那里闲逛。我信步遛到索荷在书店里泡,仿佛自己是一位积有三十年经验的藏书家,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时,整个上午我对着一幅名画出神,难道我不是一向如此吗?鱼街山近况如何?万恰吉街如今尚在否?古旧的闵兴巷,在以往三十六年当中,我每天从你那里走过,磨光了你的路石,到如今,在你那永世长存的燧石路面上,又响起了哪一个精疲力竭的小职员的脚步声?现在我常去常往之地却是派尔麦尔——我的鞋底简直把那条繁华大街磨下去一层。正当交易所办公之时,我偏去参观额尔金雕像。我毫不夸张地说,我现在处境的变化可以比作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时间似乎停止不动了。我忘记了季节的更替,也忘记了哪一天是几号或星期几。然而,在过去我习惯于把每一天加以仔细区别,其标准在于它是否外国邮件到达之日,在于它与下一个星期天距离之远近。以往,在我感觉之中,星期三和周末之夜各有不同的情调。对于每一天,我都有某种特殊的敏感,它影响着我在那一天的食欲、情绪等等。星期天,当我享受那一点可怜的娱乐时,第二天的上班以及接踵而来的五个枯燥的工作日,象幽灵一样沉甸甸压在我的心上。现在,竟是何人行法力,居然把黑人洗成白色?昔日“黑色的星期一”如今安在哉?现在,每天都是一样了。就说星期天吧,在往日由于它给我带来的飘忽无常之感和急于及时行乐之念,早就多次证明它不过是一种倒霉的、不成其为假日的假日——现在它更是地位下降,与平常日子无异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到礼拜堂去,哪怕从星期天抽出一大段时间,我也毫不可惜。我不管干什么都有了时间。我可以去看望生病的朋友。我可以把一个公务繁忙、心急火燎的人迎头拦住,为了气气他,故意向他发出邀请。乘此大好五月晨光,何不与鄙人到温莎一游,以作竟日之乐乎?卢克莱修式的快乐,就在于摆脱尘嚣、冷眼观察那些可怜的苦工们在茫茫人海中挣扎,烦恼不安,忧心忡忡;他们象磨坊里的马,沿着一条永世不变的磨道转圈子,然而,劳苦如此,所为何来?人生在世,总不嫌自己时间太多,多不嫌自己要做的事太少。假如我有一个小儿子,我就要给他起个名字,叫做“无事干”。——我什么也不让他干。因为我实实在在认为,人一旦事务缠身,便失其性灵。在沉思默想中度日,这才是我衷心向往之事。但愿上天开恩,来一场地震,把那些该死的纺纱厂一口吞没,把我那张破木头写字台也捎带打入地下,叫它——
与魔鬼一同沉沦。
我的身分已经不是某公司的职员某某。我成了退休的大闲人。如今,我的出入之地乃是那些林木错落有致的公园。别人开始注意到我那无牵无挂的脸色,悠闲自在的举止,以及步履倘佯、漫无目的、游游荡荡的样儿。我信步而行,不管何所而来,亦不问何所而去。人们告诉我说:某种雍容华贵的神态,原来和我种种其他方面的禀赋一同被埋没不彰,如今却脱颖而出,在我身上流露出来了。我渐渐有了明显的绅士派头。拿起一张报纸,我只看歌剧消息。“人生劳役,斯已尽矣。”我活在世上应做之事已经做完,昨日之我,是为他人做嫁;从今往后,我的余年将属于我自己了。
(18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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