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羊起堆。
这东西真日怪,阳光普照,一片灿烂艳阳下,羊们似乎也格外地好放。随随便便地一松,尽可以倒在一丛树底下,眯起眼睛,困上一觉。等到醒来,羊们离得还不远,只要吆喝一嗓子,笨笨的花狗就支棱起耳朵。我和弟两人已经放过多天的羊,羊的脾气都摸得差不多了,老头羊霸道、高傲、倔强,有股子死磕的劲儿。想必爱恨情仇多了,羊心里装下的东西就丰富多彩。黑耳朵狡猾,总能找到肥草处,带着旁边几只羊跟着它乱走。小公羊乱蹦乱跳,只要花狗跑过去,“旺旺”两声,赶紧躲到羊群里去。余者,或白或黑的,差不多温顺地吃草、拉粪,早上急匆匆地走出院子,晚上又急匆匆地回来。
北山山沟沟里,一般总有三伙羊群。我们家的不算大,也不算小,四五十只羊撒出去,很快就东一个西一个了。夏天,遇到这样天阴沉沉的时候很多,就麻烦,眼睛得时刻盯着羊群,一两只羊稀里糊涂放丢是常事。山上有石有草,羊们会选择。草密的地方有蛇,我们不敢去。石砬子横卧在山上,一片一片的黄,要是在晴天躺在石砬子上挺舒服的。我就愿意斜躺在那里,扣着一顶酱斗子草帽,拿一本书乱翻。
这个夏天,老舅总是放丢羊,不得已,羊都在后背上抹上了红的油漆,鲜艳的红颤动着乱走。即使和另外两家的羊混在一起也不怕了,老舅要在家里起着羊粪,那可是宝贝东西,上在庄稼或果树下面,最好。去大田或棉田里一猫腰、一仰头的活计不愿干,就得放羊吧,顶替老舅。放羊好,羊只管吃草,看住别叫它们吃庄稼。因此,北山是最好的选择,几条沟的大草小草够羊们胡吃一气的。主要是省心,老舅也时常来,他的赶羊鞭子是一条棍子拴着的皮绳,土头土脑的,不如爹的赶车鞭子神气。红缨,鞭梢长长,一甩一个炸响。我们都不爱拿,只拿一个柳条棍子,能拄能扛,仿佛一把长枪。
如常,羊是很规矩的,静静地吃草。老公羊围着一圈巡视,寻找可能的母羊,不过一圈下来也有失望。老公羊看任何事物都不太顺眼,有时和小公羊顶起来,有时连人也顶,我也挨过顶。被老公羊顶的滋味不太好受,“哐”一家伙叫它顶一个倒仰,你要是起来,它还是顶你。眼看着老舅被顶过多次,老公羊偷袭老舅的后腰,还没有使多大劲,老舅就摔在沟里。等起来的时候,那羊正在上面低头等着。吓得老舅又缩回沟里,老公羊真是惹不起。老舅说过,那公羊在冬天看起来最为雄壮。羊角盘成一圈,羊毛长长,羊绒极厚。这家伙常爬到山石之上。迎风吹,羊毛飘洒,人看了都觉快意。不过,老公羊还是愿意寻找自己的同类战斗。有时,几伙羊不可避免地遇到一起,尽管不愿掺杂到一块。乱套,还得事后分开,很麻烦。这样情况就紧张,不为别的,几个公羊动辄就顶撞在一起。头和头相撞的声音很大,如两块石头,激起火星。人看了,胆战心惊,尤其是弟,还小,怕羊还有个三长两短。那些个羊倌们,似乎很热衷这样的游戏,尤其是邻村的五十多岁的老家伙,单独领着公羊到各处来斗,斗败了的一方要输掉两块钱。几个羊倌乐此不疲,不知道老舅和他们弄不弄斗羊这个事情。
不过,更多的是自家的羊在一起,尤其是我们在放的时候,少些乱八七糟的骚扰。主要是我也不给那几个羊倌的脸面,和他们在一起,要不就是偷拔人家的花生烧着吃。那花生的角还没有做成,水叽叽的,真是祸害人家。北山虽说很大,都知道哪条沟有草,且茂盛羊爱吃。有时几个羊倌也因为这些吵起来,爹叮嘱过,找一块地方放,不要掺乎这些东西。也是,找到虽差一点的地方,放上一块塑料布,一躺,只要天上的太阳不毒,云彩或大或小,在眼前飘飘悠悠,那心,真舒畅。弟和我头顶着头,有时,我就和他说,我腿上一个地方,太阳一晒就发白,正闹着心。由一个米粒大渐变成手指盖大,白癜风呢。弟也不知道,那时他小,也跟着着急。实际,大学考完还没有发榜,心正焦躁着,不知道未来正如阴沉沉的天,少些晴朗。要不,一小块白的皮肤怎就思来想去的。
起堆的羊拼命往一块挤,每个头都伸在另一个肚腹下,躲避雨滴闪电。雨说来就来,弟央求我,哥咱回家吧。临来,我们都带了雨衣、干粮和水,为的就是防备这样的天。雨来得急,夏天嘛,电匣子里说是阵雨的。若是回家,这群羊也是湿的,家里的干饲料不多,那些花生秧子还作为细料储存的。就挺着吧,那几伙放羊的都一样,想法叫羊躲在大石头下。人和羊一样,畏首畏尾,骄傲的公羊们也不斗架了。
那块大石头,几丈余的见方,下有立柱,天然石棚,冬暖夏凉。在沟口的一角处,也是放羊人的好去处。连人带羊挤在一处,也稍显窄仄,羊的味道、人的味道、青草味道混合在一起,把石棚烘得热乎乎的。石棚外的雨连接成线,石棚里的人盼着停下来。羊似乎也烦躁,“咩咩”地叫个不停。这时的狗倒安静地趴在一角,吐着舌头,“咔嚓”的雷声,是在闪电之后,响得人心一惊。
好在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天上有阴云,也有太阳,给乌云镶上金边。
天晴了。羊早就待不住了,跑在狗前面,狗也叫着,人跟在后面,显出欢腾。几个羊倌呵呵地叫着,小羊羔居然一蹦一跳地乱跑。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雨后,有蘑菇和地衣可采,这是我们愿意干的事情。地衣狭小,附在潮湿的山石处,好采。弟还分不清马粪泡和蘑菇,以为大个的就好,嘿嘿,不得已扔掉,被我捡下。晾干,剌了口子上上,是最好的刀伤药。一股黑烟,止血,消毒。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弄了一兜子蘑菇,弟就背着,有收获很喜悦。
等到太阳一点一点要落下去,羊差不多吃饱,人也饿了,几个羊倌互相吹着口哨,就准备回家转了。口哨声很响,传得很远,狗们都立起来。邻村的羊倌老左扛上割的蒿草,说是回家晾晒烧火,只有我们俩空着手撵在羊屁股后面。怕羊无意中啃了人家的庄稼,惹来祸端。弟的塑料鞋跑在路上,啪嗒啪嗒地响。回望,金黄的阳光一直目送我们。天地间真是奇妙,原来的阴沉几乎一扫而光,对着霞光万道,我们忍不住吼了几嗓子。
暮色苍茫中,等待我们的是高粱米水饭和茄子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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