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东《在路上》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塔尔钦的人都说杨云飞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拥有一家客栈,名字叫做一十三。

他不爱管理客栈,爱当背夫,冈仁波齐背夫,背着不超过30公斤的包,在世界屋脊上翻山越岭地转山,一圈57公里,一天才80块钱;更奇怪的是别人家转山是为了洗清罪孽,转满十三圈就可以免入地狱,来世做人,他却只给人当背夫,转十二圈就停下!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得给自己保留个入地狱的机会啊。还有更奇怪的呢,他已二十有八,啥都有,却没结婚,每当有人提亲,他就劈头盖脸地说,我要找一个会脸红的女孩,你还会脸红吗?你说天底下会脸红的女孩还有吗?如果别人还是不说话,他就一直问还有吗?

周边的人再也没人给他提亲了。

人们都说杨云飞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他爱去学校给孩子们代课,孩子们都喜欢他。

杨云飞既不认为自己是客栈老板,也不认为自己是背夫、老师,他认为自己是作家。他至少将来是作家。他每天都在写小说,并且宣称自己的小说是一步一个字走出来的,为了寻找会脸红的女孩,他从拉萨徒步219国道到了冈仁波齐山脚下的塔尔钦,留下转山。

周边的人都认为他在吹牛,拉萨到冈仁波齐1300公里,大家既不相信他徒步了1300公里,也不相信他会写小说,却不拆穿,只是沉默。

杨云飞急了眼,人们便说你拿点证据出来啊,比如小说。

他顿时泄了气,说,一直没有给他的小说想好结尾,而且小说是写给有共同经历的人看的,而他始终是独自一人。

慢慢地,略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写的小说和他正在寻找一个会脸红的女孩是一回事,小说记录他寻找会脸红的女孩的经过,他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他不停地寻找会脸红的女孩,从未停步,写了很多小说,却没有一个字是满意的,边写边烧。

为了找到自己写小说的证据,他匆匆回到一十三客栈,寻找没来得及烧的残稿。厚厚的烟灰上面被烧过的A4纸卷曲着,烟灰飞扬,只翻出五六张残稿,焚烧的边缘有黑色到浅褐色的渐变,摸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加起来也只有千把字。这些完全不能证明杨云飞是不是曾经徒步过1300公里,也不能证明他在寻找一个会脸红的女孩。

思来想去,翻来覆去,杨云飞认为在这世界上,能看懂这份残稿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曾经对他脸红的女孩——汪月影。

他把残稿寄给了汪月影。

把残稿寄给汪月影之后,他便去逗六妹家的狼崽子玩了。

六妹家那只狼崽子,就拴在她家饭店门口。

杨云飞偶尔去看它,只要带了肉,转过墙角,隔着200米,狼崽子就跑来跳去,焦躁不安;后来他把肉藏在身后,转过墙角,隔着200米的距离,狼崽子还是跑来跳去,烦躁不安,鼻子真尖。如果他空手去,狼崽子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多眼皮抬一下又半眯起眼;如果他要离开呢,它就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咬脚后跟;要是用脚去逗它,它就后仰了身体,嘴巴贴紧地面,绷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用脚踢它,它就提起光滑湿润的黑色嘴唇,龇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露出一圈白眼底,彻底成为一只人们口中的白眼狼。

六妹跑出来恶狠狠地说,再龇你的小白牙,就给你拔干净,卖了!

六妹对它不算好,喂饭不那么及时,有一只大黄狗,母的,经常捡了带肉的骨头,自己不吃,叼给它吃。

周围的人都说那只大黄狗简直是菩萨心肠。

它俩经常躺着晒太阳,一动不动。

狼崽子已经逃跑过几次了,每次逃离塔尔钦的时候,都拖着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夹杂着野狗疯狂的吼叫,吵醒深眠的人们。

被吵醒的人们笑笑说,六妹家的狼崽子又跑了,过几天找不到吃的,自己就回来了。

这只可怜的狼崽子,都多大了还是不能自理,野外的狼群不接纳这个白痴,村里的野狗见了它就追着咬,生活在人群中,却改不了龇牙咧嘴的毛病,真是尝尽了天下的孤独。得感谢那只老黄狗的菩萨心肠,要不然不知它会长成个什么玩意儿?

六妹听说有个人家的狼崽子拴在墙边,长大之后翻墙逃跑,吊死在墙头了,又把它挪到院子中央。

六妹有时抱怨说,当初就不应该捡它,拉的屎到处都是。

杨云飞这次看它,偷偷地把它放了,偷偷放它的时候,没敢解开脖套,怕被咬,远远地给它剪断了铁链。

省了六妹的不舍得。

看着狼崽子迈开双腿跑掉了,杨云飞心里默默念着,漫山遍野都是吃的,自己去找吧。

放了狼崽子之后的一個中午,杨云飞照例在吃饭前看了一眼邮箱。

汪月影回复了邮件,正是这封回复的邮件引出了下面的这个故事,打破了杨云飞平静的生活。邮件是这样回复的:我要去美国的一所常春藤大学做访问学者,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离开之前,我要去走你走过的每一段路,穿越时空寻找你的气息。现在我已经到达拉萨的达娃客栈,明天就出发去冈仁波齐转山。

杨云飞回复了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是初冬,不一定什么时候下大雪,困在雪山里就冻死了。

无论怎么说,都是再无音讯,杨云飞焦躁起来,跟客栈里过间隔年的义工小张简单打声招呼,立即准备出发去拉萨。正给车补防冻液的时候,校长看到了他,停下拖拉机,他准备去牧区拉牦牛粪饼子,大声喊道,杨总,明天帮我代课啊,你这重点大学的高材生。

没空,去拉萨。

他驱车离开塔尔钦100多公里的时候,看到了六妹家那条狼崽子,它迈着小碎步,拖着铁链,夹着尾巴不停地跑,看都没有看杨云飞一眼。

杨云飞马不停蹄地赶到了1300公里外的拉萨达娃客栈,去找汪月影。

一条河流路过圣城拉萨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拉萨河。一位高僧大德路过拉萨河的时候,在河流中央踩下了一只脚印,人们称之为仙足岛。仙足岛上开了一家客栈,叫达娃客栈,达娃翻译成汉语是月亮的意思,所以达娃客栈也可以叫做月亮客栈。

月亮客栈背靠着布达拉宫,面向拉萨河,环岛公路旁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老柳树,东山头升起月亮,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姑娘的脸庞。

杨云飞路过拉萨城的时候,心事重重,即使路过布达拉宫,都无心望一眼,满脑子想着汪月影。拉萨到冈仁波齐1300公里,人烟稀少;拉萨海拔3600米,阿里海拔4700米起步,晚上零下20度左右,转山一圈57公里,还要翻过海拔5600米的卓玛拉山口;除了严寒缺氧、高反,还有现在是初冬,第一场雪不一定什么时候下,高原的第一场雪格外恐怖,不一定是一米还是半米深,被大雪困住,她一个女孩可怎么办?

现在从拉萨到岡仁波齐,不是自寻死路吗?

杨云飞心事重重,急匆匆闯进了达娃客栈,扫了一眼大厅,正是淡季,没几个人,寻不见汪月影,却看到汪月影的父亲,汪老!

汪老原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猛地支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杨云飞微颤,摇晃着疲倦的身体险些倒在地上!

四目相对,柱在原地!

杨云飞已经是第二次这样急匆匆地闯进汪老的生活了。

第一次,杨云飞急匆匆地闯到汪老眼前,是三年前的大年初四,汪老正坐在小区院里,晒冬日暖阳,远远地看到杨云飞急匆匆地闯过来,几步跨到他家楼底下,跟月月的发小吵吵起来,刚吵没几句,汪月影便下了楼,俩男人更来劲了。吵得四邻不安,成什么样子,大过年的。汪老便踱步过去,争吵的俩人净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杨云飞扇了对方俩耳光,对方找了砖头就要冲上来,干!

汪老怒喝,无修无教无养!说完拂袖而去,带着汪月影和汪月影的发小。

剩下孤零零的杨云飞一个人,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三年前,杨云飞有可能成为汪老的女婿,汪老有可能是杨云飞的岳父,自从大年初四之后,汪老逼汪月影跟他分手。

汪老跟女儿已经两年没有联系了,原因一个是自己逼她分手,另外一个是她再也不找对象,一门心思读研直到留校任教。他只得偷偷注册了微博小号,偷偷关注了女儿的微博日常,却猛地发现,女儿独自去冈仁波齐转山去了。从未听说过的冈仁波齐,从未听说过的转山,笨手笨脚地在网上查了半天,越查越不放心,再去细看微博,发现微博下面有一个地点是拉萨达娃客栈。他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女儿,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找,但还是急匆匆地飞到拉萨,打车到了达娃客栈。前台说好像有个差不多的女孩早上包车出发了,不一定去了哪里,汪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抬头看见了杨云飞!

直觉告诉他,俩人都是因为月月才相遇,因为月月去冈仁波齐转山才急匆匆地相遇。

达娃客栈昏黄的灯光下,杨云飞看到汪父歪头移开目光,缓缓地靠在沙发上,沉重的头颅向后仰去,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满是衰老的气息,汪老有气无力地冲杨云飞招了招手,拍了拍身旁沙发。

示意他过去。

杨云飞迟疑了一下。

汪老用哀求的语调说:“你……叫什么名字,小杨对吧?我们聊一聊,你过来坐下。”

杨云飞放缓脚步,走向汪老,沉默地坐在他身边。

俩人陷入沉默很久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开始对话。

许久之后,汪老振作了下精神,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突然去冈仁波齐转山?”

这事是他引起的,杨云飞一时乱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有一点残稿,关于冈仁波齐转山的,通过邮件发给了月月。很快收到月月的回复,说要去美国的一所常春藤大学做访问学者,说已经到了达娃客栈要去冈仁波齐转山。收到邮件之后,我心头大惊,劝她明年夏天的时候再出发,而她执意要来,之后音讯全无,我便匆匆从冈仁波齐赶来拉萨。”

汪老因为开始高反,接受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又问了一遍,杨云飞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她说要走我走过的每一段路。

汪老瞪大眼睛问道:“那月月岂不是去找你?”

杨云飞闪烁其词地说:“是的吧。”

汪老说:“你劝她明年夏天再去?”

杨云飞说:“嗯。”

汪老沉默了一会儿,问:“月月去美国的常春藤大学做访问学者,是真的吗?”

杨云飞微微吃惊,问:“您不知道?”

汪老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没有回答他,只是喃喃地说:“哪个大学?是不是宾夕法尼亚?”

杨云飞低头说:“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汪老突然疑惑起来,说:“事情不对啊,美国的常春藤大学只是个联盟的名字,有八所,跟国内的985意思差不多,你去清华北大做访问学者,不会说你去985做访问学者吧。”

杨云飞说:“去肯定是去了,她又不会撒谎,至于为什么说是常春藤大学,估计只有一个原因,十二年前我跟月月谈恋爱的时候,还是个穷学生,一无所有,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作家。有一次我们聊天,我说我的梦想是写一本小说给她看,只给她一个人看;月月说她的梦想是考进美国的常春藤大学。那个时候,只是模糊地想去常春藤大学,现在去做访问学者,也算圆了大半个梦,之所以说常春藤,应该是没有忘记最初的原话!嗯,最初的原话!最初的时候不在意去哈佛还是宾夕法尼亚,她跟您提过宾夕法尼亚吗?”

汪老沉吟了一下说:“提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杨云飞打破沉默说:“您给月月打电话了没有?”

汪老扭动了下身体说:“早拉黑了,你……没给她打电话?”

“也是早被拉黑了。”

两个被月月拉黑的男人,再次陷入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汪老哑然失笑,再次打破了沉默,问:“月月要去常春藤做访问学者了,你呢,你现在做什么?”

杨云飞老老实实地说:“我在冈仁波齐做背夫。”

汪老惊奇地问:“背夫?”

杨云飞说:“就是帮转山的人背东西,背包,背吃的喝的,背相机,不能超过30公斤,还管理着一家客栈,偶尔去学校代代课。如果客人有什么特殊的隐秘的要求,也可以满足。”

汪老警觉地斜了他一眼问:“什么特殊的什么隐秘的服务?”

杨云飞说:“背心事,就是客人如果因为心事重重走不动,我便替他们背着。”

汪老笑了起来,说:“我真的老了吗?那你做这个工作,素材时间都有啊,为什么三年写不出一本小说,只有一点残稿?”

杨云飞继续老老实实地说:“寻找一个会脸红的女孩,边写边烧,只留下一点残稿。这些残稿本来躺在床底的铜盆里,没有一丝意义,因为月月说要走我走过的路,现在成了寻找月月的线索,残稿里肯定能找出蛛丝马迹,比如地点……”

“那你赶紧去打印一份。”

“已经打印好了。”

“那我们赶紧看看,能不能从残稿里,找出月月的蛛丝马迹!”

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要来这里

沿着忠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迹

我与冈仁波齐之间,这句话是一个累世的咒语。

独自流浪在青藏高原,流浪在我的精神家园,从拉萨一直到冈仁波齐,留下做个背夫。徒步1300公里,从辽阔的喜马拉雅山系和冈底斯山系穿过,去上部阿里。多么想生活在一个可以仰望星空的高处,那里有蓝色的湖泊、美丽的雪山、清冷稀薄的空气,还有路上的人们、傻瓜般的冒险、金子般安静的草原和白雪皑皑,多么想留下来,做一个慈悲的人。

有一天,我看到拉萨到曲水的路边有一棵孤独的老栗子树,便在老栗子树上刻下你的名字。

有一天,我带上干粮和水,出发,爬到一座小山的半山腰,看到天空中掠过斑头雁,看着它们一直无声地消失在天空。

我想成为一只斑头雁,翻过喜马拉雅山。

在想的一刹那,我成了一只斑头雁,翻过了喜马拉雅山。

有一天,我走在雪上面,嘎吱嘎吱地响。因为是10月的上午,没有一丝风,天空万里无云,真美。下过雪的10月,强烈的阳光照射着U形山谷,在山谷反复激荡,异常热。

我一丝不挂地行走在雪域高原,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行走在荒野,腰带系在背包上,用手拖着,腰上的藏刀晃啊晃。

四周没有一个生命,唯独我存在。

阳光直接而且纯粹,充满力量。

每一条河流的尽头都有一座雪山,每一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菩萨,你就是我的菩萨。

待我穿过空行母秘道,爬过冰川盖子,翻过小转的悬崖,看到一片玛尼堆,三个蓝色的湖泊,叫鹰的眼泪。

冈仁波齐山脚下还有一位苦行僧,背靠着美丽的雪山,云彩于此处生起。

苦行僧望了我很久,他说,我在等你,我知道你要来这里,沿着忠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迹。

我必须写一本小说,寻找会脸红的女孩,写在五线谱上,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可以笑着读,也可以哭着读。

关于爱情,关于云上的西藏,关于人的生活状态。

汪老戴上老花镜,取出钢笔,打开杨云飞的残稿,斜了身子借着台灯阅读起来,希望能找到女儿的蛛丝马迹。

好在汪老大小也是中原一个小县城的主要领导,一生批阅文件无数,会找要点,汪老用笔在残稿上的三个地方做了标记:栗子树,小转的悬崖,鹰的眼泪!

这些稿子杨云飞写出来就没有读过了,只知道个大概,委实模糊了。他忍不住探头探脑去看,这种感觉实在难受,就像陌生人闯进了自己的世界,产生不适,不停地排异。

汪老微笑着抬头说:“你说你徒步了1300公里,最后翻越了一座悬崖。是真的吗?”

杨云飞说:“是真的。”

汪老接着问:“什么时候?”

“毕业就来了,来了莫名其妙就开始徒步了。”

“你真的徒步了1300公里,最后翻越了一座悬崖?”汪老反复问道。

“嗯,是真的。”

“你跟月月也谈了三年多了吧?”汪老问。

“嗯。”

“你当时也是犯浑!大过年的,在单位家属院,你发什么疯?你让我脸往哪里搁?”

杨云飞低着头没有说话。

汪老接着说:“这千把字并不能证明什么。造假的材料我看多了,你这个是造得最认真的,文笔不错!我看你这个意思,是准备出家了,还有点尘缘未了?”

杨云飞答非所问,说:“不能证明什么,是最好的结果。月月说要走我走过的每一段路,一个个村庄,一个个小镇,一个个城市、荒野、雪地,1300多公里的高原,像一个迷宫,怎么找?我真应该庆幸,边写边烧,只留下这一点残稿……月月既然是包车走的,应该是没有相信我徒步过,或者是相信了也没有时间徒步,那就安全多了,怕只怕初冬的第一场雪。”

汪老摆了摆手打断杨云飞的思绪,盯着桌子上的水杯说:“初冬的第一场雪?”

杨云飞说:“是啊,第一场雪不一定下在哪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下,唯一能确定的是下就下得很大,救援有时候要15天才能到!唉,我们现在出发吧,追她!我在来的路上,应该是错过了月月。”说完,他拍了一下大腿。

“现在的情况,并不是我担心的那样,直觉告诉我,她问题不大。看你的样子,是开不了车了,好好休息一夜,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汪老拍板道。

杨云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汪老抬头望了他一眼,认定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极不可靠。却无可奈何,只能沿着他提供的残稿线索寻找女儿。

残稿里有三个信息可以用来寻找月月,一个是江边孤独的老栗子树,一个是小转的悬崖,再就是三个在天上的蓝色的湖泊——鹰的眼泪。

汪老仰头倒在沙发上,自己傻笑起来,这一天下来,无法理喻,冈仁波齐,转山,拉萨,达娃客栈,江边孤独的老栗子树,小转的悬崖,三个天上的蓝色的湖泊,鹰的眼泪,眼前还有个准备做苦行僧的楊云飞,准备了却凡尘最后一点缘,还不到30岁。

这些都跟做梦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傻笑起来,甚至于忘了他是来寻找女儿的了。

汪老睁开眼睛,第三次问:“你真徒步了1300公里?你怎么证明?”

“您能证明您是来寻找女儿的吗?”杨云飞反问道。

汪老下意识地摸了摸装飞机票的口袋,想了想说:“不能证明!”

杨云飞说:“好吧,那就来点能证明的东西。”他起身问服务员借了记号笔,要了一个装鸡蛋的箱子,分解铺平,撕掉两边耳朵,只留一幅长条纸壳子,替汪老写上四个大字:寻找女儿!

写完四个字加上叹号,他呆住了,后面无法继续了。

如果写寻找女儿汪月影,陌生的路人谁知道汪月影三个字是什么。

正在犯难的时候,汪老一把夺过纸壳,填上了下面的文字,寻人启事就变成了下面的模样:寻找女儿,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比我年轻,漂亮,172cm高,27岁,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脖子上披着一条五颜六色的羊绒围巾。

杨云飞借了一条绳子,在纸壳子上部打洞,穿好系紧,挂在汪老的脖子上。

汪老眼眶发红,又无奈地笑了起来。

汪老歪头无可奈何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寻人启事,盛鸡蛋的黄纸壳做的,写着寻找女儿,也开始变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第二天,汪老着急去残稿中第一个线索地,曲水岸边那棵孤独的老栗子树。天蒙蒙亮的时候,汪老喊起杨云飞出发了,他们匆匆望了一眼夜幕下的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到冈仁波齐,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似乎可以无限循环。

杨云飞把车开得飞快,沿着318国道,沿着拉萨河,去日喀则,穿行在念青唐古拉的余脉里。

汪老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慢些,略微管用,速度不知不觉又起来了,直到超速被罚,领了限速单,才慢下来。

坐在车里无聊,他们忍不住聊了一句,从第一句话就争论起来。

“你真徒步了1300公里?”

“那还有假?”杨云飞说。

“用一句话证明给我看,不要思索!”

“那真是一段充满饥饿的旅程啊。”杨云飞低声说。

汪老苦笑,更加认定了身旁的青年不是正常的人,嘴上却说:“你失败了,这句话不能说服我。”

杨云飞继续说:“六级以下的大风根本刮不动洒家的头发。”

汪老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之后,郑重其事地说:“这句话还是不能让我完全相信。”

“曲水岸边的那棵老栗子树可以证明我曾经徒步过那里。”杨云飞说。

“你又怎么证明你不是开车去的?”

“我没法证明。”杨云飞无奈地说。

“好吧,小说稿子你不烧掉多好,可以凑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汪老望着窗外说。

“残稿虽然烧了,但是我隐约记得写了什么。”杨云飞说。

“你写了什么?”

“我写了天上的云彩像是一支支利箭,各种各样的形状,有阿拉伯数字,还有英文字母,相机全部拍下来了,阿拉伯数字只有8没有收集到,其他的全部都收集全了。”杨云飞认真地说。

汪老问:“你的相机呢?”

“相机在路过郑州火车站的时候被偷了。”

“八月九月看巧云,你写天上的云彩像一支支箭,我还能相信;你写天上的云彩像只马,像只狗,像只虎,我也能相信;你偏偏不写,你写天上的云彩像是12345679,天上的云彩像是abcd英文字母,我绝不相信;假使让我看到照片,我还能相信,你却说相机被偷了。”

“我不只写过奇妙的云彩,还写过在路上捡了漂亮的小石头,用针钻孔,做了一个手串,前后花了我一个月的空余时间。”

“用针给石头钻孔?”汪老又笑了起来。

“手串呢?”

“线磨断了,散落在路上,我也没有再去捡。”

汪老沉默起来,认定旁边开车的人是疯子,逼月月跟他分手,十分正确!

“这样说太笼统了,用针给石头钻孔,小说写的还要详细得多,其实我用的是针鼻。准确地说,一开始是用的针尖,后来一个老领导看到我手捏着针尖太累太笨,不声不响地做了一台小钻。他把两根针尖对着粘起来,粘得笔直笔直的,磨去一半的针鼻看上去像是立在河里的半个拱桥,加了削圆的筷子,拉起皮绳,就这样送给我一台小钻。小钻钻在石头上,刚好打出一个圆孔,又快又好用。我这样说的时候你可能更加不相信,两根针尖怎么粘到一起?因为那个老领导负责航天飞船的玻璃胶水的研制。你肯定又会问,一个老领导怎么会跑到阿里那种苦寒的地儿?我不是不想解释,是说不清楚。”

汪老说:“你说你的小说是关于爱情,又是斑头雁,又是苦行僧,又是雪山,又是草原,全是徒步,爱情你只字未提!”

杨云飞解释道:“一段旅程就是一次沉默的思考,我认为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模糊的世界,尝试用文字去记录的时候,简直是对那个沉默的世界的破坏,留下来的只是一种指向。所有的文字都是一个指向牌,都指向了您的女儿月月!”

汪老说:“行吧,行吧,行吧,那棵老栗子树呢?还有多远?”

“很近了,具体不好说。”

曾经,有一个青年走累了,从悬崖上的公路下到江边,江水拐出一片白色浅滩,滩边草地上跳出一棵孤独的老栗子树,跟老家的栗子树差不多模样,真是个奇迹,这棵老栗子树怎么从内地长到这里的?难道像是拉萨的老柳树,是大唐的时候文成公主从内地带过来的?

他靠着休息了一会儿,想起了汪月影。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腮底泛起绯红,说,名字只是个代号,不能代表我,你知道不?

他起身刻字,是个虎字,虎字又极像一幅抽象的山岳图,刻完之后,看上去既像虎字还像抽象画,这个虎字绝不是女孩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这个世界上滿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人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不管在干什么,他都会下意识地瞄上一眼!对着老栗子树的方向,却从未下车走过去看看!

杨云飞带着汪老,慢慢地走近老栗子树,汪老不停地催促着说,看一眼就赶紧赶路吧,说不定就能追上女儿了。杨云飞沿着雅鲁藏布江,拐过一道悬崖,白色的浅滩因为冬天枯水期的缘故,变大了一些,草地也不是夏天生机勃勃的样子了,老栗子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余枝丫,矗立河边,沉默不语。老栗子树已经很老了,长得慢,材质又硬,图案略微变形,2年过去,风雨侵袭,被覆盖了浓淡的褐色,树皮蜷缩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虫子屎!完整的虫子屎,若即若离地粘连着,仿佛风一吹就可以掉下来。

杨云飞和汪老来到树前,沉默地望着,那个虎字或者说抽象画。

汪老呆立树前,思绪回到二十多年前。

汪月影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汪老就打算给她起个名字,想了很多很多的名字都感觉不贴切,或严肃,或诙谐,或媚俗,偶得满意之名,赶紧问老婆怎么样,他老婆说,生男生女还不一定呢,你着什么急?

汪老挠了快两个月的头,终究没有定下来叫什么,最后一拍大腿,对她妈说:“生男生女虽然不一定,但属虎是肯定的了,我姓汪,你姓岳,就叫汪岳吧!虎者,山岳之王,岳与月同音,女孩也可以用嘛!”

女儿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起好了名字,女儿出生之后二十多年来他操碎了心。

“月月的妈妈是不是姓岳?”这个问题在杨云飞心里憋了几年了,因为看到这个虎字,突然想起,顺口问了汪老。

“怎么突然问这个?”

杨云飞说:“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上学那会儿,月月喜欢印章,过生日的时候我找人刻了一枚,送给她,就是那种比较便宜的寿山石,在武汉出版城取印章的时候,那位老先生问,你爸爸姓汪,你妈妈姓岳吧。我随便“嗯”了一声,心里一直留下这么一个问题……”

汪老说:“她妈妈还真姓岳,二十多年前,给她起名的时候,合了我们老两口的姓,隐了一个虎字在后面,想不到快30年了,被另外一个男人刻在了万里之外的一棵老栗子树上,唉……”

汪老背过杨云飞说:“你去那边坐坐,我在这休息休息。”

杨云飞走到岸边之后,听到旁边传来隐隐的河流声。眼前有一群黑颈鹤在红色的田地上踱步、觅食,红色的田地是一个个不规则的多边形,连接到远处,两边是雄浑的大山,山里偶尔有几户藏族人家,牛羊也在山上。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来到此处,角落里的回忆又在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老喊杨云飞过去,说,快过来看看。

杨云飞小跑过去,顺着汪老指的方向一看,还是那个虎字,刻过字的疤痕,浓淡的褐色,仿佛有被手指抚摸过的痕迹,风雨侵袭。

“月月来过这里?”

过日喀则吃面的时候,汪老脖子上挂着黄纸壳,问老板见过他的女儿吗?长得跟他一模一样,172cm高,27岁,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

老板笑着说:“这样的女孩太多了,基本都这个样子,游客嘛。”

汪老又问:“1米72的大高个,很少见,没一点点印象?”

老板摇了摇头。

汪老还是不死心,问:“没有一点点印象?”

老板老板摇了摇头,指了指门口,意思是饭店门口的方向。

杨云飞买单的时候,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汪老抓了把饭店的筷子。

过了日喀则限速取消,宽阔的马路是新修的,车辆越来越少,几乎不见了。杨云飞的车速越来越快,他开心地说:“这条马路就是为了我俩修的!”

汪老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拉孜,进入搓板路和炮弹坑路段,现在马路修好了,司机容易瞌睡,事故反而更多了。

杨云飞跑惯了搓板路,搓板路顾名思义就是搓板一样的土路,是大货车跳着往前走形成的,一个搓板10公分左右,间杂着随机的炮弹坑,大约几百公里的样子。

搓板路有个特点,侧面看的时候,是起伏的搓板,正面看的时候,虽然只是一条直线,却可以想象出一个平面。跑搓板路有经验,那就是时速保持着80迈左右。低于80,车子是跳的;高于80,不容易躲避炮弹坑和转弯;80左右的时候,轮胎飘过搓板的峰顶,如履平地,只是转弯的时候,抓地力不足,很容易飘出去翻车,即使注意力高度集中,也免不了看运气,所以西藏没有老司机。

汪老拉住杨云飞的胳膊,让他慢些。

杨云飞解释了情况,汪老依然坚持慢些。

慢下来之后,轮胎连续撞击搓板,车体开始剧烈颤抖,挡风玻璃嗡嗡响,车屁股甩来甩去,人像是坐在振动器上,普通的轿车跑个千把公里,基本解体了,即使杨云飞的途乐Y60,免不了担心哪颗螺丝被颠松颠掉。碰到躲不过的炮弹坑,颠得汪老头撞车顶,五脏六腑剥离开来,单单悬着一个胃在晃荡。汪老强忍着体内翻腾的疼痛,说:“跑80吧!”

俩人在搓板路上以80的速度前进,偶尔对面来几辆车,有颠掉车标的,有颠断前轴的,一个前轮胎八字状,喝醉般摇晃在路上,路邊还有横在路旁的事故车,被卸了轮胎,丢在路边。

汪老坐在车里却感觉如履平地,稳如泰山,忍不住夸:“你这个车子真不错。”

杨云飞得意地说:“底盘重!这是老赖走私进来的那批途乐,进口的,老是老了点,底盘没有问题。俗话说,陆巡20年不烂壳子,途乐20年底盘不生锈。想当年我开着它90过弯,稳。”

话没落地,杨云飞喊了一声:“完了。”

汪老问:”怎么了?”

“车子加不起油门了,踩油门没反应了。”杨云飞答道。

说话间,发动机剧烈喘振,车速慢慢地降下来,停在了路边,再打火竟然打不着了!

“刚刚车造得太厉害了,老毛病犯了!”杨云飞说。

“什么老毛病?”

“机滤进空气了。”

杨云飞趴在车底一看,果然机滤滴油,找了随车的工具,卸下来,发现机滤已经锈穿了,甩了甩油,对着天看了看,发现锈穿的小孔密密麻麻,如同满天繁星,正是从这里进的空气。杨云飞赶紧擦干净油,找了502哥俩好,满满地在滤芯下面糊了一层,堵住锈穿的小孔,装到车上后,补了机油,排净空气,几下火就打着了。

期間,汪老一直在抱怨,平时不注意保养,车子要用了,净出毛病,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有路过的车子他甚至都准备搭车走了。等杨云飞修好车子,他又说哎呀呀,小杨,还是有几把刷子啊。

杨云飞一句话也不说,飞快地修着车,不时地望望天空,面色沉重,担心下雪,天上已经开始积攒云彩了。

他忽略了汪老的抱怨。

上车之后,汪老说:“要下雪了吗?”

杨云飞说:“没事,下雪之前,不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杨云飞从未注视过一场完整的落雪。

汪老担心女儿被雪困住,皱着眉头望着前方,突然感到前额发木,高反袭来,后面越来越严重了。

杨云飞说:“如果今天傍晚没有下雪,月月应该赶到冈仁波齐了,如果今天傍晚之前下雪了,她就被困住了。”

汪老问:“为什么?”

杨云飞说:“拉萨到冈仁波齐就是两天的路,今天傍晚她就到达冈仁波齐了。如果下雪了,再想办法救援吧。”

俩人沉默着上路,心情随着云彩的多少而起伏。

汪老不再说话了,抵抗着刚刚袭来的高反。

天上的云越来越多。

在拉孜到桑桑的一个小镇或者村子里,稀稀拉拉几个人,村边有几个人在杀牛。初冬时节,牦牛攒了一个夏天的能量,也是最肥的时候,这个时候杀牛也是准备度过严冬。

杨云飞停车便要买些牛肉,汪老着急赶路,杨云飞解释说牧区的牛肉便宜,12块钱一斤,丢在车上可以做储备物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汪老嘴里嚷嚷着,我来买,我来买……

汪老买肉的时候,简直是个笑话。

一只杀好的牦牛,切成四大块,沿着脊柱切开,一条腿一大块,四条大腿四大块;另外一只牦牛,前后蹄子被杀牛的藏族汉子绑好了,嘴巴也捆好了,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稳。

汪老惊奇地问:“杀牛还要绑起来?”

说话间,那个杀牛的藏族汉子把牦牛脖子拉到身体一侧,轻轻一拉,倒地的时候,沉重的身体压断脖子,脊椎断了,一点挣扎都没有,一两秒就结束了。从开始绑蹄子到牛静止不动,用不了五分钟。

整个杀牛过程像是进行一场仪式,精确无误。杀牛的藏族汉子手里拿着刀,刀上滴着血,面色阴郁,不苟言笑。

因为这种仁慈的杀牛方法,牛血没有放出来,所以牦牛肉都是暗红色的。

汪老凑上前去,打起招呼,冲着杀牛的人喊:“两斤,两斤牦牛肉。”边远地区不通汉语,汪老用手比划了半天,还是比划不明白,面色阴郁的杀牛人不懂什么意思,呆呆地望着汪老,几个藏族同胞嘻嘻哈哈地围过来。

有一个藏族青年略通一点汉语,疑惑地问道:“两斤,两斤?哦耶,两斤不卖。你看看嘛,看看嘛,哦耶。前腿,后腿,牦牛大腿,好,四个,随便挑,随便选,你要哪个?”

汪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藏族卖肉不按斤,按大块卖,四条大腿四大块。说话间,杀牛人把牛蹄子、牛下水丢在一边,喂了秃鹫。

汪老走到大块的后腿前,在最嫩的部位画了个圈,估计也就两斤。

杀牛的连连摆手,不卖,不卖,用手比量着牛后腿,建议汪老买整个儿的。

整个后腿吃不完,多了浪费,汪老坚持买两斤。

一群藏族汉子严肃地商量之后,同意按斤卖,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按斤卖肉。之所以同意应该是有人知道拉萨早就按斤卖肉了,牧区还在按四大块卖。杀牛人干净利索地切下两斤左右的后腿肉。

翻译的青年一溜烟跑去菜店借了秤,回来一称刚好两斤,秤还有点高。

杨云飞对汪老说:“你估肉真准。”

汪老说:“我家都是我去菜市场,从不舍得让你婶婶去。”

“一斤,12块。”翻译的小青年笑着说。

汪老给了100块,等着找钱的时候他对杨云飞说:“他们牙真白!”

此时,棘手的问题来了,卖方没人会算账,不知道应该找回多少钱。汪老本来打算不要了,谁知众人拦着不让走。

那个翻译的藏族青年一路小跑,找了个会算账的老牧民。老牧民胡子已然花白,一看就是德高望重。

所有人围着老牧民,看他算账,盯着老牧民的左手。老牧民轻轻地捏左手成拳,右手食指点着左手关节,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懂。

一群人围着看。

两分钟后,老牧民抬起头笑着问:“57块钱,57块,对不对?”

汪老说:“一斤12块,两斤24块,给你100块,你得再找我76块啊。”

藏族青年翻译过去,德高望重的老头笑着说:“好好好,我们都是一家人。”

主家竟然没零钱找。

杨云飞说,别找钱了,再切几斤肉吧,路上有备无患。

杀牛的抄起刀子,切下一大坨,估计有十多斤,递给汪老。

汪老看着一大坨肉,很无奈。

杨云飞接过肉,又掏出100块钱递给主家。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杀牛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汪老在车上说:“小时候我们老家杀牛,先找一个壮汉拿一根杠子,抡圆了猛击牛头,点昏之后,割断动脉,让血喷溅到盆子里,放血之后肉是白色的,不像这样的暗红色。这是我见过的最仁慈的杀戮,藏族人心善啊。”

上车之后,天上的云彩密了起来,很快就压在头顶。这雪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下了。

买完牛肉,出了小镇,离开拉萨已经六七百公里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大风骤紧,横风一吹,车子至少偏移15公分,眼前一阵黄沙漫天。

车子勉强挤进了一个小镇。

俩人便商量找个旅店问问,有没有汪月影的消息。

在一家旅店门口,汪老挂着寻人启事,打听女儿的消息。旅店前台是个四川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说:“有的,有的,今天一早走了。”

汪老急忙问:“往哪里走了?”

前台往西一指。

杨云飞说:“这会儿还没有下雪,月月应该赶到冈仁波齐了。我们也休息吧,明天就见到她了。”

夜宿地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名字记不清了,大风口。

杨云飞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闭着眼睛依然像是在坑坑洼洼的搓板路,世界是摇摇晃晃的。风依然大,窗户呼啦啦响,外面鬼哭狼嚎的。

杨云飞灌下半斤二锅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杨云飞起床出了小镇旅馆,风停了,黄云压顶,放眼望去整个小镇明明亮亮的,马路都看不到了,铺满二指黄沙,像是下了一夜的黄沙雪。杨云飞找到停车的地方,发现途乐Y60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带着波浪的黄沙。黄沙如雪,即使被偷走,也该有两条车辙的痕迹,诡异的是车像是未曾在此处停过,更像一直不曾存在过。

诡异,难道车学会梦游了?

杨云飞问旅店前台的时候心里非常忐忑,小姑娘正睡得蒙蒙眬眬,睁开眼,问,什么?

杨云飞重复说道,我的车不见了,昨天我亲自停在门口的。

旅店前台腾地弹了起来,哈哈大笑!

杨云飞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笑。过了好久她才停下笑,说,哎呀,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忘记拉手刹了吧,大叔!

杨云飞说,什么?

小姑娘说,你忘记拉手刹了吧,大风把你车子吹跑了,说不定吹到天上去了,赶快去找吧!

杨云飞说,你可别忽悠我!

小姑娘忽然没了精神,无精打采地说,你四处找找吧,不会太远。

杨云飞沿着黄沙的波浪方向,穿过一排藏式民房,在一家老藏房门口,发现了避风的越野车,完好无损。

他笑着看了看天,真是日了狗了!

找到车之后,杨云飞和汪老急匆匆地驶出风口里的小镇。结束了搓板路,开始了戈壁滩路,此段已经是荒无人烟,牛羊也少见了,只是一片荒原。一条小河蜿蜒在大地上,沉默的山被风吹出连续平滑的曲线。无数车都是各找各的路,车辙铺开,在荒原上向前延伸,對应着连绵的山的平滑曲线。穿过戈壁滩,便是连续的两三个大阪,海拔都在5200米左右,连续上坡或者连续下坡几十公里,公路旁边便是悬崖,悬崖下面便是事故车辆。汪老扫了一眼说,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翻过大阪之后,大风刮过一片辽阔的荒原,延伸到天际线,又是一条小河蜿蜒在大地上,泛着白光,老越野车途乐速度慢下来,沿着车辙爬行,终于能看清荒原中央的小河。一台挖掘机孤零零地停在河边,一动不动。

由远及近,铲车慢慢地从河对岸开了过来,铲车爪子顶在地上,停下。

汪老疑惑地问:“荒山野岭的哪里来了台挖掘机?”

杨云飞也疑惑:“来的时候没看到啊,难道准备修路了?”

汪老说:“快过去问问,说不定有月月的消息。”

杨云飞赶过去停好车,看到铲车里的司机正在睡觉。

汪老跳下车去,拍了拍车门叫醒司机。等司机开了门,他连忙问:“师傅啊,打扰您,麻烦打听下,我不抽烟,也没有带烟,您在这儿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

睡意蒙眬的铲车司机,油腻的头发卷在一起,看上去40多岁,他冷冷地问:“什么样的女孩?你们什么关系?找她干什么?”

汪老说:“我女儿,27岁的样子,1米72,穿得花花绿绿的!”

司机脸上有了笑意,说:“见过,见过,见过,昨天过去的,嗯,越看越像。”

汪老开心地感谢了司机,招呼杨云飞赶紧去追。

眼前的小河不宽也不深,杨云飞前几天刚刚走过,水不深,河底是一层鹅卵石,越野车老司机过去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没有多考虑,直接开车下了水。走到一半车头猛地扎进水里,陷车了!挂上四驱也出不去,车子是手动挡,还有最后的绝招,杨云飞猛加油门,迅速在一挡和倒挡之间来回切换,试图把车子前后晃出去,也是枉然。

汪老说:“你个笨蛋,别晃了,让铲车拖出去吧,无非花点钱。”

他妈的,肯定是这个铲车在河中央挖了一排坑,过往的车辆,路过必陷车,等陷了车,铲车司机就收过路费!真他妈的敢想敢干!

杨云飞火大了起来,翻箱倒柜,找到大扳手就准备去干铲车司机。

汪老赶忙拉住他:“你怎么还跟三年前一样冲动?”

一句话让杨云飞冷静下来。

老天随时可能下大雪,拿着命收过路费吗?

怎么办?

杨云飞打开车窗看了下,不敢开车门,怕倒灌进泥浆,只能从天窗探出半个身子,冲着铲车司机喊,喊了半天,都有些恼了,铲车司机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车,站在岸边,冲着车子摆出一个拍照用的V字形胜利手势。

杨云飞没好气地问:“200块行吗?”

司机扭头就要回车里,杨云飞赶忙问:“2000块行吗?”

司机站住,点了点头。

杨云飞暗骂了句,狗日的!回到车里问汪老要钱,他身上没钱。

汪老双手摊开,说,我急匆匆的也没有带那么多钱。

那可怎么办?

这荒山野岭的,前后没有个人家。

你说怎么办?

汪老笑着说:“那就等呗,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这儿怎么着也是国道,来往的车还是有的。”

杨云飞无奈地说:“那就等吧,碰碰运气。”

杨云飞回头望了一眼铲车司机,禁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他妈的是个什么鸟人,跑到这荒山野岭,发这种财!在河底里挖坑,一丝丝证据都留不下,警察都拿他没办法,牛!”

汪老说:“一看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估计千里迢迢跑来修路,赚个辛苦钱,看到河突发奇想,想赚点外快,比抢劫强!”

杨云飞也笑起来:“你别说,一台车2000块,一天5台车,就是10000块,一年300万收入!”

汪老说:“这家伙真诡,你给他2000块,他不给你拉,他用铲车给你从后面顶出去,你想找他麻烦,隔着河,不值得,骂几句吧,自寻烦恼。厉害,真厉害!”

杨云飞轻蔑地说:“厉害个屁,他老婆在家不一定怎么乱搞呢!”

汪老叹口气道:“这个可怜的铲车司机,为了家庭辛辛苦苦出来赚钱,唉,我就不愿意赚钱,赚钱这个事吧,很容易变成想钱想疯了。”

一老一少被困在河中央,先是说说笑笑,后来沉默起来。

没多久,杨云飞从后视镜看到一个藏族青年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汪老说:“有热闹看了。”杨云飞赶忙爬上天窗,用标准的交警拦酒驾的姿势提醒摩托车河里危险。

没想到,藏族青年满不在乎,像是说:大笨蛋,看我的!

转瞬间,摩托车已是冲进河里。走到河中央的时候,一头扎进河里,水淹过了发动机。吓了一跳的藏族青年,跷起两条腿,猛加油门,冲出河面,带起两排水花。停住摩托车,他来不及拧湿了的衣服,赶紧加油门,生怕发动机进了水。轰完发动机,看看水底的大坑,再看看挖掘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回身喊了一句,等着,我去叫人!

汪老吓坏了,这我们又没得罪他,这是要干什么?要打我们吗?

杨云飞说:“不会,他们肯定是找人帮忙,荒山野岭的,看到别人有困难互相帮助,再正常不过了,也是积攒福德嘛。”

汪老不相信。

过了半个小时,八辆摩托车载着八个壮汉奔驰而来。

八个人身披藏袍,停好摩托车,一句话也不说,站在岸边观察了一下,直接脱了裤子,撸起袖子,下到河里,围住车子,喊着藏式号子:“基、尼、松!基、尼、松!”翻译过来就是一、二、三的意思,杨云飞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直接被八个人抬起来丢在岸边了。

惊喜,真是惊喜!杨云飞知道他们会帮忙,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汪老赶紧下车表示感谢,先前的小青年摆了摆手,盯着挖掘机说:“先走,先走,挖掘机,良心没有!良心没有!良心没有!”说完,用小拇指不停地对着挖掘机比划,眼睛小拇指挖掘机连成一条直线。

汪老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们各自穿好裤子,披上藏袍,笔直地站在岸边,严肃地盯着挖掘机。

杨云飞说,他们跟挖掘机杠上了,替天行道,真大侠!

汪老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小声问杨云飞:“这么多人,直接过去揍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

杨云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汪老说:“我们也在这儿盯一会儿!”

10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挖掘机,盯了15分钟,挖掘机发动起来讪讪地走了!

八个藏族汉子喊着号子四面八方地散了,各自回家了。

风沙散去,天空的乌云更低了,压到头顶上了,眼看要下大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这边,最少也得40公分,大的时候能到一米。困在雪中,如果在野外没有棉被,一晚就冻死了,这样死的醉汉不计其数。

杨云飞面色沉重地跟汪老说明了情况,汪老抱怨之后,催促着赶快跑!

过了一个多小时,大雪纷纷扬扬下来了,路面很快铺满了一层,不得不减速慢慢走。

汪老望着荒原尽头连绵的群山,第一次将死亡与雪花联系起来。

车子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走过那片荒野,接着是起伏的山谷路,在爬一个坡的时候,杨云飞似乎有些没底气,怕侧滑,汪老大喊了一声:“怕什么,加油门,冲过去!”

杨云飞冲过那个山坡,乌云打着旋儿包住山体,车子穿梭在山里,大雪就在头顶,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杨云飞停车装上防滑链,汪老打着下手。

装完防滑链,车子稳定了许多,以30迈的速度,继续前进。

地面积雪15公分的时候,几乎分不清公路在哪里了。

杨云飞望着茫茫的山谷路,停了下来,拿出手机打电话,拨了几次都没有信号。

汪老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情况?”

“省点油,多开会儿空调吧!”

“不走了?”汪老问。

“不走了,武警支队现在已经开始清雪了,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就行。”

“你怎么知道的?”汪老问。

“每年都清雪,特別是第一场大雪,整条路清完,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汪老瞪大了眼睛问。

“嗯,半个月,最多!”

汪老笑起来说:“那我们可以在这个车里进行个半月谈!”

“少则一两天,就看雪有多大了,不一定。”

车子被大雪困住之后,很快入夜。

汪老不停地担心女儿同样被困住。杨云飞说,这里离冈仁波齐还有200公里,路上只有一个很小的公主湖,没有其他景点,也就没有耽搁时间的地方,月月应该安全到达了。

汪老的心略微放下来。

杨云飞一边哄着汪老,一边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不停地盘算着所有能利用的东西,水除了车上的5罐红牛,漫山遍野的雪都是水,完全不用担心;吃的有新鲜的大坨的牦牛肉,也不用担心;最需要对抗的是致命的零下20多度低温,油箱里仅剩1/4格的柴油了,烧完了只剩车子可以烧,四个轮胎、一个备胎、五个不经烧的大座椅、发动机的橡胶管路、车子内饰、顶棚、脚底的透明橡胶垫子……这些东西烧完了,撑不过一晚上!

车里谁都没有说话,汪老记挂女儿,杨云飞决定柴油烧完了之后,先烧那些无关紧要的,脚垫子,顶棚,车内饰,车子橡胶管路这些,最后烧轮胎。

沉默中,杨云飞摸了摸真皮座椅问汪老:“这个皮子能点着吗?”

汪老说:“这个点不着,仿皮的可以。”

杨云飞“嗯”了一声,说:“我把牦牛肉丢到外面,一个小时就冻透了,给您尝尝什么是冰镇牦牛肉,吃起来没有血腥味!”

汪老也说:“血淋淋的,看着就愁人,怎么咽下去,藏族杀牛不放血。”

“心善呢,为了减少牛死之前的痛苦。”

杨云飞说完下车,一口冷风呛得咳嗽起来,从后备厢取了牦牛肉丢到雪地里,赶紧钻进车里。

俩人又陷入沉默,躺在座椅上休息,杨云飞不停地思考,如何生火,用坐垫里的海绵引火最靠谱了。正想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牦牛肉的味道极有可能引来高原灰狼!灰狼家可没有存粮,下雪之后难熬!他浑身一个激灵,弹了起来,歪头看了眼汪老。

汪老说:“遇事不惊,沉着冷静,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杨云飞说:“没事,牦牛肉该冻好了,我取回来放车上。”

杨云飞慢慢地下了车,四周一片黑灰,甚至分不清山脊印在天空上的线,云彩很低,就在头顶,无风,大雪依然纷纷扬扬。

杨云飞四处打量着,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已经到了小腿肚子了。牦牛肉冻得硬邦邦的,搬到后备厢他才意识到没有带钥匙,丢了肉回去取钥匙的时候,他偷偷瞄了一眼汪老,没说话。

杨云飞回到车里对汪老说,晚上我们不能睡觉,白天睡,温度高。

汪老“嗯”了一声说,听你的。

漫长的夜,俩人各怀心事,也没有多说话,谁熬不住了,就眯个10多分钟,总有个人保持清醒,一个是叫醒,一个是照顾好发动机的暖风。

最坏的打算,要15天才能等来救援。持续减少的柴油,坚持不了一晚就会烧干,必须节约,可是途乐Y60的TD42发动机是柴油的,极限低温下不容易打着火,必须在发动机尚有余温的时候,再次打火。如果发动机凉透了的话,必须用火烤油箱,被困雪中,火烤油箱实在奢侈,而打不着火的柴油,在油箱里全无用处,不如开了发动机慢慢消耗掉,换成暖风。越来越少的柴油,似乎跟两人的生命紧密相连,也在一点点消耗。

杨云飞熬不住,眯过去时候,蒙蒙眬眬半梦半醒中,听到仿佛有谁在围着车子转,窸窸窣窣的。他浑身绷紧了,却动弹不得,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拉车门,他忍不住想喊,却依然好似被捆住。正在此时,车窗外安静下来,他正在疑惑是不是做梦的时候,猛地被汪老一把拽醒。

汪老惊恐地指了指车窗。

车内灯光昏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动静都没有,融化的雪水流下来结成冰,盖住了玻璃。挡风玻璃上全是雪,若不是这些冰凌,会让人感觉像是漂浮在虚空中。

杨云飞低声问,有人吗?

汪老摇摇头说,不大像。

杨云飞一把拍在中控锁上,锁了全车门,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响,车外的什么东西被吓了一跳,发出急促的脚步声,却又骤然停住,似在回头观望。爪子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听上去就一个,不是一群!

估计是什么野生动物,像兔子、野狗、狐狸什么的,不好确定是什么。

“可能是路过的妖精吧,想吃唐僧肉了。”杨云飞笑着说。

汪老生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应该是野生动物,不用管它了,车门锁了就放心吧,不是人就行,刚才我蒙蒙眬眬还以为有人开门,梦里吓得我不轻。”

后备厢传来动物爪子扒挠的声音,像是狗子在扒门,爪子把金属摩擦得吱吱响。明显是奔着后备厢的牦牛肉去的,新鲜的牦牛肉在这冰天雪地里,诱惑力极大!

杨云飞心里犯起嘀咕,如果是野狗,附近沒有村庄,哪儿来的野狗?如果是灰狼,一般是一群,偶尔才有落单的独狼,碰上落单的灰狼了?落单的灰狼没有这么不小心的,直接用爪子扒拉后备厢。棕熊走路缓慢笨重,脚步不是如此轻快;雪豹见了人,早跑了。奇了怪了,杨云飞虽然心里犯嘀咕,却淡淡地骗汪老说:“估计是野狗,下了雪没吃的,闻着味道就过来了。”说完打开了发动机,开了暖风,调到最大,呼呼的暖风声覆盖了全车。

“我再补10分钟觉,从开始睡着算起。”杨云飞说,说完就闭了眼。心底却在嘀咕着外面到底是什么,听牧民说过有的罕见的介于狼和狗之间的东西,一米半长的黑环尾巴,身上斑斑点点,一口能把人的胳膊咬碎,两米的高墙能一跃而过。

汪老把暖风调到最低档,竖着耳朵四处张望,猛地听到什么东西跳上车头,车头传来铁链刮擦保险杠的金属撞击声。

汪老低声说:“还真是野狗,我听到铁链响了。”

杨云飞一惊,野狗不会拴铁链,藏区的野狗没有固定的主人,所以不会拴。藏民家家户户门口放一个食盆,吃剩下的饭菜就倒在食盆里,几条野狗联合占了几条街,各自占了地盘,以食盆为生,所以野狗在下雪天没必要到处跑啊。

该不会是六妹捡的那只狼崽子吧(虽然现在已经长成青年狼了,还是叫狼崽子顺口一些)?前几天是他刚刚剪断铁链放它跑了,去拉萨的路上还见过呢,离着200多公里呢,就跑到这里来了?

杨云飞虽然经常去喂它,逗它,并且放跑了它,却委实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能试探着叫了声:“六妹。”

那狼崽子竟然跳到挡风玻璃那儿,用爪子刨雪,刨到最下面的时候,是一层透明的冰层,爪子磨得吱吱作响,露出一道道白痕。

杨云飞试着摇下车窗玻璃,只有电机在嗡嗡转,玻璃落不下去,被冻住了!他敲了敲车窗,狼崽子跳到车窗跟前。

杨云飞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六妹家的狼崽子了,但也不管了,一只动物,威胁不到车里的人。他钻到中排,用工兵铲铲下一小块牦牛肉,准备喂喂外面的动物,哪知道车门却打不开,冻住了!车内有暖风,化了部分雪,雪水流下来结了冰,冻住了车门。

杨云飞苦笑了一下,侧过身体,头顶着汪老,用脚挤开一点车门,半开车门把牦牛肉丢到野地里,迅速关了车门,任它去吃。

饶是如此,还是有雪花飘了进来。

那只狼崽子叼起肉就跑了,后半夜再也没有了声音。

汪老说:“你不记得屠夫和狼的故事了吗?回家的屠夫被狼盯上,一路不停地喂狼吃的。”

杨云飞说:“那个是故事,这是生活。”

俩人轮换着休息,熬过了第一夜。

铺天盖地的大雪飘了一夜,慢慢小了,不知道几点停的,温度越来越低,柴油烧干了,车厢内没了暖气,车子顶着小半米的雪面包,车身也被冰包裹了。下车的时候,车门被冻得更厉害了,还被大雪挤住了,需要用脚大力跺,才能打开。

汪老两脚就跺开了。

汪老叮嘱杨云飞下车之后小心些,别被狼吃了。

“没事,不是人就行,别的问题不大。”杨云飞打开车门,瞄了一眼,看到雪下得不大,比往年小多了。眼前没有情况,他皱了皱眉头,下车开始四处寻找。抬头看到那狼崽子,被雪半埋住了,蹲在不远处的山脊上,只露着头,远远地望着杨云飞,一动不动。

杨云飞清理了一下雪,解了裤子开始撒尿。尿出去就冻住了,变成冰柱噼里啪啦地落在雪上。杨云飞斜眼望了一眼狼崽子,小腹一泄劲,撒尿的管路竟然被冰柱堵住了,尿不出来了。汪老递给他活动扳手,边尿边敲,勉强尿完了一大半,剩下的由它去了。

杨云飞回到车上,尴尬地低声嘀咕,怪不得高原不养女人,有些时候生活确实不太方便。

那只狼崽子蹲在远处,一动不动。

汪老也略略放心了些,也带着扳手去撒尿。

回到车上后,汪老说:“他妈的,往后不喝水了。”

杨云飞铲了牦牛肉分给汪老,汪老嚼了两口,冰得牙疼,跟吃火锅烫着嘴一样,却是越吃越爱吃。冻过的牦牛肉,切开之后,肉丝之间带着冰晶,一点腥味都没有,越吃越上瘾。汪老连高反的症状都轻了许多。

汪老和杨云飞一人吃了半斤牦牛肉,肚子里全是冰了。

六妹的狼崽子闻着味道,绕着车子转,杨云飞铲了一块牦牛肉,丢到远处。肉还没落地,它跳起来一口接住。

杨云飞笑了笑,关了车门。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汪老开始水一样腹泻,高反也越来越严重,身体越来越虚弱,到中午的时候眼睛都懒得睁开了。肚子里饿得不行,又不得不吃冰冻的牦牛肉,导致连续的强烈腹泻,却不得不反复,这种状态持续了大半天,牦牛肉越吃越少,人越来越虚弱。

杨云飞深知此时的无可奈何,只能拿着工具卸仪表盘,卸中排座椅,丢在野地里,准备白天生火,用红牛罐炖牦牛肉吃。被汪老制止了,还有半个月呢,你现在烧,将来怎么办?我现在还能熬得住!

汪老自言自语地说,再也不来了。

杨云飞无可奈何,只能苦闷地陪着汪老,看到汪老睡个十多分钟,就喊醒他。汪老醒过来之后遭受着高反与腹泻的双重折磨,能烧的东西太少了,谁都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到。

只能干挨!荒无人烟的雪原,带着汪老徒步,很难!

蜷在车里,浑身难受,时不时地下车活动下身体,每次都能看到那狼在远处或蹲或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狼不会正面攻击一个强壮的人,却善于从背后偷袭那些虚弱的人,控制不住总是个隐患。它远远地蹲着,实质是等着下手的机会,这是它的本能,尽量不冒险。据说人害怕和死亡的时候,会散发一种味道,藏狗、灰狼都能闻到。

杨云飞决定要逮住它,拴在后备厢的拖车钩上。特别是汪老不停地腹泻,需要下车,人却越来越虚弱。

难度来了,狼崽子虽然跟杨云飞认识,却不让它接近,追是追不上的,只能从吃上做文章,又怕它急了咬人。

杨云飞灵机一动设计了个圈套。在电视上,总是看到北极的狐狸捕猎,抓雪下的老鼠,高高地跳起来,一头扎到雪里,嘴里就会叼出一只老鼠。他可以在雪上踩个半米深的洞,从洞到车子用工兵铲切出一条直线,把穿过绳子的冻肉坨放进雪洞里,绳子顺在切出的深深的直线里,人埋伏在车旁,用手拉着肉坨慢慢移动。饿极了的狼崽子肯定能闻到味道,本能地一头扎下去抓肉吃,他就顺势抓了拖在身后的铁链子,将它拴在后备厢上。

狼崽子免不了挣扎,只要不背对它,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况且它是饭店门口长大的,见识广着呢,只是没有学会进攻,否则怎么会总是饿得回六妹家?

还是教教你怎么捕食,回山上去吧。

过程比想象中的简单多了,狼崽子甚至没有任何反抗,为了那块牦牛肉,它一头扎进半米深的雪里,杵在雪中,只露出两个后爪不停地在空中乱蹬,竟无处着力。

杨云飞见状跳过去,一把抓住铁链,拴在拖车钩上用力一拽,闪到一旁,乐不可支地看着它挣扎出来,来不及抖身上的雪,转身就跑,却被铁链拽了个趔趄。

杨云飞赶紧回到车上,让它自己慢慢消化这个事情。

回到车上,他跟汪老说:“汪老,找到看门的了。”

汪老听完经过之后,也露出了疲倦的笑容,淡淡地说:“肉都喂了狼了,不过没关系。”

杨云飞说:“先饿晕它,省几天口粮,再慢慢教会它怎么捕食,然后赶跑它,山里到处是吃的,让它自己去找吧。”

汪老斜眼盯着杨云飞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含沙射影地让我不管月月了,难道交给你吗?”

病人的心理真是没法琢磨!

折腾完一个白天,切好了透明的脚垫和一部分内饰,勉强休息了会儿,很快入夜了。

第一次对抗没有暖风的夜,杨云飞心里没谱,只是打算烧火,保持人体需要的体温,给汪老炖个牦牛肉,用红牛罐就可以。

天黑透了,温度骤降,就像从暖气房直接进入冷冻室,没有任何过渡。

杨云飞在车厢里垫了土,围上三个石块,做了个简易的炉子开始烧脚垫。透明的橡胶脚垫很厚,相对耐烧,生火之后,冒起黑烟,不一会儿车内就满是烟。

汪老被嗆得咳嗽,不得不时常开车门换换空气,以防一氧化碳中毒。

汪老特意嘱咐:“你小心点,在车里生火,别全点着了。”

杨云飞切了牦牛肉丢进红牛罐里,塞满雪,开始炖牦牛肉。黑色的塑料灰飘进红牛罐里,在水上结了一层黑膜,杨云飞却没有发现。

炖出来的牦牛肉,汪老吃了一口,一阵干呕。

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肉和漂在水面上的那层黑灰分离开,即使是重新烧清水洗,也还是去不掉牦牛肉的烧塑料味。

那一夜真是难熬,本来一天睡眠就睡不到两个小时,蜷在车子里,憋得慌,现在又满车的塑料黑烟,要不时地开车门透气,每次开车门的时候都要用脚跺开,整个车子被冻住了,开上一会儿,得赶紧关了,虽然不至于冻死,却也冻得牙关打战。

杨云飞整晚没睡,咬紧牙关,想着要让汪老吃上干净的熟牦牛肉,唯一能烧的东西就是这些塑料了。可烧塑料冒黑烟呀,倒扣个红牛罐在上面,又放不稳,水略沸腾,蒸汽就顶掉倒扣在上面的红牛罐,又不能用手摁住,下面生着火呢。

杨云飞在极度疲倦中想了一夜,试了几次,毫无头绪。

早上的时候,杨云飞用脚跺开车门。空气清冷干烈,阳光斜刺过山梁,照在脸上,暖暖的。四周一片耀眼的光,顿时让他一阵恍惚,雪停了!

他用手遮了阳光,眯着眼睛,隐隐约约看到山影是黑色的。这白雪反射阳光,只怕后面几天会更冷了!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杨云飞忽然大喊一声,有了!

汪老骂道:“你发什么疯?”骂完又有气无力地躺下了。

“您下车的时候戴上墨镜,小心雪盲。”

杨云飞取了工兵铲,找了个略平的雪窝子,跳过去开始忙活。

原来,杨云飞苦思冥想了一夜,看到阳光的时候,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想起了太阳灶,这个在高原牧区家家户户必备的烧水利器!

西藏的太阳能资源是全国最丰富的地区,阿里又是西藏最丰富的地区,世界上又有几个地方的太阳能可以和这里比?

牧区遍地的太阳灶给了杨云飞灵感,只要对着太阳,在雪上拍出一个太阳灶的形状,让阳光聚集到坑底的石头上,石头上放上红牛罐,红牛罐里放上牦牛肉,填满雪!

就像小时候用放大镜把阳光聚焦成一个明亮的点,一会儿就能把纸点着了。

热腾腾的牦牛肉不就在眼前了吗?

万事大吉,只差行动!

刚下的雪松松软软的,用工兵铲拍个太阳灶的形状还不简单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不简单,太阳灶的大小决定了热量的多少,太小热量不够。在雪里拍个太阳灶的胚子倒是好办,但角度难调。杨云飞不停地修形,耽搁了大把的时间,太阳已在慢慢地西移。把阳光聚集到红牛罐上真是不简单,光线即使聚集了,强度不够也是白搭!

杨云飞做了大小12个仿太阳灶,终于把热腾腾的炖牦牛肉端到了汪老跟前,他还把手放进去试了下沸腾的水,不烫手,果然也就六七十度的样子,又多煮了会儿。

先前,汪老看他着迷般地倒腾雪玩,也是一肚子气,虚弱得动弹不得,懒得理他,只能躺着忍受身体的痛苦!今日高反的症状轻了许多,腹泻却是依旧,肚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

猛地看到杨云飞打开车门,端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红牛罐,牦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什么?”

“炖的牦牛肉,先喝汤再吃肉,干干净净的,一点杂味没有!”杨云飞得意地说。

“我这不是做梦吧,两三天了想睡个安稳觉,刚睡着,你就把我叫醒,这次别叫我啊!”汪老说。

“不叫你,您就快尝尝吧!”

“你怎么办到的?”汪老惊喜地问。

杨云飞开了车门,指了指外面12个大雪中的仿太阳灶。

汪老先是喝了一口汤,又喝了一口汤,再喝了一口汤,汤上漂着一点黄色的牛油,汪老用指头夹了片白色的肉,吃着吃着竟然哭起来了,哭完之后,又说这个肉吃起来有点硬,嚼头大,劲道。

杨云飞哭笑不得,说:“别挑了,吃下去的都是蛋白质,热量大着呢,绝对是好东西!”

吃饱喝足之后,汪老又说:“我感觉嘴巴有点淡,包里有茶叶,你去给我煮罐茶,我再睡上一会儿!你别叫醒我!你千万千万别叫醒我!你这家伙!唉。”

这一声叹气,应该十分满足。

汪老开了车门,看杨云飞用心找着太阳灶的角度,轻车熟路地煮好一壶茶,垫着袖子捧过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热牦牛肉下肚,体力跟得上了,腹泻越来越轻,高反劲头也越来越小,汪老慢慢地恢復了一点状态。

后面的日子真是舒服了,杨云飞在狼崽子旁边的雪地里做了两个暖和的床。他挖了两个大大的U形坑,跟太阳灶一个原理,把散散的阳光留在坑底,铺上汽车的隔热棉,睡在里面交叉反射的阳光里,不只不冷,竟还有点热。

睡在狼崽子旁边,让狼崽子成为一个保镖!

终于可以睡个安心的舒服觉了!杨云飞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实际上,U形床里,温度不恒定,而且阳光刺眼,闭上眼睛,世界是红色的,就像被阳光稀释的血液,并不能睡得踏实。

算下来几乎三天没睡个好觉了!

杨云飞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杨云飞突然被汪老拽醒,不敢睁开眼,眯着眼问:“汪老,怎么了?”

汪老傻傻地望着天空问:“小杨啊,你说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杨云飞说:“天空当然是蓝色的!”

汪老摇摇头说:“不,不,不,天空是绿色的,我一生从未注意到过,天空是绿色的!”

杨云飞问:“是不是从草绿色慢慢变成了蓝色?”

汪老说:“对,对,对,正是草绿色然后慢慢变成了蓝色!”

闭上眼睛晒一会儿太阳,世界变成了红色,慢慢地睁开眼睛,天空先是草绿色然后慢慢变成蓝色。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汪老注意到了,却不敢相信自己,经杨云飞确认,心里才踏实下来,反复玩着这个天空变色的游戏。

汪老已经很久没有晒太阳了,很久没有如此放松地晒太阳了。

在喜马拉雅和冈底斯山脉之间,一老一少晒着太阳,汪老似乎领悟了什么,天空并不是蓝色的,云彩也不单单是白色的,山也不是黑色的,它们千变万化,丰富多彩。

每一种确定的状态,观察到就已经消失。

杨云飞做起了美梦:后面的日子简直是赛神仙了。不只有炖好的热牦牛肉,还有餐后助消化的熟普洱,后面又有了普洱茶炖牦牛肉,还有不完美但可以安心睡觉的U形床,缺了盐巴和辣椒,这个是没办法的,如果没下雪,可以去山上寻找野韭菜野葱,下雪之后,没办法了。

下午一点半左右,准时起了大风。杨云飞熟悉这大风,上午空气静止,下午1点半左右,大风就来了。

杨云飞在大风中反复训练狼崽子捕猎,用的还是老办法,只用小块小块的肉。狼崽子吃到的每一点食物都是从雪里找出来的,试过几次就非常熟练了,真聪明。

雪地里蹿出一只兔子的时候,狼崽子本能地上蹿下跳,猛抽鼻孔。

第三夜的气氛开始是轻松的,白天炖出干净的牦牛肉,还有暖床可以睡。

俩人一边烤火,一边干活,在黑烟中,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时不时呛得咳嗽,偶尔还会开怀大笑,手里切割着沙发座椅,黄色的海绵泡沫堆在简易火炉旁边。

正是,乐极生悲,物极必反。

杨云飞再次打破了自己订立的规则,夜晚的时候不能睡觉。

其实也怪不得他,自从收到邮件,他一直高强度地绷着,还能撑,神经一松下来,过了半夜竟有些熬不住了。他找了扳手下车,使劲顶出一泡尿,扳手也没用上。

汪老白天光玩天空变色的游戏了,熬不住,先睡了。

杨云飞下车四五次,让寒冷把他变清醒,上车不停地削沙发座椅,削好的条块堆在炉子旁边,快成小山了,熬不住了就喊醒汪老,汪老熬不住了,就喊醒杨云飞,开始车轮睡,一次也就睡个十多分钟。

快天亮的时候,杨云飞被喊醒,重新升起火,听到汪老有规律的均匀呼吸声,真催眠。坐在火炉旁,他不停地点头惊醒,点头惊醒,手里未切完的整块海绵松掉,落在火堆上,引着了堆放着旁边的海绵垛。

大块海绵烧起来,很快烤醒了杨云飞。他跳起来,头撞到车顶,下意识地踢了一脚海绵垛,好嘛,就是这一脚,火团四溅。他跺灭眼前几处,还是没能明白,虱子太多,抓不过来了。前面的座椅烧旺了,引着了脚垫,之后是顶棚,大火彻底烧起来了,呛得人剧烈咳嗽。

汪老早跺开车门下了车,在外面喊着牦牛肉,牦牛肉。杨云飞被惊醒,打开后备厢,顺手拿了工兵铲,一把拖下牦牛肉。

狼崽子吓得趴在雪窝子里无奈地哀鸣。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得越来越大,杨云飞松开它的脖套,它一溜烟跑了。杨云飞铲了几坨雪进去,隔靴搔痒。

没过多久,黑烟滚滚,火苗已经从后备厢、车门冒了出来,车顶的雪开始化了,水却进不了车里,只是化成了黑烟白雾。

没救了!

车子!

过了白天,一晚就冻死?

俩人没有埋怨,都没有说话,出奇地冷静。

“快烤烤火吧,舒服一会儿算一会儿了。”杨云飞不冷不热地说。

“你这个丧气!不会说点好听的?”

俩人烤着大火,奢侈了一回。

“你知道冻死是什么感觉吗?”杨云飞问。

“难受不?”汪老问。

“不难受,跟现在烤火差不多,烤火是外面热,冻死是里面热。”

“你试过?”汪老问。

“嗯,翻小转的悬崖的时候,差一点点,也算是命大。”杨云飞陷入回憶。

“害怕不?”汪老问。

“我只经历了一大半,谁知道后面那一小半什么样子?前面那一大半有幻觉,所以没害怕,就是热,浑身热,拼命想脱衣服,身子不听使唤,脱不下那么多。”杨云飞歪头说道。

“那还行,我一直害怕死在医院的床上,脏死了。这里,倒也清净。”汪老望着前面说。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10个小时可以走57公里山路,现在是雪地,应该可以更快。”杨云飞说。

“更快?”

“车门拆下来,可以做个简易的雪橇。”杨云飞说。

“你小子聪明啊!”

“走不动了,还可以当担架拖着。”杨云飞说。

“靠谱。”

“如果我们只能活18个小时了,您打算怎么办?”

“别说这些没用的,爬我也要爬去冈仁波齐!”汪老坚定地说。

杨云飞笑了两声,看到汪老眼睛发红,沉默着没有说话。

“要是,那什么,你打算怎么办?”汪老问。

“我要完成那本小说,寻找会脸红的女孩。”

“18个小时,完成一本小说?”

“我也是受到您的启示,忽然有了灵感,才顿悟到怎么完结它。”

“受到我的启示?”

“昨天,天空从草绿色变成了蓝色,如果我不在您身边帮您确认,您会坚持认为天空是草绿色的吗?”

“不会。”

东方慢慢出了朝霞,阳光慢慢照了过来,被大山挡住了,还是照不到山谷里的俩人。

大火慢慢地灭了,杨云飞在车上撒了雪降温,找了随车工具去卸车门了,准备上坡当担架用,下坡做雪橇用。

汪老坐在一边硬抗着高反,有意无意地问了句:“你从我这儿顿悟到什么了?”

杨云飞一边卸车门,一边对汪老说:“今天我才明白,世界永远不可能压缩进一本由文字组成的小说。但是,小说可以膨胀为这个世界,眼之所观,耳之所闻,心之所念,皆为小说的一部分,前面没有开始,中间没有逗号,后面没有结束,无限长的句子互相纠缠,镶嵌在流动的事件里。汪月影早已行走在小说里,我又执着什么文字呢?我已经给了她一本小说,一个世界!”杨云飞说完望着汪老,等待他的确定。

“你永远记住一点,把这一点放进肚里,那就是:月月的世界不是你给的!”汪老低头看着杨云飞,手指点着他的胸膛说。

“那是谁给的?”

“是我给的!”汪老转身掩饰着掉下的眼泪,打了个响指,往前一指,说了声,走。

杨云飞收集了工具、车门、牦牛肉,急匆匆地追着汪老而去。出发之前,他把牦牛肉在烧完的灰里滚了几下,盖住牦牛肉味,免得引来棕熊、豹子、灰狼。

40公分的雪,俩人行走其上,像蹒跚学步的娃娃。翻上坡之后,坐着车门往下滑,速度倒是也快,没过几个起伏,后面又是连续的上坡,喘得不行的汪老绝望了,坐上了杨云飞的担架。

有上坡,就有下坡。上坡越长越累,下坡就越轻松。

汪老坐在车门上,被拖着走,看到世界并非扑面而来,而是离他远去。这个混沌未开的雪原,仅有的公路也被大雪隐藏,大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影子是黑橘灰色的,一切都简简单单,干净、纯粹。

“云飞,你说,怎么说呢?我现在有一种错觉,不确定是在大唐朝的雪原里移动,还是在大周朝的雪原里移动,还是走进了没有文字记录的远古的雪原。你说这片雪原大地,自古以来真是流动变化的?”

“没有流动变化,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觉得也是,流动变化太恐怖。”

杨云飞拖着汪老,走啊,走啊,似乎走不到尽头。正是比拼毅力与耐力的时候,路上只有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辽阔的冈底斯山脉却是悄无声息。

汪老见杨云飞累了,就下了车门走几步,撑不住了,再上担架。

到中午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坡顶,上有五彩的经幡,静止不动,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

杨云飞不停地催促着汪老看表,因为下午1点半准时起大风,起风了可以推着人走。

“什么风?”

“大东风,一直往西刮,刚好顺路!”

“好啊,让东风捎着我俩往西走,去找月月。”汪老乐呵呵地说。

俩人在雪地里,蹒跚而行。

望山跑死马,眼前一点路,爬了一个多小时。

爬上最高的坡顶,极目四望,干净得惊心动魄。

汪老说,不走了,死这里算了,不亏。

杨云飞站在坡顶,极目四望,五彩的经幡依然静止不动,又缓又长的下坡路,笔直笔直的,20公里的样子,连接着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目之所及,50公里的样子,之后又是一个个白馒头状群山,一切都是荒蛮原始的模样。他仿佛还看到远古的藏族开拓者,如何历尽艰辛,爬上山顶,挂起经幡,嘴里喊着“啊,索拉,啊,索拉,啊,索拉”,感激得泪光闪闪。

汪老招呼杨云飞匆匆吃几口牦牛肉,不停地看表,都1点30了,东风还没来。

焦躁了一分钟,1点31分,风终于来了,开始东风捎不动二人。

风越来越大。

汪老望着前面的路,低声问:“敢滑下去吗?越滑越快,别翻了!”

“没事,放心坐上去!坡又不陡,还有控制方向的工具。”杨云飞举了举手里的工兵铲。

汪老把牦牛肉抱到车门上,坐了上去。

杨云飞推着雪橇跑了几步,跳上去,往下滑,雪橇有点摇晃,略微想转圈,好在一切可控。俩人乐不可支,越滑越快。汪老笑着说,感觉到了没,风越来越小了。杨云飞也笑着说,我们追上风的速度了。

二人笑了起来。

雪橇滑行在山坡上,速度越来越快,汪老望了杨云飞一眼,说,你看,一点风也没有了。杨云飞偶尔能感觉到一点侧风,沉默着没说话,雪橇要超过风速了。

雪橇兴奋过度,往下猛冲,超过了风速!

汪老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张大嘴巴却叫不出声。

杨云飞把工兵铲插进雪里想减速,只冲起一道飞散的雪柱。雪橇竟开始打起转,越转越快,汪老嘴里不停地骂着:“哎,哎,你……你……你……”

两人在雪坡上打着转,往下滑,左摇右晃,好在没翻。

杨云飞丢了铲子,一把抓紧门把手,一把抓紧汪老,侧身翻下雪橇,摩擦着雪减速。雪橇甩着杨云飞转了两圈,雪雾四溅,慢慢地稳住,减下速来。

汪老先是抓紧了门把手,闭紧了嘴唇,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慢慢地寒风都消散,二人随风而行,阳光晒过来,竟有些暖洋洋的。慢慢地,汪老松开了抓住门把手的手,两手抄在胸前,晒着冬日暖阳。

汪老晒了15公里的冬日暖阳,下坡路跑完了,速度慢下来,东风从后面刮过来。

杨云飞又慢慢地爬上雪橇。

俩人解开衣服拉链,把衣服撑开做帆,张开双臂,借着东风滑行。

喜马拉雅山脉隔壁的深山里,大风吹得太阳往西走,刮过那片光滑的冲积平原上,刮过厚厚的雪盖子,吹着俩人继续往前跑。二人感觉风越来越大,便收了帆,拉好拉链,冻得牙关打战。

大风吹过那片30多公里的冲积平原,吹进喇叭形山口,骤然收紧,猛地加速,车门冲进喇叭形山口,在一处斜坡上飞了起来,划出一条抛物线。

车门飞到最高处时的一瞬间,车门尾部带起一溜烟在打着旋儿的雪雾,看上去飞得很从容,汪老和杨云飞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门上,各自抄着手,肩并肩,挤紧了,眉毛胡子头发肩膀上挂满白色冰花,脸上敷了一层冰霜,衣服上都是雪褶子,像是被雪覆盖的高原沟壑。俩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的嘴巴里冒出些白色雾气,隐约可见一点点红色舌头。车门上面依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左右是群山,后面是那片它飘过的冲积平原,前面是一处雪窝子。

地面上武警支队的指导员,瞪大眼睛盯着从头顶飞过的车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武警支队的指导员已经三天没休息好了,自从下雪就开始铲雪,今年的雪不只范围小,相较往年也不大,只用了三天便清理到此处。他带了两个战士来查看前方的情况,刚转过山脚,就望见一个车门从头顶飞过,重重地杵进雪窝子里,车门里好像有两个人翻滚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快,快,快!”指導员招呼两个战士,踩着雪,踉踉跄跄地抢到二人眼前。

杨云飞挣扎着想站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汪老翻了几下身,坐了起来。

指导员上前扶住汪老,问道:“老人家,怎么样?”

汪老眨巴眨巴眼,活动活动嘴巴的肌肉,掉下一些冰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牙关打颤。

杨云飞哆哆嗦嗦地说:“冻……冻……冻的……”

指导员和两个战士抽出车门,把两人搬上去,拖着往铲车的方向走,准备找军车,车里有暖风。

两位战士开着车,车里暖风开到最大,把汪老往塔尔钦送。杨云飞喝了点热水,吃了一些饼干、糖果,很快暖和起来,检查了下身体,并没有冻伤、瘀青。汪老也好了很多,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高反,略微腹泻。

汪老一再表示感谢,两位战士只是腼腆地笑着,说没事,没事。

闲聊中两位战士私下说,塔尔钦那边没下雪,你们也是命大。

开车三个小时,两位战士把二人送到冈仁波齐山脚下的塔尔钦,送进老王的诊所时,已经是入夜。汪老躺在牦牛粪火炉旁,暖和过来了,只是脚还有些僵。老王检查了下,说,没事,没变青黑,没冻掉。

大家放心下来,老王给汪老输了液。两位武警战士,就开车回去了。

杨云飞一再表示感谢,两位战士说着没事,没事,便匆匆赶回了铲雪一线。

后来,汪老彻底康复了,特意找到指导员,抓住他的手,说:“真是太感谢了,谢谢人民子弟兵!”

“不用客气,老人家,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汪老说:“高原缺氧严寒,冰天雪地,条件恶劣,冒着生命危险驻守边疆,把青春热血洒在祖国热土,却默默无闻,我向你们致敬!”

指导员紧紧地握住汪老的手,说:“为祖国站好每一班岗是我们应该做的。”

杨云飞年轻体壮,在老王诊所吃了些羊肉,很快恢复过来,开始挂念汪月影。

汪老歪头叫过来杨云飞,抓紧他的手说:“这几天累坏你了,好好休息,你可不能倒下了,你倒下了谁去找月月。”

杨云飞说:“年轻人,睡一觉就行了,这里的客栈虽说有几家,汉族人基本是住我家,说不定月月就住在我家,一十三客栈……”

汪老说:“那你赶紧回去看看,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杨云飞独自走在回一十三客栈的路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疲倦!走路都应该是拖着腿的吧,腰应该僵直了吧!

一十三客栈的大厅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过间隔年的女义工小张。会算卦的小张,独自靠着牦牛粪大炉子烤手,看到杨云飞掀开厚重的保温帘进到大厅的时候,拍起手来,说:“杨哥,你回来了?我还一直担心你呢,电话也打不通,真是急死人了。”

杨云飞问:“你不是会算卦吗?我走的这几天,有什么情况吗?”

小张说:“有,前几天来了一个开越野房车的英国青年,死在慈悲湖了。放着好好的转山路不走,跳进慈悲湖里游泳,抽抽几下就沉底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呢,他为什么看到慈悲湖就跳进去了,大概是因为慈悲湖又清又蓝像颗宝石……你说说这些老外不要命吗,前一段时间,那个德国人为了寻找什么宝藏,消失在山谷,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别说,要不是这些老外,2004年也不会发现扎达那片2公里的壁画洞窟。”

“慈悲湖那个捞上来了吗?”杨云飞问。

“背下山了。”

杨云飞沉默了一会儿,问:“这几天店里来客人了吗?”

小张说:“没有客人啊,就我自己天天在这儿烤火。”

杨云飞疑惑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小张想了想说:“前几天来了个女人,没住店,走了。”

杨云飞贴过去问:“长什么样子?”

小张紧张地说:“你怎么了?怪吓人的!”

“她长什么样子?有多高?”

“1米7的大高个儿,有点壮。”

杨云飞“哦”了一声,有点壮?

小张不解地说:“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呢。”

杨云飞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张说,前几天客栈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穿得五颜六色却面色阴郁,大晚上进门却戴着墨镜,进门之后不问有没有房间,不问多少钱,只盯着我的眼睛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问我们客栈的名字为什么叫一十三。”小张说。

一十三,一十三年,汪月影的邻家男孩迷恋了她一十三年!

“你怎么说的?”杨云飞急急地问。

“我就按你跟我说的,跟她说了,我说杨哥说,在冈仁波齐转山一十三圈可以洗清在人世间所犯下的罪孽,免堕地狱受苦,来世可以做人,才有机缘听闻佛法,一心向善!”

“那女孩怎么说的?”杨云飞急急地问。

“要不怎么说那女孩奇怪呢,她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突然急急地问——”小张看到杨云飛着急的样子下意识地停止说话。

“问什么?”

“杨哥你别急,她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急。”

“好吧,你慢慢说,我慢慢听。她问什么?”杨云飞往后靠了靠。

“她问,杨哥,哪个杨哥?什么样子?她说话的时候跟你一样,有些惊慌失措,我就跟她说,杨哥就是杨哥了,杨哥是一个奇怪的人。那女人问,杨哥怎么奇怪了,我说杨哥不爱管理客栈,爱当背夫,还有更奇怪的呢,杨哥老大不小了,却没有结婚,每当有人提亲,杨哥就问人家,你还会脸红吗?你说天底下会脸红的女孩还有吗?还有吗?还有吗?”

会算卦的小张一边反问一边摊开双手。

“就算单纯如我,也是不会脸红了!再者说,假使我还会脸红,也不能对着每个人都脸红吧!你呀,赤裸裸的光棍命啊!活该!呸!”

小张说完吓得吐了吐舌头,自言自语地说:“老板,经理,掌柜的,你别生气,果然是言多必失。这能怪我吗?一天到晚没有个人,憋得慌。”

杨云飞低沉地说:“不怪你,这个问题不讨论了,你继续说。”

“她没有说话,似乎要哭了,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准确地说不是说话,是提问。”

“问了什么?”

“她问,他在哪里?”

杨云飞心一沉,小张继续说道:“我摸不清她的来路,当然不能多说!就跟她说了你的一句口头禅,不一定。那个女人就拖着行李慢慢地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不知道,我哪儿知道。”

杨云飞丢下酥油茶,挨个儿宾馆问,有没有见过汪月影,大家都说没有见过,最后六妹老公告诉他说,前几天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孩,大晚上的都准备睡觉了,她一个人来投宿,一早就去转山了,快一个星期了,还没下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杨云飞一听心里急了,好几天了还在山上,不一定出什么事了!

六妹老公安慰他说,山上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山上阿佳还没下山,吃喝住都有,只要不是自己不想活了,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出了问题,阿佳就通知我们了。

杨云飞无心听他啰嗦,扭头就往外跑,打算连夜去阿佳的宿营地,宿营地海拔5200米,跑到门口又转回来,抓起手电,抄起一桶酥油茶,扭头又往外跑,跑到门口又扭头回来,翻箱倒柜地乱找。

六妹老公问:“你找什么?”

“消炎药,山上的阿佳让我带点上去。”杨云飞说。

六妹老公还要啰嗦几句,杨云飞翻遍他家抽屉,摸了药就走。六妹老公追出来喊道:“明天一早再去吧,半夜三更的你小心些啊,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杨云飞匆匆踏上转山路,在夜晚。

夜晚行走在转山道上,杨云飞已经习惯了,大多数的游客转山都是起个大早,为的是留够充足的时间赶在入夜之前赶到阿佳的宿营地,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

杨云飞急匆匆地赶往阿佳的宿营地,20多公里的山路,在高原上每一步爬坡都是巨大的消耗。即使杨云飞使用自己独创的呼吸法,也走了大半个晚上。按说一个背夫一圈十个小时就可以转完,可杨云飞太累了,连夜去拉萨,第二天返回冈仁波齐,路上又被大雪困住,太累了。他不停地使用着独创的呼吸方法,还是快不起来。这方法只适用于他自己,教给别人,气顺不过来,别人也就拒绝使用,宁愿急吸急吐,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狼狈得很。实际上别人的呼吸方法,进气只占一呼一吸整个过程的1/3多一点,吐气占一呼一吸整个过程的2/3,氧气本来就少,进气时间又短,肯定不够用的。

杨云飞自己研究的呼吸方法叫貔貅呼吸法,只进不出,它必须与步伐协调起来。

向前行进三步的时候缓缓吸气,第四步前半步猛吐气,越快越急,越多越好,第四步后半步略停顿休息。四步算作一拍子,一拍子一拍子地走下去,身体与呼吸之间的节奏把握好了,协调起来,徒步变成一种享受,身体越来越轻快,甚至可以感受到身体因为这种节奏愉悦起来,从身体中透出歌声来。这是一种惊喜,真实不虚,亲身证悟。

即使像杨云飞这样的老手,赶到阿佳营地的时候也已临近早上,天还黑着。

宿营地冒着隐约的白烟,一点点昏黄的灯光在高原的深山里亮着,掀开帐篷进去,只见阿佳正在做捣酥油茶,准备早饭。看到云飞进来,阿佳高兴地扬了扬手,说:“你来了啊。”说完,放下手里的活,取了一块羊肉添到锅里。

杨云飞扫了一眼帐篷,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嗯”了一声,说:“上次你要的消炎药我带过来了,有点事,出门了一趟,耽搁了。”

“还以为你回内地了呢,我们也准备下山了,天冷了。”

杨云飞“嗯”了一声,又问:“阿佳,有没有女孩子在这儿住宿?”

“没有啊,没有女孩子,只有一个女人(藏族观念,对女孩和女人分得很清楚),住了好几天了,不走。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来了之后就问我小转的路怎么走的人,要去转小转,要命的事哟!她执意要去,我只能陪着,她体力跟不上,只能走到空行母秘道,翻不过小转的悬崖,一天比一天走得近了。我就吓唬她说,你看那悬崖下面,断胳膊断腿、摔死的不计其数,都被埋在悬崖下面的冰盖盖里了。我这样吓唬她,都吓唬不住,我又跟她说,我们这儿有一个背夫,是内地的,刚来的时候,听说除了大转还有小转,也是执意要去,我就跟他说,连续转满13圈,体力跟得上了,才能转小转,谁知道他不声不响地就去爬,爬倒是爬过去了,差点要了命!那个女人也真是奇怪了,不但不怕,反而问我,那个背夫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知道,只知道是内地来的,内地来的背夫就那一个,她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坚决地去转小转,简直是……疯了……”

杨云飞看着阿佳一边做饭一边说话,便知道她犯了高原综合征,轻易见不到人,见到人热情到止不住嘴。听到阿佳说她更加坚决地去小转,忍不住打断道:“她人呢?”

“在帐篷后边,等着看日照金山呢,我劝的。你也知道,冈仁波齐夏天烟雾缭绕,有些人转山一个月都只能看到山脚脚,能看到蓝天下的冈仁波齊已经是天大的缘分,而日照金山那么短,不只是时间短,还要走进这深山里,需要极佳的体力。能有这天大缘分的人极少,我就劝她早上去看日照金山。你也是个奇怪的人,以前喊你去看日照金山,你总是说算了,不看,不看,不看。”

杨云飞作为一个背夫,有很多次机会看到人们期待的日照金山,他却悄悄地躲开了,原因只有一个,一个人看没有意思,他一直期待和汪月影一起看。现在他的心早飞走了,自从阿佳说汪月影在帐篷后面,他就浑身一个激灵。

“你冷吗?我再添些牛粪。”阿佳看了一眼杨云飞问道。

杨云飞起身去掩了一下帐篷角,说:“吹进一股冷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阿佳,你说该怎么追女孩子啊?”

阿佳哈哈笑了起来,说:“给她唱歌听喽,简单得很。”

杨云飞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云飞走出帐篷的时候,阿佳喊他吃了羊肉再去替人转山(所谓替人转山,就是有些有钱的人,自己没时间转山,便雇人,替他转山,一次300元)。

杨云飞说,不是替人转山,不走,一会儿还回来。

杨云飞出门寻找汪月影,夜空是透明的黑灰,透着青紫色,几颗明亮的星星跳动着,四周无雪的山峰影影绰绰,满雪的冈仁波齐泛着几不可见的白光,恍惚中有些明亮的感觉,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

汪月影坐在帐篷背后的山坡一块大石头上,在冈仁波齐的雪山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如果不去仔细寻找,就会隐没在石头的影子里,隐没在冈底斯山脉深山的夜晚里。

杨云飞关了手电筒,慢慢走过去。

汪月影仰着头望着星空,仿佛陷入沉思。

杨云飞快走近的时候,一块乱石绊脚,差点摔倒。

汪月影听到响动,本能地回头,看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杨云飞慢慢地走过去。

她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她。

二人时扑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亲爱的

我想你

如今不似从前

想到你的时候就想到了死

凡尘里飄摇着的都是不一定

只有飞起来才能触摸你的指尖

亲爱的

我拿什么留住你

只能给你

我背负的荒原和仰望星空的高处

还有那些路上的人们

他们开始了傻瓜般的冒险

穿过金子般安静的草原和白雪皑皑

寻找着开满桃花的荒原

亲爱的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早已厌倦繁华过后的一地黄沙

亲爱的

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

带我去那开满桃花的荒原

那里住着很多慈悲的人

亲爱的

带我走吧

看看你背负的荒原

站在仰望星空的高处

跟随路上的人们

开始一段傻瓜般的冒险

穿过金子般安静的草原和白雪皑皑

在开满桃花的荒原里沉沦

亲爱的

带我走吧

在每天的镜子前

我已经穿上了五彩的尼泊尔棉布长裙

亲爱的

谢谢你

穿好了五彩的尼泊尔棉布长裙

让我们开始傻瓜般的冒险吧

沿着忠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迹

山谷里的黎明前满是温暖踏实的味道。日照金山推迟了10分钟,为了让两人拥抱得更久。

冈仁波齐缓缓地刺破天际,越过云端,探头迎接远方的阳光,冈仁波齐的雪是满满的金黄色。周边的人们还在睡梦中,群山还在夜空下沉默,雪野的月亮早已西沉,亮的更亮了,暗的更暗了。冈仁波齐冰冷锋利的山峰孑然独立,独自散发出金色光芒,惊醒了拥抱着的恋人。

杨云飞望着满脸泪水的汪月影,汪月影望着满脸泪水的杨云飞。

好像一杯水倒进另外一杯水,再不会水火不容。

阳光一点点地照过来,人们和群山一起醒来,金色冈仁波齐慢慢地变白,天空从青紫色变蓝,一切显示出惯常的模样,白天来了。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次次地来西藏,最后竟然留下了!”汪月影说。

“为什么?”杨云飞轻轻问。

“西藏总有你没看过的金山、没翻过的悬崖。”

“对吧,这是我一次次来的原因,却不是留下的原因。”杨云飞轻轻地说。

汪月影问:“那你怎么留下了?”

“你看冈仁波齐向着四面八方流下的小溪,一直流啊流,流成小河,流成大江,奔涌入海,无数小溪、小河、大江经纬成一张汇合的、分离的、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铺在上面的一个个城市、小镇、村落就跟着疯狂扩张或者就此衰落,摊晾着的都是发热的欲望,欲望互相纠缠、碰撞、撕裂,让三岁以上的人们心事重重,步履沉重。对此我无能为力,只能侍奉那些愿意来冈仁波齐放下心事的人们,给他们铺床叠被,做一个背夫,背吃的背喝的背相机,如果愿意呢,我还可以帮他们背心事。”

“云飞,能给我当一回背夫吗?只有行李,没有心事。”汪月影笑着说。

“没问题,现在呢,我们必须回塔尔钦,有重要的事情。临走之前,我们先去阿佳那里吃点东西,转山的事情慢慢再说。”杨云飞说。

“先回塔尔钦?什么重要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汪月影不解地问。

“好好吃饭,吃完再告诉你。”

“嗯。”

杨云飞抓了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穿过大大小小的乱石,走向阿佳的帐篷。

快到帐篷的时候,低头走路的月月突然低声尖叫了一声,杨云飞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

其实呢,她只是看到了一个瘪了的方便面盒,泡在水里。

每当杨云飞拉着她的手时,世界就变成一颗完美的红豆,容不下半点瑕疵,所以看到方便面盒子的时候,她像是遇见尖刺,禁不住低声尖叫。随后,她自己都笑了。

“我终究是没有翻过那座小转路上的悬崖。”汪月影遗憾地笑着说。

“翻过悬崖是一片玛尼堆,那些玛尼堆都是翻过悬崖的人们留下的祝福,再往前走是三个隐秘的小湖,叫鹰的眼泪。你穿过了空行母秘道,到了冰川盖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没害怕吗?冰川盖子下面都是冰冻的肉体和残肢断臂。”

“没看到有什么吓人的,只看到冰川盖子,上面盖着一层白雪。真是感谢有阿佳一直陪伴我,阿佳真是个善良的人。现在已是初冬,她的丈夫、孩子都下山了,也没有转山的人了,她本该下山了,却留在这里,陪我走空行母秘道,陪我走到了冰川盖子,真是个好人。”汪月影说。

“是啊,阿佳不只心地善良,而且一点都不贪。曾经有一个做工程的转山,随身带了工程款30多万,遗忘在阿佳的宿营地。阿佳发现之后,徒步追了27公里,在高原上徒步翻山越岭地交还给人家。做工程的写了表扬信给地区旅游局,李局亲自上山送了一面锦旗,当场拍板,往后海拔5200米这个宿营地就让阿佳常驻了,另外的村民轮流在宿营地旁边继续搞住宿。所以阿佳是常驻的了,其他家还是轮流,只要转山就可以碰到阿佳!”

十一

俩人吃了饭,告别阿佳。

汪月影问:“现在可以告诉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吧。”

“你先答应我冷静,我就告诉你。”杨云飞说。

“我答应你,到底什么事情,说吧!”

“让我想想怎么说。”杨云飞挠了挠头。

月月闭上了眼睛,一副等着求婚的表情。

“你爸来了。”

“什么?”

“你爸来了,在诊所呢。”

汪月影吃了一惊,说:“我爸怎么来了,不是在中原吗?怎么来这儿的诊所了?”说完,急得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杨云飞赶紧安慰道:“你爸没大事,你就放心吧。”

汪月影哪有心再听,转身急匆匆地就往回走,沒几步,差点摔倒。二人回到起点塔尔钦,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先去了老王诊所,发现没人,老王说汪老的腹泻、高反都好了,已经去了一十三客栈。

汪月影心里才放心点,去往一十三客栈的路上,却走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到了一十三客栈的门口,竟然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杨云飞慢慢地陪着,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正在胶着的时候,杨云飞听到客栈内有脚步声,慢慢往外走,越来越近。

月月显然有些害怕的样子,悄声说:“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我爸。”

脚步声越来越近。

汪月影一直低头不说话,心却随着脚步声一点点揪紧了。

先是厚厚的保温帘被掀开,接着吱一声,悠长的开门声。

杨云飞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汪老。汪老的下眼袋有些浮肿,居高临下,盯着汪月影看,沉默良久,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进屋吧,在外面干吗呢,不冷啊?”

汪月影抬头望了一眼她爸,低沉地喊了一声“爸”,站起抱住汪老就哭了起来。

汪老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眼眶发红。

过去的很多结,在这一个拥抱里都解开了吧。

进到客栈里面,杨云飞和小张借故离去,只剩下父女俩。汪老聊了怎么来的拉萨,一路上碰到了杀牛的,碰到下大雪,杨云飞怎么炖牦牛肉。汪月影说她如何考研究生,如何留校任教,如何有机会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怎么收到他的邮件,怎么来的冈仁波齐。关于两年前的不愉快,一个字都没有提。

最后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吃完晚饭,三个人坐在牦牛粪炉子边,聊了一晚上冈仁波齐的风土人情、野生动物。

冈仁波齐转山成了汪老的一个心结,必须要去转一次。

杨云飞肯定不同意,这个年纪,转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有些信徒临终之前,立好遗嘱,安排好身后事,便来转山,一圈不死再转一圈,那是信徒,汪老显然不是。

汪老只说了句:“我年轻的时候,你们都不行。”

汪月影也劝他不要冒险。

汪老说:“让我陪你们走一段吧。能走多远算多远,走不动了,我就自己回来。”

杨云飞说:“那休息两天再去,我准备一下。”

第二天杨云飞带着汪月影逛了逛了塔尔钦村,汪月影拿着相机拍照片,六妹家、老王诊所、卖菜的老雷、开东北饺子馆的东北老方、卖兰州拉面的光头,最后回到一十三客栈门口。

一十三客栈的门口,停着校长的拖拉机。

杨云飞一看,就知道校长又让他去代课。

果然。

校长从客栈门口出来,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抬头望见了杨云飞,远远地喊了起来:“杨总,正找你呢,再去给孩子们代代课吧,教教英语,愁人哪!”

杨云飞笑了起来,说:“怎么了,又得去牧区收集牦牛粪啊?”

校长说:“是的撒,不能冻着娃娃们撒。”

杨云飞说:“老让我代课,也不是个事啊。有一天没一天的,误人子弟啊!”

校长说道:“愁死人哪,你重点大学毕业就是厉害,娃娃们自从听了你讲课,不听英语老师照本宣科了,胆大的爬窗户就跑!你的路子好!”

杨云飞说:“我这个路子,高考不出分,不管用。”

“没事,你放心讲,你放心讲,我把你的教课方法报到县教育局了,教育局组织了几个老师来听课。再者说了,这边分数要求低,你大胆讲就行,我是校长,我说了算。”

组织老师来听课?杨云飞心里免不了上下敲鼓,赶忙说道:“什么时候?“

“还有一个多星期呢,你先讲几堂课,热热身。到时候,兄弟学校来了,镇住他们,我脸上也有光。”校长说。

“我身边这位汪小姐正是大学讲师,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让汪老师讲吧。”

校长说:“愁人哪,没水没电没菜都不怕,就怕没有好老师,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时间短了,不如不来。我这学校也不是旅游胜地。愁人哪!杨总能力绰绰有余,却醉心于哲学和神学,志不在此!”

“行了,最后两次了,长此以往,误人子弟!”校长一番话也戳到了杨云飞的痛处,汪月影是大学讲师,怎么会留在这边疆。

“要紧记住:10点15上课!我先去拉牦牛粪,快烧完了。”

校长摇起拖拉机,随着哒哒哒的声音消失,走了。

汪月影和杨云飞往客栈里走去,边走边聊。

汪月影笑着问:“你教英语有自己的路子?

“什么自己的路子,就是硬讲。”

“硬讲?怎么算硬讲?”汪月影瞪着好奇的眼睛。

“逼上梁山没办法!第一次站上讲台,紧张得忘了备课课件,低着头,只是看着课桌,学生们在下面窃窃私语,我只能硬讲了,从课桌desk开始讲,讲完课桌,一抬头看到了窗户window,两个窗户windows。就这么硬讲下去了,没想到孩子们很喜欢。”

“我这大学讲师也去见识见识你的硬讲!”

“行,训练训练,免得见到听课老师,紧张。”

“你是怎么去学校代课的?”

“这边能教英语的老师太少,英语老师家里出了事,校长找我顶了几天。”

俩人回客栈喝了点水,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学校走去。

杨云飞偷偷地对汪月影说,其实,他不喜欢讲课,他喜欢帮校长逮学生。总有坐不住的娃往山上跑,他拿了望远镜,骑着校长的摩托车,漫山遍野逮娃娃,好玩!

“你这个家伙呀,改不了,皮。”汪月影拉紧了杨云飞的胳膊。

俩人并肩进了学校。

学生们课间休息,在上蹿下跳,打打闹闹,一看到来了陌生人,呼啦围了上来,围住了汪月影,腼腆地笑着不说话。

汪月影就近拍了几张特写,惹得一群娃娃拽胳膊拉腿抢着看,探头探脑挤过来,紧紧地盯着相机里的自己,外围的嘻嘻哈哈互相乱推。不得已,汪月影举着胳膊给孩子们拍了张全家福。那天阳光很明亮,照着孩子们腮上的高原红,他们眼睛干净得没有一丝欲望,宛若星空。

上课铃声响了,杨云飞跟着学生们进了教室,汪月影找了个凳子坐在最后面旁听。

学生们都在回头望着汪月影,交头接耳,课堂上乱哄哄的,没人搭理站在讲台上的杨云飞。

杨云飞用黑板擦敲了敲讲台,说:“有请汪小姐坐到讲台旁边。”

在学生们的注目礼下,汪月影拿了凳子坐到前面,微笑地看着学生。

杨云飞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们开始上课,教室、学校、村子都讲完了,本来该讲冈底斯山脉,Kailasrange,山呢,简写为MT。不过呢,我看你们对汪小姐更感兴趣,我们今天就讲一讲,汪小姐,好不好?”

下面的学生齐喊:“好!”

“汪小姐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这句话用英语怎么说?Miss Wang is a pretty girl. 或者Miss Wang is a beautiful girl.你们得好好学这句话,将来保证管用,特别是男同学!”

教室里哄堂大笑。

杨云飞在黑板上写下英文句子,回头说道:“这位汪小姐呀,我给你们讲上半个月,从头发讲到脚丫,一点点来,现在啊,我们现在分开来讲,girl,a girl;woman,women;beautiful……”

两节课很快结束了。

出了校门,汪月影说:“你胆子真大!校长说你醉心于哲学和神学?”

杨云飞说:“没有,我一直在寻找忠贞的信仰和祖先足迹之源头。”

汪月影说:“找到了吗?”

杨云飞说:“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有一堆故事。”

“好了,好了,我还是跟你讲讲世俗的冈仁波齐吧。”

汪月影侧过身,说:“好,听杨老师讲讲冈仁波齐。”

杨老师端正了身体,坐好了恭敬地说:“冈仁波齐是“神圣的雪山”的意思。冈仁波齐,被万山拱卫,不正是僧罗大众只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听闻释祖讲法的模样吗,塔尔欽后面的每一座山头都是一个菩萨或者罗汉、度母,都有故事……”

“冈仁波齐遥望的正是玛旁雍错,冈仁波齐是神山,玛旁雍错是圣湖,昆仑与瑶池,山与海。昆仑山的基本特征是金字塔,欧亚大陆人来人往,同出一源。”

“冈仁波齐转山的起点与终点都是塔尔钦村后的一座白塔,沿着围绕冈仁波齐的转山道转圈,一圈一个轮回,开始转山的时候要绕白塔三圈,现在转山的人从白塔出发的,十不及一,都是从村口出发转山,搞得转山狗都不在白塔等人了,转移到村口等人了。”

“什么是转山狗?”

“转山狗就是喜欢跟着人转山的狗。村口总有一群狗,看到有转山的人,就跟上去,这些狗子还挑人,不投缘的不跟,继续蹲在村口等。转山一圈完了,再回到村子里。路上只要给点吃的就可以了!这些狗子,也是沾了冈仁波齐的灵气,希望来世可以做人了。”

“转山道上还有一个释迦牟尼讲道时留下的脚印,这个铁锈色的脚印几千年了;地狱之门,两块巨石斜倚,如果能钻过这两块石头,就可以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像是战神之斧的山峰,是格萨尔王的武器。卓玛拉山口下是慈悲湖,是一位女神沐浴的地方;鹰的眼泪,那是一颗流星,一分为三,砸在三个山头,在天上形成了三个蓝色的小湖;如果你在攀爬卓玛拉山口的时候迷路了,会有一只白狼来给你带路。”

汪月影听到这里的时候连连喊停,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转山?”

“明天陪你爸去转山。”

十二

杨云飞便去准备了登山杖、氧气瓶、巧克力,车子换好了机油、机滤,准备好了两个对讲机,一个自留代号01,一个给小张代号07,让她随时待命,万一汪老有意外,去找六妹老公开车上山,接人。

三人吃了不少炖羊肉,一早就出发了,先去了白塔。白塔的海拔已经是快4600米了,离开白塔就是上坡路,一直到转进山谷,都是斜长的上坡路,已是踏上转山路。

杨云飞在前面开路,拿着对讲机,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汪老在中间,汪月影扶着他。

出村口的时候,一群转山狗围了过来,都是土藏狗,个个雄壮,脑袋硕大。

远远的吓得汪月影惊叫连连。

汪老说:“有什么好怕的,你看。”说完,伸手一招呼,几只狗冲上来,摇头晃脑的,却舔不到汪老的手。

这些藏狗也不闹腾,安安静静地跟在人身后,有时会蹲下望着左手边辽阔的巴嘎草原和远处的拉昂错。

高原上行走,平路尚好,但凡有一点上坡,哪怕肉眼看不出来的上坡,行走在上面,肺部就会感知,会大口喘气;下坡路呢,轻松得仿佛有个助推器。

汪老已经开始喘粗气,慢慢地踱步,缓缓地前行。

三人和一群藏狗行走在斜长的上坡路,弯弯曲曲的转经道,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旁边是一层层细窄的牦牛道,也是曲曲折折。

汪老走不了几十步就要站住休息下,却一直没有吸氧,他知道吸氧这个事情会上瘾,吸完舒服了,还想吸。

三人缓缓地走着。

汪老咬牙坚持着,直到每一步都沉重,便停下来,扶着登山杖休息,歪头望着远方的那木纳尼雪山。

杨云飞远远往前赶了一段,试了下对讲机,回头望了一眼汪老。

汪老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从几十步变成几步一休息,吃了一些巧克力,喝了一些酥油茶,用了接近3个小时勉强走完两公里,体力渐渐不支。

汪老停了一会儿,说:“我啊,陪不了你们了,后面的路你们自己走吧。”说话间竟然带了一些感伤。

“我们再扶着您走一会儿吧。”

“不用了,走不动了,不服老不行了。”

“那我们把您送回去。”

“不用,不用,别耽搁你们转山。我自己回去就行。”

汪月影说:“那哪儿行,不放心呢!”

汪老犟脾气又上来了,说:“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对讲机给我,撑不住了让人来接,别耽搁你们了。”

汪月影笑了笑说:“乖啊,听话,我们送你回去,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汪老心里吃了蜜一样甜,甜得掉下眼泪,抓着女儿的手,慢慢地回塔尔钦。

过了几天,杨云飞和汪月影绕着塔尔钦村后的白塔转了三圈,把心事丢给白塔,一身轻松,踏上转山道。

转山道上,一个藏族老人在行走,他的眼睛犹如三岁儿童般明亮,背着藏包,一边走一边把转山道上的石子踢到路边,方便后来人。冈仁波齐知道,千百年来,有多少善良的人从荒芜中走过,才开拓出这么一条转经道。

转山道上,秃鹫常年盘旋,野狗埋伏四周,在秃鹫与野狗的争斗中,在煨起的桑烟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爬过散着白光的天梯,去了香巴拉。

卓玛拉山口下有一块大石头,下面还有死去的两个姑娘,她们傍晚从营地出发,坚持翻越卓玛拉山口,半夜迷了路,藏在两块大石头下避寒,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可以望见圣湖玛旁雍错的那个喇叭状山口,杨云飞神秘地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園。

杨云飞拉着汪月影的手,穿过喇叭状山口,钻进一个隐秘的山洞。山洞自然散布着黑色的碳结晶体,钻到最深处,是一个笨重的石门,推门而出,眼前是辽阔的喜马拉雅和冈底斯山脉之间那片开阔的荒凉之地。浩浩荡荡的九月之风刮过,一群野牦牛滚雷般跑过眼前的荒地,简单、纯粹、充满力量。

秃鹫跳起来,挥动翅膀,冰冷的眼睛掠过蓝色的湖泊和起伏和缓的草原。愤怒的老狗跳起来,差一点咬到秃鹫的爪子,呜呜叫着追赶上来。秃鹫开始兴奋地鸣叫,张开翅膀,追逐着野牦牛王,滚雷般跑过眼前的荒地,奔向高原深处。

锋利的雪山之巅挥舞起旗云,它们才是荒野之王,在雪山之巅不停地奔腾。

湖边茂盛的草原上河道密集,牛群、羊群散落在草地上,隐约可见远处的白色帐篷,飘着青烟。

母狐狸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旱獭,发呆。

沉睡的爆破泉喷发,碎石、热气腾空而起,岸边是一层层起伏错落的暗橘色积淀。

秃鹫加速掠过黑色山体,穿过云层,盘旋上升,刺向雪山之巅,翅膀扫到积雪,扬起晶亮的雪雾,盘旋在静美的雪山上,望着天上的湖。

这里就是冈底斯山脉,隔壁是喜马拉雅,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喇嘛吹起海螺,高原上响起大海的声音,螺旋而且奔腾不息。

圣湖玛旁雍错上有一个30公里的龙吸水,漫天乌鸦跟随着旋风旋转着飞向天空……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从未有人见过。”

“我要留在这里。”汪月影说。

杨云飞说:“圆满的话不着急说,我们终究是要回到人世间!我们找一块漂亮的碳结晶放在白塔上吧,计数用,转一圈,在白塔上放一块石头。”

在冈仁波齐山脚下塔尔钦村的白塔上,散放着许多漂亮的小石子,都是转山结束的人在路上捡了喜欢的石头,放在上面的。这些小石子,一是用来计数,计算自己转了多少圈,二呢,每一个喜欢的石头都是一块心事。

白塔上都是人们的心事。

俩人回到白塔,转山结束,回到人世间,不得不重新背起各自的心事,离开白塔的时候,郁郁寡欢。

转山竟如上瘾一般,停不下脚步。

第二天俩人继续转山。

汪月影远远地望了一眼白塔,已是满眼泪水。她说,千百年来,这座白塔背负了多少人的心事,应该什么都明了了吧。哪里像我这样愁肠百结,如果有来世,我愿身如白塔。

杨云飞说:“心事背多了,就成了白塔。”

“我俩做一对山岗上沉默的白塔,装满人世间的声音。”

转山道上。

沉默地徒步了29公里,路边休息的时候,杨云飞拉着汪月影的手说:“这里有一块试心石。”

“什么试心石?”

“从这块石头的小孔望过去,如果对面的山是白色的;心就是白色的;如果对面的山是黑色,心就是黑色的。”

汪月影去试了试,杨云飞也试了试。

路过小转路口的时候。

汪月影问:“要不要陪我走小转?”

“危险,别给人添麻烦了。”

汪月影“嗯”了一声,一声“嗯”,留下一个终生的遗憾。

继续沉默地走在转山道上,爬上了卓玛拉山口。

海拔5600米的卓玛拉山口是转山道上的最高点,是人们休息的地方,在慈悲湖的上面,那里生活着一群红萼鸟,叫起来很好听。

杨云飞在手里撒一点青稞面,鸟便落到手上,点头翘尾左顾右盼地吃食,刮过一阵风,也能把它们吓跑,一声声阿吉哥的声音回荡在山谷。

“荒山野岭的鸟不怕人呢。”月月惊喜地说。

“翻上卓玛拉山口时,转山的人们都累了,坐在这里休息,便喂这些鸟,时间久了它们也就不怕人了。”

“这是什么鸟?”月月惊奇地问。

“这是藏族人的相思鸟,你听它们叫起来像是阿吉哥、阿吉哥、阿吉哥。”

“你爱我吗?”月月问。

杨云飞流着眼泪吻了她,月月的脑袋里装满了不一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我站不住了。

下午一点半的大风刮过,他们手拉手走在转经道,不停地转山。一圈又一圈,再停不下来了,如果可能,不停下是很好的结局吧,可是转再多次的山,还是免不了回到人世间。

两人转到第十二圈的时候,停了下来。

杨云飞说:“转完第十三圈,来世可做人,没有入地狱的机会了。我们停下来吧。”

汪月影说:“你还想入地狱呢?”

杨云飞说:“地狱是一个紧箍咒,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呢,放纵了怎么办?”

汪月影说:“你还挺认真的。”

杨云飞说:“我们把冈仁波齐放在心间,时刻观察内心,时刻警惕心底冒出的念头,把持住自己,如何?”

汪月影说:“好。”

十三

转完第十二圈的那个晚上,吃完饭,俩人告诉汪老,停止转山了。

汪老留住俩人,在牦牛粪炉子里填了牛粪,火旺起来,三人落座,围着炉子烤火。

汪老开门见山,说:“我啊,年纪大了,该回内地了。你俩呀,早就该停了,再转下去,还是没用,想明白了就把事情摊开来聊一聊吧!”

面对着汪老简单直接的话,俩人都低头没有说话。

汪老说:“云飞你是怎么想的?”

杨云飞低下头去,不说话了,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以前听过一首歌,是美国1960年代的老歌——《旧金山之夜》,有一句歌词放在这里,恰好可以表达他的心情。

“我虽然不是在这里出生,但是大概要在这里死去。”他哽咽着说。

汪老说:“你要哭就哭出来,你现在不是在喘气吗?还没到死的时候,死的时候再说,你就不能陪着月月去美国?钱我出,你也长点见识!”

杨云飞稳定了下情绪说:“美国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大平底锅,无数的人躺在锅里,下面是锅里人的欲望之火,自我煎熬而已。”

汪老说:“你没去,你怎么知道的?”

杨云飞说:“到哪里都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自私的理由,在这地广人稀的高原上,还行;去了美国,把持不住!”

汪老转头问汪月影道:“月月,你呢,你怎么打算的?”

汪月影说:“爸,你也知道,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唉……”

汪老说:“去美国有什么用?你纯粹就是耽搁我抱外孙!你就不能留在冈仁波齐?我都替你打算好了,等怀孕了,你们就回内地,做个平凡人,过个平凡的生活。”

汪月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爸,你可是骂了他一年多,怎么刚跟他接触了几天,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他是怎么把你搞定的?”

汪老叹了口气说:“唉,他只用了老天的一点阳光,就把我搞定了!”

汪月影乐得不行,问到底怎么回事。

汪老解释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在冰天雪地里给我炖出了牦牛肉,我看这个小伙子行,就看你什么态度了。

汪月影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等我回国再说吧!”

汪老说:“三丈之内是为夫!隔着十万八千里,什么都淡了!少扯淡!纯粹是耽搁孩子学走路,纯粹是耽搁孩子打酱油!别的也不用多说,退一万步,你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一辈子太漫长,有个孩子,不躁得慌,哄着玩呗。”

汪月影转头对杨云飞说:“我要去美国了,云飞。”

杨云飞皱着眉头说:“去吧!”

“你还是不挽留我一下吗?”

“牛羊在草原上,秃鹫在天上,灰狼拴住了还是往山上跑,我……”杨云飞没说完又掉下眼泪。

汪月影起身走了。

汪老临走的时候骂了一句杨云飞,道:“你呀,果然是一根木头!给你们指条明路,生个孩子,乱七八糟的就什么都不想了!”

汪月影和汪老离开塔尔钦村的时候,已是临近中午,塔尔钦的人们在忙碌着,远处的學校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在开运动会。

车子离开二三十米,骤然停下,汪月影跳下车,使劲望了一会儿杨云飞,喊道:“还给你你的印章!”话说完,用尽全身力气,抛过来一枚印章。

扭身上车,车子缓缓离去。

杨云飞从石头里捡了印章,上面磕出了几点白印子,印面上用篆体刻着“汪岳印”三个字,汪字上有三点泪水,岳与月同音,事情已经过去了,汪月就成了一个影子,汪岳就变成汪月影。

此时此地,他站在一十三客栈门口,望了一眼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冰冷地矗立,如此明确确定不容置疑地超然挺立在群山之上,冰冷锋利,像是一把斩断乱麻的利剑!此时此地,他观望到的冈仁波齐,不仅仅让他看到了这个不一定的世界,还以冰冷锋利成为他的悟空山,给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以无限安慰!

杨云飞流着眼泪追了上去,不停地奔跑着,奔跑着,舍不得她离去。

汪月影上车之后,靠在座椅上,望着眼前的巴嘎草原和远处的圣湖玛旁雍错,后视镜里冈仁波齐静静矗立在群山之巅。

学校里播放的《运动员进行曲》,飘进汪月影的耳朵里。她看到一声令下后,一群孩子冲出学校,奔跑在荒原上,奔跑在阳光下,挂着高原红的腮帮,清澈的双眼,张扬着手臂,舞蹈般奔向荒原的终点,童真的欢笑声撒在草原,撒在雪山,撒在圣湖圣山,撒向远方。

车子被这帮孩子拦停,汪月影看着孩子们忍不住哭了起来,对汪老说:“我要留下来,当个老师。”

汪老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啊,爸爸尊重你的选择。常回去看看,我们老两口除了商场也没地方可去。算了,还是我常来看看你们吧!我也是有些离不开这里了!

月月紧紧地抱住了汪老。

这时,杨云飞追了上来。过了许久,车门打开,汪月影从车上下来,车子缓慢离去。

杨云飞跑过去,想拥抱汪月影,却被她伸手拦住了。

汪月影望着他的眼睛说:“云飞,我留下,不全是因为你。”

杨云飞点了点头,望着她的眼睛说:“谢谢你,我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某一天深夜,塔尔钦的人们被惊醒,一声深远的狼嚎之后,是此起彼伏的呼应。杨云飞推醒身边的汪月影说,六妹家的狼崽子上山了,接着便又沉入无梦的冈仁波齐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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