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字写得最好的时候,是个手艺人。
刀比人家磨得好,磨刀石好似也比人家的更胜一筹。破篾、刮篾、织篾都是极端秀气的功夫。成天劳作,依旧有非常秀气的手,拿起笔来,就是教书先生的派头。
他有好手艺,却不想带徒弟。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清楚,原来他一心求好,做事的速度就上不了,要是带徒弟,他可能补不上两个人的功夫,那就是“吃冤枉”的事,父亲不耻。
他只读了很少的书,却写很好的颜体字,还会画画。
他的字体现了他的匠心。
点横竖撇捺,上下、左右、内外种种的名堂他都得心应手,既符合颜体字的规范,又体现他作为一个吃价篾匠的对“艺”的把握和追求。
字好,也不过是好而已,硬要找好处说,过年的时候写对联,红黑喜会的时候写礼单,做个“笔杆子”。
他还不会想着要去创作,一辈子只有两件文字作品,洗手不做篾匠的时候写了个作品,很多年以后他忽然发现洗手可能是个大错的时候又写了个长卷。
第一件,是贴在我家厦屋饭桌正方的墙壁上的“中堂”。
那差不多算是一份悔过书,悔过自己做手艺还带徒弟。内容是列宁的语录:小生产是自发地,每日每时地产生……
这个时候,父亲因为带徒弟的事受到追查,事儿很大。
一个徒弟他都不愿带,却因为“一师多徒”遭罪。要说,这就是命。
卖纸花的刘荣宁景仰我的父亲有好手艺,死缠着要我的父亲收他二儿子为徒;又,那年冬高家湾的闰生寻上门来,说是学手艺不出,要找个名师撬撬。这样闰生就成了父亲的下手,下手跟徒弟不同,下手是要得工资的,不过是打点折扣。
不小心,就“一师多徒”了。
父亲悟性很强,他挨了批斗,却没有沉沦,他很认真地学习列宁的理论,认真思考小生产的种种不好。
父亲终于想通那个事,很诚恳地悔过,把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列宁语录用毛笔抄在一张白纸上,做中堂画贴在饭桌的正上方,饭前饭后,他就在弥漫的黄烟雾里咀嚼着中堂上的文字:小生产是自发地……
那幅字否认了他篾匠的手艺,否认了他的匠心,否认了他积累了半生的审美体系。
那幅字的样子我是记得的,正宗颜体的架子,但已经字字尴尬,笔笔艰涩。
天哪,他的字和他的手艺是融为一体的,他写的是他的手艺。手艺既已成为耻辱,字当然也就只能成为耻辱的表记。
因为善良,因为忠诚,因为悟性,父亲终于想通了,他否定了自己。
他不再是手艺人,也不再写字。
他回归了农民。
雁来雁去只两回,改革开放了。
这一次他很坚定,绝不改变观点,一心一意种田。
他很珍惜土地,细心侍弄他有权管理的少量土地,他和我的母亲也开垦了很多荒地,两个人成年累月劳作不止。
他做事求好,这个依然是他做手艺的做派。
采来鲜的金针菜,蒸好,一根根摆放在小晒垫上,行人路过就能看到低矮的瓦屋顶上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工艺图案,笔画的构成就是金针菜和细篾织造的底纹。
暮色里,父亲会用他的巧手将金针菜一根根拣起,这可真的恰似一根根的金针,成整齐的一小捆,每次的收获不过一、二两,无论是自家吃还是卖出都只能算是很小的收获,但父亲就是做得特像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想,既然很多人都觉得那像了不起的事,多半就真的是了。
等稻子熟是很煎熬人的,父亲总是怕下镰早了,谷粒不饱满,误了收成,所以总是比人家慢三分,等人家地里的稻子都倒了,老鼠、飞鸟就集中到咱家田里来,吃得悉悉簌簌的响,父亲悔得肠子发青,但真到了下次割稻,他依然不舍得早些下镰。
割稻的时候他非常小心,每一茎都放得规规矩矩,脱粒的时候也是谨小慎微,力求颗粒归仓。那时我必然是要参加农忙的,累着,苦着,总不得父亲说好,就因为我的粗糙功夫过不得他的眼,最令他不满的是割稻有倒穗。倒穗脱粒的时候不在摔打部位,最终可能被遗弃在稻草中。父亲每见一茎倒穗,就心疼得不行,就放下功夫把倒穗理顺,就唠叨,长长地讲不能浪费的故事。
每块土地上有多少产值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用“箩”计量,这丘、那田上年产了几箩,晚禾产了几箩加几缫箕。
那箩是他的手艺作品,多少年过去了,那几担箩依旧完好,箩索烂了一遍又一遍,箩还不见半个补丁。
挑两箩冒尖的谷,走在田野上,有人赞:好收成!那地收了八箩吧?
父亲很骄傲地答:九箩半,那还是换错了种,要是依旧种“八代”,保准十箩。
也有人认得那箩,不赞收成赞箩:叔你那真是担好箩!
好箩,好箩?父亲忽然恍惚起来,似乎有些烦躁,问母亲:井沿旁的磨刀石让谁打碎了?那可是浮梁清水涧里谋来的蓝石,磨篾刀,吹得头发断!
八十二岁是他的天年,偶然的原因,我拍下了他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佝偻在土地上,好似要仔细聆听大地的偈语。
为他送行的人看到了贴在他住的屋子的墙壁上的他的另一个作品:手书小楷长条幅,加起来有十多米长。一时点赞无数。
哦,是的,他再一次写了字,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颜体,看得出依稀的匠心,看得出岁月的歌和哭,这次,他写的还是语录,是他辑下的“昔时贤文”,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有“教子孙两条正路曰读曰耕”……
耕亦正道,吾本匠心。
父亲的条幅末尾,注了这八个字。每读至此,我泪眼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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