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云躺在被窝里,让被子蒙上头。如云让被子蒙上头不是因为冷,是不想看见不想听见外面的年。后院的邻居家噼里啪啦地放了一挂鞭炮,把年声送进被窝里,如云烦躁地翻了个身。床头的手机响了,是二程的微信,问今天准备干啥,想如云了等。如云斟酌了一下措辞,回了微信。昨天,如云和了一盆发面,蒸了一锅菜馍馍和一锅豆沙包,今天准备炸点丸子过油,明天煮肉包饺子,年,就这样齐了。
不这样齐又能怎样?婆婆饭量小,用她自己的话说一辈子了一顿饭没吃过两个馍。儿子邦邦才十岁,还没开个儿,饭量也没开。如云呢,最近,不,不是最近,是大半年来一直吃不多。家里就三口人,准备多了还不眼看着瞎?现吃现弄吧。也不是现吃现弄的事,是如云提不起精神来。什么都不想干,吃完饭就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像现在这样。
妈,我赶集去!门吱扭响了,邦邦连跑带跳地冲进屋里,扒开如云蒙在头上的被子说。
赶集?如云蔫蔫地睁开眼。邦邦长得像建国,身材壮实,那张脸更像,有棱有角的。建国在世时邦邦很调皮,一见如云睡觉,二话不说就蹿上床来,不管鼻子不管脸地骑在如云身上。建国去了后,邦邦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再见如云睡觉,不和她闹了,怕惊醒她,有时候走路也蹑手蹑脚的。现在,邦邦正儿八经地站在床前,小大人似的。
邦邦才十岁就没了父亲,如云走了又会没了母亲。没有了父母的邦邦会怎样生活?像散养的牲畜野马成天灰头土脸?如云心里一阵绞痛,下意识地伸手够了够邦邦。没够着。
人家说这是最后一个集了,再不赶买不着东西了。邦邦解释说。
买不着东西了,怎么会?现在做生意的没那么多计较,只要赚钱年初一照常开门。如云去年初一跟建国去镇上看同学,镇上的大超市小商店多数都开门了。这月是小月,今天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年前就这么一个集了倒是真。
你买啥?如云没心情给邦邦讲这些,知道邦邦来要钱,抬起身子来拿钱。
乖,来,奶奶给钱。你妈睡了别耽误她。婆婆应该是站在屋外面,探着身子朝屋里说的。尽管压低了嗓门,如云还是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大半年来婆婆总是这样,心思好像都在如云身上。如云想要个东西,话还没问出口来,婆婆已经拿在手里递过来了。如云起床后刚出屋门,她就说烧好了洗脸水快去洗脸吧。刚才她明明说出去拿萝卜,炸丸子包饺子用,如云没听见声响,不知道她是去了又回来了,还是一直没去,见邦邦找如云要钱,就要给了。婆婆六十六了,脸上的皱纹蚯蚓一样,横一个竖一个,弯弯曲曲,爬满了脸;头发呢,黑的没白的多,支支偧偧的。婆婆都这把年纪了,却整天围着自己转,如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如云真的不希望她这样。如云倒希望她像自己刚嫁过来时那样,高声大气地说话,摆出一副家长模样支使如云干这干那。可是婆婆不,小棉袄般地老往如云身上贴。
哎——不待如云拿出钱来,邦邦已经蹿出去。如云隐约听见祖孙俩嘀咕。邦邦问,买几对?婆婆说,一个门上一对,你数数。邦邦问,厨屋门算不?婆婆说,算。噢,五对。邦邦说着,呼呼腾腾地朝外跑。婆婆叮嘱他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家里安静下来。如云重又躺下,重又让被子蒙住头。
微信又来了,还是二程的。问,初九把事办了,十六打工时咱一起去怎么样?
初九?这么说还有十天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邦邦了?如云心里一紧。还有好多事没考虑清楚,就这样走了?如云有些慌乱,把手机放下,又拿起来。拿着手机坐起来发呆。
二程是堂嫂槐花的姨家弟弟,从去年媳妇去世后一直在广东打工,干装修。腊月二十三从广东回来后,就来槐花家和如云相亲了。二程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经过南方水土的滋养,皮肤白白嫩嫩的,穿了干净的羽绒服,锃亮的皮鞋,操著夹杂有城市气息的谈吐,城里的文化人似的,是如云半年来相看的最满意的男人。
二十五那天,趁赶集办年货的机会,槐花又安排他们在集上见了一次。见面回来路过槐花家门口时,槐花把如云拉到她家里说,二程对你一百个满意,你相中他了没?如果差不多就他吧,别拖拉了!一拖拉男的打工走了又得等一年。一年可是三百六十五天,难熬着哩!如云才说相中了。
接下来商量孩子的事时,如云有点不满意。二程说邦邦不能带过去。他说男孩子养他再多年终归要回老家的。他也有个男孩子,比邦邦大一岁,如果两个男孩子在一起,连顿安生饭也吃不成。
如云刚见到二程时,对生活对命运是充满感激的。结婚十多年来,建国和她一直很要好,虽然没陪她到老,可是老天爷又让她遇见了二程。二程长得好,挣钱也多,对她,就是槐花不说她也看出来了,是一百个满意。如云计划着,和二程结婚后,婆婆有建国的姐姐照应,邦邦自己带走,等长大了,愿意回老家就回老家,不回老家就在那边待着。可是,二程不让带。
邦邦的事如云还没考虑好,二程又和如云商量结婚,如云紧张了,没回二程的微信,怕二程再来微信或者打电话,关了手机。
2
婶子,婶子在家不?院门响了,是槐花。
谁?婆婆在厨屋里问。
我,槐花。昨天蒸了几锅豆沙包菜馍馍,拿给你尝尝。如云看不见槐花,但能想象得出来,槐花不仅拿了豆沙包菜馍馍,还拿了两包果子给送来了。
如云以前也这样给槐花公公送,给周围的长辈送。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过年了给老人表示一下心意。昨天,如云蒸好了菜馍馍豆沙包,拿出来洗干净的笼布,包好了打算出门时,听见院墙外面槐花男人建桥的声音,顸顸的,很有磁性。不用看,如云就知道槐花一定在旁边黏着,犹豫了。如云不是怕建桥,也不是怕槐花,是怕看见槐花和建桥在一起的亲昵模样。
怎么可能不亲呢?建桥一整年没见着槐花了,槐花也一整年没见着建桥了!过了年,初五或者初六,建桥又要出门打工了,一出去又是一年。如果不是看着家里有老人和孩子,那就不是亲昵的事了,要白天黑夜地在床上滚。就算白天黑夜地在床上滚也滚不了几天。不只槐花和建桥,村里的其他人家都这样,男人打工回来了,女人就寸步不离。
如云把包好的菜馍馍豆沙包又放了回去。别人家都老公老婆地在一起,自己却形只影单;别人家都大人孩子热热闹闹地过年,自己家却老的老,小的小,冷冷清清。形只影单冷冷清清的如云不想用别人的幸福来刺激自己。算了吧,几个馍馍没人稀罕,惹自己伤心难过,不划算。再说了,建国刚没了,没人责怪自己。
送啥啊,你这么忙!哟,俺槐花就是手巧,这菜馍馍蒸得,花跟刻上去似的!婆婆一准是嘴上推辞着,手上就接了。当老人的都这样,过年不比平常,年轻人送的东西不能不接。即便接了,人家离开时也不能让人家空着手,如果没有更好的东西回,就和自家蒸的馍馍换换,说让孙辈人尝尝。年轻的想着年老的,年老的念着年幼的,过年图个吉利。
如云呢,婶子?槐花不接婆婆的话,反问婆婆。如云原本不想搭话,让婆婆打发槐花走,听到问自己,只好清了清嗓子喊,屋里呢,来啊!在屋里啊,婶子我去看看她。如云没听见婆婆回话,就听见槐花朝她屋里来的脚步声了。
大过年的,该买的买,该蒸的蒸,躺床上干啥?如云衣服还没穿好,槐花就推门进屋里了。如云干脆不穿了,偎在被窝里和她说话。
感冒了。如云撒了个谎,生硬地挤出来两个咳嗽,干巴巴的,很假。槐花肯定看出来了,却没说破。
吃吃药打打针,要过年了赶紧好起来。你也出去看看,街上多热闹!大孩领了个四川媳妇,带个三岁小男孩,就这,大孩娘还喜得合不拢嘴呢。都三十五了,又瘸着个腿,能娶上就不错。淑英娘答应淑英回来过年了,今儿晚上就到。你说淑英娘怪难受的,闺女女婿比自己还大,见面后该怎么称呼啊?看这事弄的!五举可显摆了,开着他的轿车到处跑,恨不得去厕所都开着……槐花声音洪亮,两眼放光,眉飞色舞的,跟先前建桥不在家时完全两个样。如云明白,这都是建桥滋润的。如云有些羡慕,有些嫉妒,甚至有些恨。当然不是恨槐花,是恨老天早早地要了建国。可是,如云不能表现出来,尽力把微笑挂在脸上,听槐花侃。
二程刚才来电话,说你电话打不通,让我来问问。说初六紧点,初九中不?你们把事办了,过了十五他打工时带你一起走。槐花正大声说着话,声音猛地一低,话题一转,特务接头似的,很神秘。
哦?哦。手机没电了,我刚充上。嫂子,我考虑考虑再说吧。昨天如云不见槐花还有一个原因,怕她提这事儿。躲也躲不过,她上赶着到家里来说了。
你……槐花刚说出一个字,警觉地朝后扭扭头,马上合了嘴。几乎是在同时,门吱扭一声,婆婆进来了。
我前天称了些瓜子,还有炒花生,你俩剥着吃。婆婆端着一个小果盘,是去年建国从外地捎来的,花生壳的形状,一半白一半绿,里面一头搁着瓜子,一头搁着花生,放在如云床边的桌子上。婆婆放下果盘并不马上走,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槐花手里,又抓了一把花生放在如云手里,完了,又弯腰把如云腿边的被子往里掖了掖,说,冷,裹紧点。
老狐狸。这不是你刚进门那几年了。婆婆走后,槐花朝门口的方向吐了一口瓜子皮,撇撇嘴。
呵呵呵。如云干巴巴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3
槐花没待多大会儿就走了,说回家炸东西去,建桥喜欢吃炸鱼炸肉,她说多炸点。槐花说着就往外走,如云想穿好衣裳去送她,她不让,如云就不送了。如云听见婆婆回了她东西她推辞的声音,推辞两句话后也就接了。槐花走了,如云打开手机,收到二程的微信,问怎么关机了。如云担心二程打电话来,看完后又马上关了手机。平静了一会儿,起床去厨房炸丸子。
有雾,空气的能见度很低,五六米以外看不清另一个人的脸,不过如云却觉得很好,她不想看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脸,也不想被别的任何人看见。
以前过年,如云也炸很多东西,肉丸子、菜丸子、绿豆丸子,大鱼、小鱼、带鱼等。绿豆丸子要炸一筐头,吃不完放在一边风干,过了二月二,捏一个填进嘴里来回嚼,建国就好这一口,说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儿。去年他离家时,如云给他带去一大包,他当零食嚼了个把月。那时候炸得多,如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忙到下午才忙完,虽说累点,但看着邦邦和建国吃得欢,心里就甜滋滋的。今年如云不打算炸那么多了,炸点菜丸子有那么回事就行了。
廚房里亮着灯,婆婆已经洗好了萝卜,还烫了半盆绿豆面,正拿着一支藕刮来刮去。如云说,别刮了,光炸丸子吧。婆婆说,炸点呗,过年哩,不炸邦邦馋人家的。如云不再说话,拿了礤床子和筐子礤萝卜。如云礤了萝卜,烧开水焯了,捞出来又用刀剁剁,盛进盆里,加了面、水和佐料等,拌匀。婆婆焯了藕,切成条,用佐料腌上。如云刷了大锅,擦干,要去灶窝里坐下烧火,婆婆拦住她说,我烧我烧。我烧锅你炸,我眼花了看不清,你炸。如云愣怔了片刻,只好到锅台这里来了。
往年炸东西,都是婆婆在锅上,如云烧锅。婆婆说如云把握不好成色,炸出来不好吃。建国去世后,如云无论做什么婆婆都说好。现在,婆婆也不说如云把握不好成色了,让如云上锅台来了。如云知道,婆婆对她好是因为建国没了。建国没了,婆婆想通过对她好多拴她几年,不让她改嫁,让她照顾邦邦。街上的人也看出了婆婆的心理,给如云介绍对象时不守着婆婆,而是偷偷和如云说。但是,这事总会传到婆婆耳朵里。起初,如云出去相见对象,回来后婆婆问情况时如云就如实回答。婆婆听着,总要见缝插针地评论人家家境差或者个头矮,碰上介绍人还要责怪人家说,你也给俺如云介绍个好的!这样的配得上俺如云吗?介绍人就不大敢给如云介绍了。如云明白了,婆婆明着是关心,实际是搞破坏。后来再有人给她介绍时,婆婆问了也不说。和二程的事,如云没和婆婆说。不过这几天如云和槐花来往得多,还神神秘秘的,婆婆肯定怀疑了。刚才槐花对婆婆吐瓜子皮,意思是婆婆给他们送瓜子花生是假,探听情况才是真。
如云刚结婚那几年,婆婆对如云确实算不上好。如云和建国是初中同学,上学时两人来往并不多。建国的姑姑家和如云娘家在一个庄上,离如云家不远。如云和建国的表妹同岁,两人常在一起玩。建国的姑父有一辆大货车,拉煤,建国退学后给他姑父押车。后来,建国的姑姑做媒,把如云说给了建国。婆婆嫌如云个头矮,说娶一个矮媳妇,影响下面几辈子人,不同意。其实如云也不是特别矮,一米六,但建国高,一米八,又壮,两人站在一起不大般配。可是建国喜欢如云,说除了如云谁也不娶。婆婆疼爱儿子,只好让步,但没少难为如云。那时候时兴一万块钱的彩礼钱,婆婆给如云五千。明明是给如云盖的新房子,婆婆却搬进去住,让新婚的如云住旧房子。结婚后,婆婆在吃穿上没亏待如云,但常常高声大气地支使她去锄草、打药、掰棒子、种豆子等,而一些抓面子的活儿,比如过年炸东西蒸馍馍,她都自己弄,让如云打下手,说如云干不好。其实,如云的活儿并不比她差多少。这些事,如云看在建国的面子上,没和婆婆计较。
如云想过,她和婆婆这两个瓜蛋子,因了建国这根藤才在一起生活,婆婆看她不顺眼是可以理解的。如今,牵连她们的瓜藤没了,婆婆就算是因为想让她照顾邦邦而对她好,她也是心存感激的。她们邻村有一户人家,儿子刚刚没了就把儿媳妇撵出家门,说守不着,改嫁是早晚的,替人家养媳妇不划算。弄得媳妇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无处可去,只好外出打工。婆婆和那家人比较起来,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如云第一锅炸的是萝卜丸子,焦黄焦黄的,捞出来倒进筐子里。婆婆见状,让锅底下的火烧着,拿了碗筷,夹进去几个走到院子里供奉老天爷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让天爷爷吃,让地奶奶吃,让那些去了的先人吃。念叨完了,回到屋里把筷子递给如云,一边夸赞丸子的颜色好,一边让如云尝尝咸淡。如云没接筷子,让婆婆尝。婆婆说我年纪大了,嘴上不灵光了,尝不出来,还是你尝吧。说着,夹起一个丸子塞进如云嘴里,如云只好吃了。嚼嚼,品品,不咸不淡,正好。然后让婆婆吃。婆婆吃着,又夸如云味儿调得好。如云心里一热,有股湿漉漉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转,背了背身子用袖子擦去。
这不光是吃丸子的事。这一带有个说法,家里第一个吃年货的人,是当家人,地位仅次于神仙和先人。如云小时候是爷爷先吃,爷爷去世后是父亲先吃。公公去世后,婆婆让建国先吃,现在建国没了,婆婆又让如云先吃。婆婆把如云放在了家长的位置,怎能不让她心热流眼泪呢?
建国跟姑父押了几年车,不押了,自己买了车单干。起初干的活儿很零碎,碰上需要沙子的拉沙子,碰上需要石子的拉石子,碰上需要木料的拉木料,后来经过熟人介绍,在浙江一家饲料厂给人送饲料,一干就是四五年。建国从饲料厂里装了饲料,送到下面用户那里,来回一般十个小时。因为路途短,没用押车的。据帮忙看护建国的河南人说,那天,他在建国后面排队,建国前面的车装好饲料走了,建国的车却在原地不动,没喊他,越过去自己先装了。他们开车的别看不出体力,可大脑一直高度集中,很累,常有排队时在驾驶室里睡着的现象。他是为建国好,想让建国睡醒了再装,省得疲惫开车。可是,他送完一趟又来排队了,建国的车还在原地没动。感觉不妙。上去敲打建国的驾驶室,没反应。和人一起把驾驶室撬开,建国已经昏迷了。打了急救电话送进医院,医生说严重脑出血。
狠心的建国没留下一句话,发病的第三天早晨,永远地走了。
4
院门“哐当”响了。很快,邦邦小脸红彤彤地来到厨屋门口。婆婆听见喊声,从灶台下站起来去迎邦邦。
妈,妈,看!邦邦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走到厨屋门口就把怀里的东西撒下,撒了一地。有几个骨碌碌滚了,滚向锅台的方向,婆婆连忙用脚止住。
哟,俺乖乖会买东西了!婆婆把东西堆在一边。又说,哟,小脸冻得通红。来,吃丸子吃酥藕,暖和暖和。
婆婆一手端起盛有丸子酥藕的碗,一手捉住邦邦的手说,不用洗了吧?接着又回答了自己,说,洗洗吧。从暖壶里倒了热水,倒进脸盆里让邦邦洗手。
如云是要求邦邦饭前必须洗手的,可是小孩子没有卫生意识,总忘。如云见了就夺下他的饭,让他回去洗。邦邦不高兴,有时候就哭鼻子。婆婆心疼了,就说如云,说,小孩子哪记得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拿着邦邦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擦说,干净了乖乖,吃去吧。如云就怪婆婆娇惯孩子。刚才如云没注意到邦邦没洗手,如果婆婆像以前那样不让邦邦洗,如云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婆婆让邦邦洗了,如云并不觉得轻松。
邦邦不理会如云的不轻松,一边吃一边扒腾他买来的东西。有小鞭炮、擦炮、制成蝴蝶蜜蜂形状的小烟火、花花绿绿长短不一的魔术弹等。扒腾完了,拿出一个小鞭炮到院子里放,试试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如云让最后一锅丸子在锅里炸着,坐在板凳上休息。
那是啥?如云看见一捆用皮筋扎着的红纸,像对联,问邦邦。
对联。奶奶让买的。邦邦响亮地回答。
对联?如云心里一紧,目光在对联上略略一停,马上投向婆婆。婆婆刚择好一把菠菜,说趁着油锅熬点菠菜汤,听见问对联,脸色略略不自然,眼睛仍在菠菜上说,过年哩!过年哩!
按照当地的风俗,建国去世的第一年家里是不宜贴红对联的,贴了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这事十岁的邦邦不懂,六十多岁的婆婆能不懂?婆婆怎能让邦邦买红对联呢?
妈,妈,看我买的好不?邦邦见如云对对联感兴趣,扔下手里的烟火,拿起一副对联,撸下套在上面的皮筋,想扯开了让如云看。对联长,邦邦的胳膊短扯不开,婆婆连忙帮忙。婆婆和邦邦一人一头,扯开了一条对联。
如云喜欢红彤彤的对联,一看见红彤彤的对联就想起過年、结婚等喜庆的事,就心情激动,心潮澎湃。
小时候过年,家里贴对联是轮不上如云的,贴对联的是父亲和哥哥,她一般会被母亲叫去烧锅。如云烧锅时坐不住,在锅底下塞上柴火,让火自个儿烧着,她跑出来,站在父亲和哥哥身后面看,看那红彤彤的对联,享受那热烈年味儿的洗礼。有时候父亲和哥哥忙不过来了,如云就自告奋勇地搭把手。搭得合适被夸赞了,如云会很高兴,常常忘记了烧锅,惹得母亲一回一回地喊;搭得不合适了,哥哥就说她存心捣乱。如云出力不讨好,气呼呼地跑回厨屋烧她的锅。可是过不了多大会儿,她又跑出来了,又站在父亲和哥哥后面了。憋不住。
结婚后,家里贴对联的是建国,如云不好意思再跟在建国后面看了,只好安安静静地烧锅做饭。不过,等她忙完了,洗干净了手脸,会把家里各个屋门上的对联,认真仔细地看一遍,仪式似的。
邦邦和婆婆扯着的那副对联,中间还没剪开,很常见的正楷字,黑字镶着金边。上联是:春临大地百花艳,下联是:节至人间万象新。如云突然觉得,这对联很像一副扁担,扯对联的婆婆和邦邦,一老一小,是扁担两端的重物,她如云呢,应该是挑夫,挑起这一老一小。
妈,我买的好不?邦邦向如云讨要夸赞。
好!好!如云由衷地说。
5
第二天还是有雾,比头一天小了不少,还是那么阴冷阴暗。吃过早饭,如云在大锅底下架了几块劈柴煮肉,让火自己烧着,她在一旁剁饺子馅儿。婆婆拿了一大把葱,一大把芫荽,几块生姜,在屋门口又剥又择。邦邦一阵风般地从外面跑回来,问婆婆,奶奶,啥时候贴对联?婆婆说,过一会儿就贴。这时,槐花十二岁的女儿东东来了。
东东走到厨房里对如云说,婶子,我的新袄还没盘扣子,我妈不会,让你教她。槐花手巧,盘扣子是她的拿手活儿,怎么不会?一准是二程的事,守着婆婆不好说才说盘扣子。如云看看剥葱择芫荽的婆婆,对东东说,锅里煮着肉呢,煮好了我再去。东东说,你去吧,我替你烧锅,明天就过年了,再不盘过年捞不上穿新袄了。如云说,我家锅不好烧,烟呛着你。婆婆一边择菜一边说,说不定是你嫂子想给你介绍对象了,你去吧,我烧。婆婆一针见血地把事说出来,如云有些不安,拍打拍打身上的烟灰,和东东一起去了槐花家。
果然是二程的事。如云一直关机,二程打不进电话来,只好打到槐花家,让如云来接。二程说,如果初九不合适,朝后推两天也行。或者过了十五直接跟他走。让如云放心嫁给他,结婚后,他挣的钱都交给如云,让如云当家。又说,不让带邦邦不是不让如云和邦邦见面,如云想邦邦了,随时可以来看他,买吃的买穿的都行。放暑假寒假了,邦邦也可以过去。还说,即使他让邦邦跟着,邦邦奶奶只有邦邦一个孙子,也不会答应的。如云脑子里乱糟糟的,说这两天光忙过年没想这事,过了年再说。
放下电话,如云又和槐花说了一会儿话。这两天忙过年没错,如云可是一刻也没停止过想她和二程的事儿。如云和槐花商量过邦邦的事,槐花说,不让带就不带。孩子好说,到那边再生啊,咱又不是不会?好男人可不是啥时候都能碰上的。如云在电话上和母亲商量。母亲说,当娘的是舍不下孩子,可是因为孩子把自己的青春搭进去,不划算。跟着他奶奶,邦邦一样长大。槐花和母亲的意思都很明显,不让带邦邦。如果是别人,说不定如云也会这样劝人家,可是,轮上她自己,怎么就这么难决断呢?
槐花家和如云家在一个胡同,中间隔着两家,斜对着。如云出了槐花家的大门,下意识地朝自己家大门口看看。一看,呆住了。如云家大门口,婆婆和邦邦正在贴对联。
邦邦拿着一个长把秃头扫帚,在浆糊盆里蘸蘸,扫帚上的浆糊哩哩啦啦的,他就往门框上抹。哎,这里,哎,这里。婆婆指挥着,让邦邦往高处抹,和旧对联的痕迹抹齐。邦邦够不着,站到小板凳上去抹。
婆婆拿起已经裁好的一条对联,朝邦邦抹了浆糊的门框上贴。婆婆在前面贴,邦邦在后面喊,朝左,朝右,朝右,朝左。婆婆穿着肥大厚实的棉袄棉裤,笨拙地靠近门框,想从上往下贴。胳膊抻了又抻,够不到门框最高处,只好可着胳膊的长度,把对联摁到门框上。对联的顶端没粘好,耷拉下来。婆婆先把下半部分贴好了,贴牢了,又最大限度地抻长身子和胳膊,一耸一耸地去贴上半部分。耸了几下,累了,歇歇再耸。婆婆本来不矮,年纪大了,身子缩了。
该贴横批了。邦邦站在小板凳上,一手抚门框,一手用扫帚往门楣上抹浆糊。门楣太高,浆糊滴到邦邦脸上,身上。婆婆接过扫帚说,我来!
扫帚把长,婆婆抹浆糊没怎么费事,贴对联就没那么容易了。婆婆耸了几耸,把下半部分贴在门楣上了,上半部分无论身子怎么耸,就是贴不上去,怕摔着,又不敢站到小板凳上去,对着门楣喘息,打量。
妈,快来帮忙呀!邦邦突然扭过头来,对如云喊。
哎,如云仿佛从梦中醒来,眨巴眨巴眼睛大步走过去。
如云贴好门楣,并没马上离开,又往门框上、门心里看了看。婆婆贴的对联,皱皱巴巴的,没捋平。有的地方还鼓着泡泡,像对联在喘息。浆糊还湿着,如云拿手上下捋着,四周抻着。捋直,抻平,很细致地。
婆婆六十多了,当然知道建国死的第一年家里不贴红对联的事,可是,为了让如云和邦邦过一个快乐年,毅然破除了风俗,买了红对联,贴了红对联。如云捋着对联,朝院子里的婆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会开始了,如云、邦邦和婆婆一起坐下来看电视。邦邦看了不大会儿,嚷嚷着困睡觉去了,婆婆也没看几眼,回她屋里去了。如云不想睡觉,把被子铺在沙发上,躺在被窝里看。其实她没看进去多少,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尽是她和二程的事,弄得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子,很硬,很沉。凌晨一点左右,联欢会结束了,如云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接着撕挠。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鞭炮声传来,有人家已经起床下饺子了。天还黑着,如云不想起那么早,就在被窩里发呆。忽然,如云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把头伸出被子仔细听。声音是从婆婆屋里传来的,像风,又不是风,呜呜的。如云轻手轻脚地穿衣,穿鞋,开门,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婆婆屋门口,把耳朵伸过去。
呜呜呜……呜呜……呜……是婆婆在哭。婆婆的哭声很压抑,应该是用手捂着嘴哭的。捂得憋闷了,就放开哭两声,哭两声再捂上,声音时高时低。不用说,婆婆.是想建国了。婆婆想建国了,怕影响如云和邦邦的情绪,只好在被窝里偷偷哭。如云的眼泪“刷”地掉下来,朝地上奔似的。如云也想像婆婆那样,捂着嘴“呜呜”哭上一阵。不,最好是敞开喉咙“哇哇”大哭一场。可是如云没有,她用手掌把眼泪朝左一抹,朝右一抹,昂头对着黑暗的夜空。
鞭炮声越来越稠密了,一阵比一阵紧,像爆炒的黄豆。爆炸的鞭炮把天空照得亮堂堂的,好像黎明提前来到了人间。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空气清新了很多。如云环视了一下院子里各个屋门上喘息的红对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心里有了给二程的答案。
娘,过年哩,起来下饺子啦!如云拍了拍婆婆的门,对屋里喊。
责任编辑 任艳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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