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大了有一个好处,很多小时候觉得很遥远的东西,突然就近了,近到直接融进了生活。
人长大了有一个坏处,很多本来在生活中的人或事,突然就被抽离出来了,失去了。
世间很大,大到很多东西有无都不会影响一个人继续生活。
世间也小,小到一粒沙子进入眼里,会让人流泪不止。
尤文贵先生于我而言,是远与近,是大与小,是惊喜与眼泪,但更是永远,永远的恩师。
我小时候受到的文艺熏陶中有戏曲。不管是父亲买的红灯牌收音机还是村里的演出,我生活中总是有戏曲。十多岁的时候,我曾梦想上台甩水袖、唱戏,但唱和演都缺乏天赋。后来因为喜欢写文章,就干新闻了。
当记者,我偏好采写文化类新闻,乐清越剧团的报道做了不少。大约是2004年,温州艺术研究所把我叫过去参加创作会议,我见到了知名编剧尤文贵。
尤老师满头白发,清秀儒雅,完全是江南文人气质。我看到几位白发长者像孩子一样较真地讨论某个问题,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觉得很有趣。尤其是尤老师,一脸严肃、一针见血、一身铁骨、一股傲气,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我是一个老实的人,看到精明圆滑的人会胆怯。当时尤老师虽然没注意到我,也不苟言笑,我却莫名其妙地对他感到信任。于是,我把自己写着好玩的第一个戏曲剧本《绣女恨》寄给了他,请他指教。果然,他给我回复了好几页的信,夸我基础不错,也指出了我创作中存在的不足。
我顺利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他之前收过郑朝阳、施小琴两位弟子,据说后来有不少人也想跟他学写戏,他都没答应。在尤老师76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他,这是我此生的幸事。尤老师说过,要是能早十年认识你就好了。我却觉得,迟十年也一样的好,关键是,我终究是遇见他了。是他让我把对戏剧的喜欢变成了爱,让我圆了坐在台下看台上上演自己写的戏的梦想。
受到尤老师教诲的前十年时间里,我写了十部戏。其中搬上舞台两部,发表了三部。戏写好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拿给尤老师看,他说“好”或“不错”,我才有作品完成的感觉。他是我的“定海神针”,也是我衡量作品质量的标准。那几年我连续写了三个男人——《章纶》《司马迁》《王十朋》,后两部还分别写于同一年的四月和五月,两个人也都是“硬汉”,回过头想,自己都觉得头皮发硬,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尤老师夸我了:“你一个女子,能这么懂男人的心理,难得!”让我有点自喜的是,三个男人在某些地方虽然相似,可我写的故事却完全不一样,人物个性也不雷同。这当然离不开老师的教导和影响,我这个半只脚跨在梨园行的女弟子,自然有些风骨和豪气随老师。
我也是眼泪很多的女弟子。
第一次我的剧本被搬上舞台,是尤老师牵的线,由平阳越剧团演出。
2006年,尤老师的剧本《杨贵妃后传》在乐清越剧团排演。我心想,平时去一趟平阳挺不容易的,老师来乐清了,我得赶紧写个戏,让老师指导。于是就写了《雪剪梅》前三场,带到排演场地,拿出来给老师看,老师说:不错啊,继续写完!
《雪剪梅》被搬上舞台了,首演在乐清剧院。尤老师带着师母来坐镇。演出之前,他亲自调度,一会儿关心音响,一会儿张罗灯光,比他自己的戏上演还操心,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我心里既感动又充满了不忍。戏结束后,送老师回酒店,我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
老师83岁时,患上了帕金森,虽然依旧清俊帅气、才思敏捷,手却抖得厉害,看着他认真而努力地吃着面前的那碗面,像个孩子一样,我的眼泪总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后来每次去看他,他的身体都比上一次更虚弱,躺在沙发上,人很瘦很苍白,眼睛半眯着,师母说这个样子已经有几个月了,他有时会出现幻听幻觉,有油灯快熬到头的感觉。
我来了,他却清楚地认得我。我问他,老师,您还好吗?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马马虎虎。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又动了动嘴巴,声音比之前高了许多,但仍然轻微,我也听懂了,他说,你师姐有帮你吗?
我连连点头,有有有,两位师姐都对我很好,把我当亲妹妹一样。
师母说:你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对你帮助教导太少,经常说起,心里总放不下。
老师在平阳我在乐清,跟在他身边的时间不多,我自认是自己不够勤奋,所以学艺不精。
我对他说,老师,您千万不要遗憾,我从来不奢望能成为大编剧,我能坐在台下看自己的戏就很满足了。但我也会坚持写的,笨鸟慢慢飞,总不会给您丢脸的。而且,以我的情况,40岁以前不知人间疾苦,您再怎么教,我也写不出有份量的作品。我得靠自己慢慢领悟,会越写越好的,您放心吧。
他一字不漏地听到我的话,然后笑了。这个世上,这么关心我有无出息的,唯有恩师。我不能在他面前落泪,眼泪一直忍到回乐清的车上才落下。
我还是以一年一部戏的速度继续写着,而不问写剧本有什么前途。
2019年1月28日,亲爱的尤老师在温暖的阳光里离开了这个世界。
2019年10月,我编剧的现代戏《柳市故事》,在参加了第四届中国越剧节后,又参加第十四届浙江省戏剧节,演出地点在平阳文化艺术中心。我请师母来看戏。
演出结束后,走出剧场,初冬的黑夜一片冷寂。师母说:“真不错!可惜你尤老师没看到,不然他会很高兴的。”我一下子哭了,抱着师母,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不愿松开大人的手。
成为尤老师的小徒弟以后,除了说戏,他也和我说他的人生故事,那是一个传奇。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磨难,但他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总觉得,他的人生无法书写,唯有他的戏可以承载这离奇却真实的世间事沧桑。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到的是火一样的情感包裹着的冰一样的理智,与众不同,自成一家。
尤老师曾获得全国戏剧文化奖、中国首位戏曲编剧终身成就奖。颁奖大会上,大家感动得数次泪奔,为老师的才华、品德和深情,为在老师身边影形不离贴身照顾还整理了三百万字文稿的师母申晓闻女士。
2013年11月,尤老师全集出版,五十多个戏,三百多万字,这是巨作啊,我想了一个很俗套的对子,“五十年耕耘满头霜雪,三百万珠矶一片丹心”,有些人是用身体在写作,尤老师是用生命在写作。
在我看来,老师是“五有”大家。
有生活。尤老师写戏,心中装着观众,装着众生,他的作品接地气,蕴含浓厚的生活气息。他是一个历经生活的人,对生活宽容、热爱和接受,明明已看透生活,却仍愿意与之共悲同欢,在这样的人生基础上诞生的戏,怎么不让人共鸣之深之切?《仇大姑娘》《换心记》,写的是戏吗?分明就是生活。
有境界。写戏如果入戏太深无法回到现实,那就失去了戏本身的意义,唯有境界的升华,才让戏成为不朽的艺术。尤老师戏的境界之深之高,内心没有点功夫的人还真难以领会。《大劈棺》写的是什么?人性,人性被激发到了至高点。《荆山玉魂》写的是什么?追求,“为了一个真,为了一个理”,不死不屈。《杨贵妃后传》写的是什么?爱情,解答了爱情的本质。
有丘壑。戏贵曲折,尤老师的戏非常“有戏”,不走寻常路。究其原因,是他胸中有丘壑,谋篇布局层层叠叠,处处有峰回路转的意外和惊奇。《杀狗记》《大劈棺》《茶缘》……无不让人感叹唏嘘,看得人心满意足。
有个性。老师是真性情之人,生活中平和淡然,但一旦面对是非,他嬉笑怒骂毫不含糊,激情四溢。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手下的人物,个个性格清晰,直击人心。《铁板铜琶》中的雷海青敢当面痛骂安禄山;《憨痴传奇》中又憨又痴的偏有道义浩然。写戏写人,写人写个性,这是我牢牢记住的创作法宝。
有才情。尤老师写戏,即能平实俚俗,又能高贵典雅,他的阳春白雪,明亮得晃眼。读他戏中的唱词,满口生香,满心清气。读《杨贵妃后传》,有“微雨人独立、一梦醉绮丽”的眷恋难舍,凄美遍生。
走戏剧创作之路,真好比去西天取经,是很艰难的事,尤老师带着三个徒儿,走了几十年,他这个师父已取得真经,功德圆满。
感谢老师在茫茫人海中捞起了我,我希望可以出版一部剧作选,算是对自己15年学写戏的总结,也是向老师的成绩汇报。老师在天上,总是能看得到的。愿来世我们再做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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