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疾病书写与情感世界探幽》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主持人语

zhuchirenyu

贺绍俊

文清丽是部队的作家,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但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來往,我也很少读她的作品。我一直认为她是部队的一名文学编辑,主要是在为其他作家做嫁衣。有一年我参加《广州文艺》的小说评奖活动,文清丽也有一篇小说进入终评。小说名叫《她骑着小桶飞走了》,这篇小说让我眼睛一亮,我认为这是参评小说中最好的一篇。在评委讨论时,我主张一等奖给文清丽,我的理由似乎也说服了大多数评委,最后的投票结果,文清丽的小说得了一等奖。也是这次评奖活动,让我重新认识了文清丽。

我经常在刊物上看到文清丽的名字,偶尔在某次会议上也能碰见她,我们会热情地打招呼。但我们之间的联系仅此而已,我对她的了解停留在表面。当然也有一些部队的文学朋友向我介绍过文清丽,从大家的言谈中,我只知道她是一位很敬业的编辑,也是一位很勤奋的作家,更是一名合格的军人。自从《广州文艺》的评奖后,我想我应该争取多读一些文清丽的小说。编这一期“名家侧影”,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从几位作者的文章里,我看到了文清丽的善良和聪明,看到了她的文学情怀。我期待看到她朝着更高台阶的“弹跳”。

女,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3届、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家》《大家》等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小说《爱情底片》、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社。

最近一个时期,我集中时间阅读了当代军旅女作家文清丽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尽管说对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也会有所涉猎,但在我看来,文清丽迄今为止用力最多、也最能代表其小说创作成就的,事实上也还是中篇小说这种文体。作为一位军旅作家,对军旅生活做真切的关注与表现,自然是文清丽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不是说所有的小说都会涉及军旅生活,但作家对军旅生活的关注与表现,仍然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耳中刀》一篇,尽管对军旅生活的关注表现并非小说的主旨所在,但其中对潜艇部队艰苦生活的表现读来却足以令人动容。因为小说的主人公丁嘉树曾经有过长达三十年之久的海军从军履历,所以,即使因病而被迫离开了心爱的潜艇部队,但在与大学生王玗的交谈过程中,他仍然是三句话不离潜艇部队的生活。正因为他内心一直以潜艇兵的履历为自豪,所以,他才总是会以这样的一种口气来谈论潜艇上的生活:“他嘴一撇,说,你知道什么兵要求最高?潜艇兵,不但要求文化水平高,心理素质也要过关。男人嘛,当兵当然要当潜艇兵。”然而,只有在王玗跟随着丁嘉树真的来到潜艇上实地考察的时候,她才真正了解到潜艇兵的生活到底有多么艰苦,多么不容易:“在潜艇走路,只能猫着腰,艇内两侧管路密布、仪器设备林立。卫生间很矮小,因为潜艇排污容易暴露,每个人都要克服如厕次数,就得少喝水。我第一次见二十四小时刻度钟,官兵们靠它分辨时间。空气中永远有股刺鼻的汽油味,让人一刻钟都无法忍受。”“在航海期间,潜艇上的官兵们不能使用电子设备和网络,长时间处于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对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巨大挑战。潜艇兵不光要忍受艇上的高强度工作,还要耐得住深海航行的寂寞。”

再比如《世界以痛吻我》一篇,虽然同样另有题旨,但通过杨队长的先进事迹,我们却还是可以对某军校的生活有一种直观的了解和把握:“杨老师是个好人,他是我们的队长。也就是你们要宣传的那个戴着大红花第一个站起来讲话的年轻的上尉。他为了我们,打着点滴还来上课,我们家发洪水,他一个人就捐了一千块。故事集里的故事,还有大家的讲述都是真的。我们入学时,他体重足有八十公斤,为了把我们带好,他身先士卒,学英语、强体魄,嗨,硬是瘦到了七十公斤。整整瘦了二十斤。二十斤呢,得流多少汗呢?”就这样,在一个先进教员的形象被讲述出来的同时,军校的实际生活状况,也从侧面得到了真切的展示。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是,军旅生活的展示,在文清丽的小说创作中,一般都属于背景性的存在。与军旅生活的展示相比较,文清丽小说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特点,就是她的疾病书写。虽然不是所有的篇目都会涉及,但文清丽相当一部分小说中,不仅都涉及疾病书写,而且这些不同作品的主人公罹患的竟然是同一种病症,也即所谓的“多发性神经纤维瘤”。

《地球上的泪滴》中,这种病症的罹患者,是柳宛如姐姐家的孩子明明。《你的世界随我一起消失》中,纤维瘤这种病症的罹患者,乃是那位曾经出演过根据白先勇小说改编的话剧《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一角的话剧演员林子静。相比较而言,对“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种病症进行了详细描述的,是那部《她骑着小桶飞走了》。在这部中篇小说中,此种可怕病症的罹患者,乃是一家报社的名记者罗娜:“她为什么突然想自杀?具体日期?诱发原因?时间嘛,是八月二十三日晚,我离家时,是十点左右。回家时,十一点。诱发原因,肯定是病嘛。你想想,她那么心高气盛,怎么能忍受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得病十三年了,怎么会忽然现在想死?你这个问题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分析她怕是感觉没好的希望了,还有怕更糟的将来。这病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多发性你懂得的,这个神经纤维瘤,就是说,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现在瘤子长在了视神经和听神经上,看不到听不到,以后有可能影响四肢,怕就走不成了。手术?当然做过,冒着生命危险,做了伽马刀手术,就因为这个手术,本来还能看到的右眼,彻底失明了。而且纤维瘤,你割一个,能长一串,就像土豆。挖一丛,出一堆。”依照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那位欧阳明教授的叙述,他曾经带着妻子四处寻医,结果却是一无所得。用医生的话说,这病连医疗条件相对发达的国外都没有办法对付。

另外一部与纤维瘤病症相关的作品,就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及过的那部《耳中刀》。只不过,与此前几部作品明确点出了纤维瘤有所不同,作家在《耳中刀》中,对相关病症的描写,简洁且充满了暗示性:“又来了,又来了,這话我已经能背了。接下来肯定说他当海军三十年,穿惊涛战海浪,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提了副师,离开潜艇,屁股还没在机关坐稳,双眼呼啦一黑,就此人生故事戛然结束。”那么,丁嘉树到底因为什么样的病症而致目盲,小说对此并没有做具体的交代。但是,如果联系文清丽的其他小说文本,我更愿意把丁嘉树所罹患的病症也理解为是那种曾经多次出现在文清丽笔端的纤维瘤。

虽然说在小说文本中进行疾病书写并不是多么不寻常的现象,但在不同的文本中让相关人物都罹患同一种病症,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那么,文清丽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笔端的这些职业身份不同的人们都罹患“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种病症呢?尽管对文清丽的个人生存境况一无所知,但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只能够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此做出解释。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文清丽的精神世界里,一定存在着某种姑且可以被命名为“多发性神经纤维瘤”的一种情结。或者是亲人,或者是要好的朋友,总之,在她周边关系特别密切的人群中,肯定不仅有人罹患此种病症,而且还深受此病症之苦。更进一步说,这种境况不仅严重地影响到了患者本人的生存与精神状况,而且也还在很大程度上波及文清丽本人。一方面,我们固然承认在小说创作中绝对存在着类似于苏珊·桑塔格所极力强调的“疾病的隐喻”这种状况,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实情不是如同我们以上所分析的那种境况,那么,一个作家恐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来覆去地进行如此一种堪称“顽固”的疾病书写。也因此,尽管冒着极大的猜测落空的风险,但我还是愿意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出发,对文清丽笔端多次重复出现的“纤维瘤”书写做出如上一种理解与判断。

关键的问题在于,文清丽的笔触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疾病书写的层面上。或许与文清丽的女性身份有关,我们注意到,与疾病书写紧密缠绕在一起的,乃是作家对当下时代种种情感乱象的勘探与表现。首先引起关注的一点是,作为一种可怕的疾病,“纤维瘤”不仅会给患者带来生理层面上的痛苦,更会在很大程度上扭曲并改变他或她的心性。比如,那位曾经是一位出色话剧演员的林子静。身为漂亮女人,自然特别看重日常的服饰打扮。但这一切,却只因为疾病的缘故而被彻底改变:“衣服?香水?化妆品?都是她以前的超爱,可这些对她现在都没意义了。化妆品,一想到这,她的心像被尖利的冰锥戳般,一股股撕裂般的痛,弥漫进她全身的枝枝节节。她淡然地说,你买的我都喜欢。”当丈夫告诉她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所喜欢的整整十张话剧珍藏本光碟的时候:“伤口上又好似撒了一层盐,揪心地痛。她强迫自己身子贴住丈夫递来的腰,说,真是贴心的礼物。”唯其因为这个时候的林子静已经处于目盲的状态,再怎么精美的话剧光碟也都无法正常观看,所以丈夫送的这一特别礼物才会特别刺痛她的内心。本来兴致勃勃地应邀去参加闺蜜的婚礼,结果却因为小孩童言无忌的一句话就悻悻而归。一句什么样的话呢?“阿姨,你好漂亮耶,比新娘子还漂亮。你能取下眼镜,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一定很漂亮。老师说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皇帝的新衣》的小说细节。如果说那个著名童话中的小孩无意间指出了皇帝身上什么都没有穿的这样一种事实存在,那么,这个小孩所无意间触动的,便是林子静在公众场合最想遮掩的目盲现实。一时气急败坏的她,之所以大失风度地拂袖而去,正是因为其因病目盲真相被无意间戳破的缘故。事实上,也正因为丈夫误以为林子静不仅目盲,而且也已经失聪,才会不管不顾地把一位女人悍然带回家来,毫无顾忌地在浴室的浴缸里做爱。此处一个多少令人感到有点难以置信的细节,就是林子静既然疾恶如仇地眼里揉不下沙子,那她何以还能忍住冲动没有当场跳出来戳穿丈夫的背叛行径?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无可辩驳的显在事实是,在饱经“纤维瘤”病症以及由此而引出的各种人事方面的严重折磨后,林子静终于不堪其辱地想要以上吊的方式使自己从此彻底成为“永远的尹雪艳”:“张爱玲为了成全一段俗世的爱情,毁了一座城,而我,一个瞎子,却屏蔽了整个世界,我就是那个永远的尹雪艳!林子静这么想着,取下睡衣上的腰带。”尽管说小说采用了一种开放性的结尾方式,关于林子静的自杀与否并没有做出具体的交代,但她的自杀行为本身也已经充分说明着她的情感世界被疾病严重扭曲。

与林子静行为多多少少带有“异曲同工”色彩的,是《她骑着小桶飞走了》中那位最终因病而自杀身亡的女记者罗娜。这是一篇叙述方式设定相对别致的中篇小说。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欧阳明,乃是一位五十三岁的副教授。从头至尾皆是欧阳明面对一位美丽的女法官林雨蒙时的法庭陈述词。大约因为欧阳明的陈述过程特别真挚恳切的缘故,他竟然以这样的一篇法庭陈述词而最终赢得了女法官林雨蒙的芳心。更进一步说,欧阳明之所以会有如此一大篇法庭陈述词,乃因为妻子罗娜自杀身亡后,身为丈夫的他有着最大的杀人嫌疑。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篇法庭陈述词又可以被看作是他自己的一份无罪辩护词。但请注意,在欧阳明为自己做无罪辩护的同时,也颇为形象地描写刻画出了罗娜那早已被疾病扭曲了的精神状态。毫无疑问,罗娜的自杀,乃是因为不再能够继续忍受“纤维瘤”病症折磨的缘故。“欧阳明,你是个王八蛋,你说话不算话,你是个胆小鬼。她骂着,把被子盖得过了头,然后说,欧阳明,快来,把我闷死。记得你给我讲的迈克尔·哈内克导演的那个获奖影片《爱》吗?丈夫把瘫痪的妻子闷死了,就效此法。快,痛苦一下,就全解脱了。”正因为电影中的那个丈夫对妻子充满了真切的爱,实在不忍心再让瘫痪的妻子继续忍受病痛的折磨,所以他才痛定思痛地闷死了自己的妻子。以如此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男女之间的深爱,正是迈克尔·哈内克《爱》的思想艺术之真谛所在。罗娜或者欧阳明之所以要专门提及这部获奖电影名作,在强调他们之间爱情存在的同时,其实也明显暗示着小说故事未来的一种死亡结局走向。面对妻子的自杀身亡,身兼叙述者功能的欧阳明,曾经做出过这样一种冷静的分析:“我不可能害她,但我有罪。真的,我请求你们逮捕我。事发后,我写了好多天,她之所以自杀,而且是三次,一、我对她照顾不周,没有设身处地地与她心灵沟通。两次自杀,说明她已精神崩溃,我竟以为只要陪着她,让她安全,即可。我应让她学盲文,应让她跟朋友们交往。二、她一定觉察到我有婚外情了。三、儿子对她的冷漠。”一位本来无罪可言的丈夫,竟然以如此一种自遣的方式自认有罪。很大程度上,这或许也正是他最终能够赢得女法官林雨蒙芳心的奥妙所在。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是,惨遭这么多年疾病的痛苦折磨之后,罗娜的精神世界的确已经严重扭曲。这一点,在她自杀前一种明显变态的性爱行为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一个特别温文尔雅的名记者,突然间在床上变得十分癫狂,所强烈映射出的,正是其内在精神世界的一种严重失衡。某种意义上,这位罹患“纤维瘤”病症的女主人公的自杀身亡,正是其精神世界失衡所导致的直接结果。

与以上两部作品相比较,情感世界的描摹上更具复杂色彩的,乃是那部由多位第一人称叙述者组合完成的中篇小说《耳中刀》。身为一名副师职的海军大校,不仅不期然间罹患重病,而且还因此而双目失明后被迫退役在家,丁嘉树精神世界的严重失衡,乃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妻子寒烟产生各种猜忌心理:“是不是这样你就借口不回家了?你想飞就飞到哪个野鸡窝了?他腾地丢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寒烟之所以要雇佣女大学生王玗专门到家里来照顾丁嘉树,正是因为丈夫心态严重失衡的缘故。但身为妻子的寒烟,根本就没有料想到,女大学生王玗的到来,到最后竟然差一点导致鸠占鹊巢的不堪后果。原本以为丁嘉树和王玗之间会有难以逾越的年龄代沟,没想到,到头来,因为王玗强力协助丁嘉树进行小说创作的缘故,他们俩竟然达成了相当深厚的情意。如此一种深厚情意,在被充满醋意的寒烟察觉到之后,自然会遭到强力排斥。而排斥的直接结果,就是王玗的被迫去职。到了这种时候,精神失衡的反倒是身体一直健健康康的寒烟自己了:“过去他嘴里动不动就是潜艇,现在他一张口,就随身携带着要写的书和王玗。魔鬼王玗。”“魔鬼王玗”一句,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寒烟对王玗的那种极端厌恶之情。面对着如此一种情形,寒烟一时之间陷入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离开他,不正是机会吗?可为什么如此的难受?难道是小姑娘的爱,使我发现了他潜在的价值?还是我潜意识有一种优越感,不容许别人对自己东西的占有?我跟嘉树多年生活。虽谈不上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虽然文字看似简洁,但文清丽所实际写出的,却是几层不同的情感关系。其一,在丁嘉树患病后,已经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妻子寒烟,因为不可言说的某种厌弃心理,曾经明确产生过想要离弃他的念头。其二,虽然已经对丁嘉树有所厌弃,一旦发现王玗与他情感密切,马上生出强烈的不适感,感觉特别难受,说明寒烟内心深处也还残存着对丈夫的爱。其三,某种程度上,寒烟的这种复杂心态,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一种夫妻之爱,骨子里更是一种自己之物不容他人置喙的极端自私心态。既然曾经属于过自己,那即使自己已经不复再爱,但也绝不容许被他人比如王玗所拥有。事实上,也正是在如此一种复杂心态的主导下,寒烟才以女主人的身份对王玗下了逐客令,并致使丈夫丁嘉树再度陷入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之中。

不能不强调的一点是,即使是在那些并没有涉及疾病书写的中篇小说中,文清丽也一样有着对于各种情感乱象的关注与表现。这一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那篇多少带有一点游戲色彩的《黑处有什么》。故事的起因,是一部名为《完美陌生人》的意大利电影。电影“讲的是一帮好朋友聚会,不知谁提议说,大家都把手机放一边,打开扬声器,看一会儿有谁打电话。”就这样,借助于扬声器被打开后的这若干部手机,这些在场者各自隐藏的人性秘密渐次被揭露了出来:“有人秘密一爆出,马上就有人站在道德高度苛责。下一秒,自己的秘密爆出,立刻理亏。这就是人性。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时,永远带着看客一般的心情,来看待别人的痛苦,哪怕是自己的朋友。剧情一步一反转,上一秒还是受害者,转眼也成了出轨者。”专业作家江雨和记者柳一然这一对闺蜜,那带有突出人性实验色彩的“试夫”行为,正是受这部电影直接启示的结果。所谓“试夫”,就是旨在考验她们各自丈夫爱情忠贞程度的一种人性实验。具体来说,也就是柳一然出人意料地对江诗雨提出了一个颇有几分“荒唐”的建议:“诗雨,我刚冒出一个念头,你敢不敢跟我做个试验?比如咱们分别给对方老公打个电话,说咱们醉了,让他们来接。看会发生什么事,搞不好,比你那个电影还精彩。”尽管柳一然的建议遭到了江诗雨的坚决反对,但她到最后还是敌不过柳一然的执拗。一场颇有几分“荒唐”的人性实验,就此而拉开帷幕。那么,考验的结果究竟如何呢?“考验结果是:两个男人对妻子的闺蜜都上心,即便口碑不错的陈之永,也是先答应了,才请示老婆的。两个女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但这却究竟只是考验的开始,更严重的不堪后果还在后边。首先是江诗雨强烈怀疑丈夫与柳一然因了那一夜的故事已经情感出轨:“走到阳台,她再一次确定丈夫已经有外遇了,一定是跟柳一然,理由有三:一、阳台上衣服丈夫收了,都叠了,可是自己的内衣却孤独地在那挂着。二、一上午,柳一然一个电话也没打。三、顶顶重要的,一男一女竟然从十点一直待到一点,三个小时呀,而且是夜半无人语时。”尽管只是并无事实根据的逻辑推理,但一贯以直觉行事的江诗雨却坚信自己的判断无误。事实上,也正是在如此一种心理逻辑的强劲支撑下,江诗雨才终于迈出了与柳一然丈夫陈之永的出轨脚步。尽管到了小说结尾处,陈之永发来短信强调另外两位参加这场人性实验者也同样处于出轨的状态,但实际上,这条短信内容真实与否,却难以得到切实的证明。一方面,是短信的内容无法证实,另一方面,江诗雨与陈之永的偷情不仅是确凿的事实,而且在出轨后,最起码是江诗雨自己,产生了强烈罪感的她,其实一直处于某种情感的煎熬状态之中。黑处有什么?经过这样一番带有明显假定性的人性实验,作家最终证明人性的确经不起试验。借助于这场人性实验,文清丽所勘探出的,其实是当下时代一种普遍的情感乱象。

接下来,我们的关注点将重新回到前面提及过的中篇《地球上的泪滴》。只不过,当我们重新提及这部作品的时候,关注点已经从那位罹患“多发性神经纤维瘤”的明明转移到了另外一位名叫民子的人物身上。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这位民子乃是一个脑袋不灵醒的人物。小说开始的时候,这位民子已经因为暗中偷看嫂子洗澡而被送进了养老院。这样,也就有了柳宛如专门探望民子的故事发生。事实上,也正是在探望民子,以及后来把民子接出养老院来的短暂过程中,有两个方面的细节值得我们高度关注。一个是在养老院里,民子对其他人的关心:“姐取标签时,民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拍这个老头的肩,一会儿拍拍那个老头的头,还把柳宛如她们带给他的香蕉和猕猴桃一一分给大家。给那个坐轮椅的人时,他学着柳宛如的样子,剥开皮,说,吃,香,软和。”另一个细节则是,当明明坐在地上大闹不止的时候,最终出面与他友好相处并安抚他狂躁情绪的,竟然是这位脑子不灵醒的民子,民子是谁?民子不过是一个在正常人看来的脑子不灵醒者。但就是如此一位不灵醒者,却既可以呵护养老院里的一众人群,又可以与身患恶疾的明明交朋友。也因此,在我个人的一种理解中,文清丽对民子这一人物形象的发现与塑造,其实是别有寄托的。民子这一形象的出现,其实很明显地昭示着一种救赎的希望。

最后,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是文清丽的中篇小说《姑姑艳传》。这部中篇小说的引人注目,首先在于,作家自己在另外一部名为《黄金时代》的作品中,曾经以“元小说”的方式专门提到过这篇小说:“《姑姑艳传》:这个小说很陌生,是你写的吗?太让我吃惊了,笔力越来越老辣。不过,有句诗引错了。你丈夫不懂文学,估计看了,也指不出问题。但如果你给我看,我会让你的小说能达到九十分。现在八十分的稿子,发到省级刊物,我觉有些可惜了。”请注意,作家是巧妙地借助于作家刘清扬当年的初恋情人小纳博之口,讲述以上这段话语的。但不管作家如何使用障眼法,其中一种夫子自道意味的存在,自然无可置疑。最起码,对于《姑姑艳传》这部作品,文清丽自己的满意程度较高,乃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结合作家如此的自我评价,在我看来,《姑姑艳传》应该被看作文清丽迄今为止思想艺术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之一。

《姑姑艳传》思想艺术的成功,首先体现在叙述方式的特别设定上。虽然说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早已司空见惯,但将叙述者“我”设定为一个自身都处于成长过程中的女性,却也给小说写作明显增加了难度。小说开始时,这位名叫粉妮的叙述者,还只是一个不通人事的懵懂少年。虽然她在懵懵懂懂中已经可以感觉到父母对姑姑态度的判然有别,感觉到因为海军姑父的不幸亡故而重新回到哥嫂身边讨生活的姑姑处境的尴尬与艰难,但身为孩童的她,却根本就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等到后来,姑姑他们因故来到三亚的时候,粉妮已经是海军的现役军人了。也因此,在叙述的过程中,如何才能够拿捏把握好相应的分寸与尺度,也就构成了对文清丽最大的考验。事实上,也正是借助于如此一个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成功设定,作家方才刻画塑造出了姑姑这样一位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现代女性形象。

青年时代的姑姑,曾经因为嫁给情投意合的海军军人丈夫而享受过一段幸福的生活。没想到,这个军人丈夫却因为手扶拖拉机的意外事故而不幸死亡。丈夫去世后,寡居的姑姑被迫回到了哥嫂身边勉强讨生活。既如此,她经常遭受嫂子的冷遇,也就自在情理之中。生存如此艰难的姑姑,到最后,万般无奈地被迫嫁给那位名叫张文正的矿工。既然姑姑的再次出嫁十分勉强,那她因此而生出的情感与精神痛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因此,姑姑后来提出离婚,也就可以被理解了。没想到的是,礦工姑父竟然不同意姑姑的离婚请求。如此一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处于情感困境中的姑姑,竟然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一个名叫尚明玉的男人,并因此而招致了简直就是满城风雨一般的流言蜚语。用粉妮那位刁钻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哎呀呀,你跟你妈说不清,跟旁人就能说得清?你不知道你姑是个什么货色,在咱们全县都出名了,破鞋,烂货。你知道吧,见了男人眼睛就放光,像猫眼睛一样,多少女人恨不能把她生吃了。”在我们这样一个现代性不够充分的现实社会里,如同姑姑这样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遭受非议,一点都不意外。虽然到小说的结尾处,我们已经了解到一往情深的姑姑所托非人,但她这样一种勇敢追求自身情感幸福的大无畏精神,却依然应该赢得我们足够的认同与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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