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乡人眼里,甘肃是这么一个地方:缕缕孤烟缭绕着无垠的茫茫荒漠,山上的座座烽火台遥相呼应,直逼那个曾经狼烟四起的时代。成群的骆驼伴着阵阵驼铃声走来而又远去,留下一串串曲曲折折的脚印……但在我眼中,甘肃是一个宏大壮观的石窟走廊。最西边有敦煌莫高窟,最东边有天水麦积山石窟,两窟之间东西一千五百余公里的大地上,洞窟七步生莲,星罗棋布,犹如佛教东渐留下的一串串脚印。
一、漫步雄关
一
青年时期,我读了许多边塞诗,比如岑参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李颀的“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些文字显然不是虚构的,接着地气,若非亲身体会,来自中原小桥流水、鱼米之乡的文人绝对想象不出这等景致。这些伟大的诗篇令我灵魂出窍,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亲临其境。
在向嘉峪关驶去的途中,我终于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诗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面前战战兢兢,唯有赞美,赞美也只是陈述事实,绝不敢评头论足,妄加揣摩,仅仅说出事实,文字就永垂不朽。真是不可思议,沧海桑田、改朝换代,这两句升华于荒漠的诗流传了无数岁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为圣经了,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事实、现象、场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动不动。作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样被感动,只是我的感动是双重的,我先被诗感动,然后被诗的起源感动,这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二
人们常常认为嘉峪关是长城的终点,但事实上从嘉峪关延绵向北7公里一处不起眼的土堆芯才是长城的尽头,这个不起眼的土堆芯就是长城第一墩。“墩”在《辞源》中解释为土堆,这些墩台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烽火台。然而这座土堆却并不寂寞,它盘踞在几十米的陡峭悬崖之上,悬崖仿佛如刀切一般平整而竖直。悬崖下是汹涌的讨赖河,讨赖河的河水因为流经石灰岩而呈稠密的灰白色,汹涌之势如沸腾一般。
长城第一墩又称讨赖河墩,于明嘉靖十八年由肃州兵备道李涵监筑。对于它的雄险,著名长城专家罗哲文先生曾经有过生动的吟咏:“嘉峪关,雄险画皆难,墩堡遥遥相互望,长城道道连关山,猿臂也难攀。”在一万多华里的明代长城线上,墩台无数,密如繁星,而长城第一墩与河北山海关渤海之滨的“老龙头”遥相呼应,共同构筑起中华长城“龙”的首尾,成就了中华民族“龙”的美名。如果说长城是中华民族的丰碑,那么长城第一墩就是这座丰碑崛起的地方。“长城第一墩”碑文由已故的西路军将领魏传统题写,字迹飘逸洒脱、清秀隽永。
当我走过讨赖河边时不禁为造物主的伟大而感动,祁连山脉的雪顶清晰得如同刚擦过的玻璃,险峻而宏伟,山体为灰色岩石不生草木,山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原,阳光照耀在平原的沙漠灌木上映出鲜亮的色彩。长城第一墩就静静地坐落在这里,相比于旁边汹涌奔腾的讨赖河,低调与沉稳,它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几百年来每一次战争的敌情都由它充当第一个通报者,将烽火传递于军营,吹响战斗的号角。然而今天我走过它身旁,看到被风沙侵蚀的身体,如同一个已经身材精瘦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从不诉说。
乘火车从武威至嘉峪关,明长城的遗迹伴随着铁轨断断续续,当年抵御外族入侵的城墙今天却阻碍了牧羊人放羊的归途,或许是这样的墩台太平凡、数量太多,已经不足以稀为贵了。外砖已全部消失,只剩下内部的土芯没有任何遮拦地矗立在祁连山下。我常想火车能够在这里停留,下车亲手去抚摸一下它们,几百年的风沙雨水侵蚀了他们的身体,西北特有的沙尘暴却不曾推翻他们。墩台将一段又一段的城墙连接了起来,几百年前的这里靠着这样古老的通讯方式抵御了外族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古时甘肃有四座重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肃州即今酒泉市,前往嘉峪关必须在肃州得到许可,在嘉峪关取得关照方可出关。但出关者并非全部为发配关外的罪犯,也有从事贸易的商旅、运送货物的马帮,更有因逃避战乱而出逃关外的百姓。
关于出入边关的人员成分构成,已无从考证,但20世纪初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曾率团队从山海关至嘉峪关读长城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为长城的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其中,出入嘉峪关边关人员构成有诗赋为证,1903年盖洛考察至嘉峪关时,入住现今已不复存在的增义客栈。古时中国人普遍有在店墙上留下诗文的习俗,以下为几篇具有代表性的诗文。
隔壁高丘烟沙燥,抬头却见雄关楼。
入门久慕成新人,但思倦客风尘中。
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游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中突然发现了嘉峪关,于是在店墙上留下了他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之情。
下一首诗是出自某位希望出塞创业之人,分享着他的鸿鹄之志。
劝君听一言,但毋靠苍天。
高低浮沉且逍遥,时光长短任去留
宜遵父言,宜随大义,宜守规矩。
下一首诗则是出自被发配边关的官员,每一句都诉说着他内心的愤愤不平。
好汉失职自低头,芝下凤凰不如鸡。
雄狮褪毛遭猴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见嘉峪关出入边境人员构成十分复杂,不但有西藏人、蒙古人和波斯人组成的贸易团队,美国人、英国人的探险团队还有因为各种原因需求的中国人。
嘉峪关关城内存有位于十八行省中最后一块石碑,清嘉庆十四年肃镇总兵李廷臣视察嘉峪关防务时,见这里南有祁连雪山,北有黑山,关势雄伟,便写下“天下雄关”四字并勒石为碑。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纪念。石碑上“天下雄关”四个字浑然天成,与雄关萧杀的气氛融为一体。
站在雄关之上,俯瞰一片苍茫,古来征战几人还,多少士兵的尸体在这城下化为尘土。有人说这里的将士都会吟诗作赋,我想是因为他们每天生活于这关隘之中,不得不面对死亡,因而借诗词歌赋来抒发自己的惆怅之情。雄关之中不仅有诗词歌赋,动人的传说也是比比皆是。相传,古时有一对燕子筑巢于嘉峪关柔远门内。一日清早,两燕飞出关,日暮时,雌燕先飞回来,等到雄燕飞回,关门已闭,不能入关,遂悲鸣触墙而死。为此雌燕悲痛欲绝,不时发出“啾啾”燕鸣声,一直悲鸣到死。死后其灵不散,每到有人以石击墙,就发出“啾啾”燕鸣声,向人倾诉。古时,人们把在嘉峪关内能听到燕鸣声视为吉祥之声。将军出关征战时,夫人就击墙祈祝,后来发展到将士出关前,带着眷属子女,一起到墙角击墙祈祝,以至于形成一种风俗。无论是诗词还是传说都表明了一点,这里将士生活的残酷,他们将对死亡的恐惧寄托于这些文字。
可如今萧瑟的秋风依旧拂拭着古老的城墙,热闹的旅游团队不时从我身边经过,将思绪带回现实。历史就是这么残酷,多少人用生命作代价去抢夺的城池,如今依旧坐落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帝王们渴望用城墙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却终究逃不过因自我膨胀而灭亡的命运。
生活中总会遇到挫折与困难,就像这嘉峪关的关隘一样,阻挡着前进的道路。但正如碑文所言“秦皇心中徒悲凉!长城伟业一场空!”任何关口、城墙都不能成为阻挡前进道路的理由,因为真正的城墙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困难在心中建造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让我们变得害怕失败、害怕尝试,但城墙的建造并不能保证从此高枕无忧,相反它让人变得自欺欺人。
或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位仕途失利的官员刚刚抵达这里,他心中的愤怒与不满超越了对戈壁滩的恐惧,他已经感悟到了自己的价值作用,于是他踌躇满志从头再来。
或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一行商队刚刚出关,在他们面前还有无边无际的荒漠和烈日炎炎的酷暑,他们已经感悟到了付出与收获的关系,于是他们带着憧憬继续前进。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任何人都会有所感悟,因为有挣扎有反抗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希冀。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堵难以逾越的城墙,当登上嘉峪关城楼时,俯瞰四周,沧海桑田,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城如今早已被历史淘汰,想想自己心中那堵墙又算得了什么呢。
历史终究会做出选择,而我们更应该做出选择—坚定地去翻过那堵墙。漫步雄关,残阳如血,天地相接的戈壁滩美不胜收。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墙在视野中也渐渐模糊,心中却明亮了许多。
二、宁静的生命
《玉堂闲话》道: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冈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石块,高百丈寻,望之团团,如民间积麦之状,故有此名。
一
麦积山石窟的开凿始于十六国时期的后秦。那是一个凿壁为龛、请佛入龛、举国崇信佛教的时代。皇帝姚兴的弟弟姚嵩任秦州刺史时,在麦积山亲营像事,赡奉踊跃。稍后,妙通禅法的名僧玄高隐居麦积山,山学百余人,崇其义训,禀其禅道,麦积山佛事活动呈一时之盛。
一佛出世,千佛扶持。自南北朝以降,七千余尊雕塑在麦积山次第开放,分布在一百九十四个洞窟中,吸引众多龙凤之俦前去拜谒,或吟咏,或题刻,甚或归隐,他们的驻足和眷顾使麦积山石窟风雅长存。北周时,“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的著名文学家庾信作《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并序》,有“如斯尘野,还开说法之堂;犹彼香山,更对安居之佛”句,文采斐然,其韵绕梁。诗圣杜甫流寓陇右时,为麦积山作《山寺》诗一首,“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之句,通俗恰切。而其时的杜甫,分明就是经过麦积山遗香而走的一只麝!
麦积山石窟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草堂春睡,无论是庾信还是杜甫,都没有使其扬名立万。莫高窟因斯坦因诸徒一盗成名,天下尽知。麦积山石窟也有被盗的经历—民国九年,天水天主教堂意大利传教士曾盗取麦积山石窟“上七佛阁”壁画。但几块壁画怎能与藏经洞气象万千的敦煌典籍相提并论呢?敦煌于是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成为“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专门研究藏经洞典籍和敦煌艺术的敦煌学也成为一门显学,而麦积山石窟就连跻身“中国四大石窟”之列,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明清以降,麦积山石窟湮没荒草中籍籍无名。民国初,日本学者大村西崖著《支那美术史雕塑篇》引庾信《佛龛铭》,国外始知麦积山有佛龛石窟。而国内学人知道麦积山石窟则又要迟上很多年。
二
麦积山是一座山形酷似农家麦垛的石山,平地突兀而起,南向之壁如刀劈斧削,密如蜂巢的石窟即凿于峭壁之上。据说麦积山石窟的开凿是以砍尽南山之柴为代价的。当地民谚云:“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五代文人笔记亦载,麦积山石窟“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佛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此亦说明了耗费木料之巨。
麦积山春日烟雨朦胧,夏日满目葱茏,秋日层林尽染,但到冬日,非得落上几场雪,才可算得一年四季各有风情了。我是冬天游的麦积山。连续几日的雪天,终于盼得雪霁初晴,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心中的圣地。因为不是旅游高峰期,少了摩肩接踵的拥挤和熙熙攘攘的嘈杂声,路上只有寥寥行人,连鸟鸣春涧的声音都听得到,自然是惬意至极。在雪中徒步行走,山间的雪景应接不暇。却发现步履越来越慢,低头一看,小腿几乎已经被雪覆没。疲惫极了,实在无力继续前进,便随意停靠在一棵行道树上想歇息片刻,不料却招惹了一树的琼花,纷纷火急火燎地扑向我的肩头,发出不绝的“簌簌”声。长年生活在城市,城中虽也下雪,却只能落得薄薄一层,经太阳一晒、汽车一碾,剩下的唯有一摊脏兮兮的黑雪水。眼前如此厚实纯净的雪,于我还是头一回见。在城市里,固然可以享受到现代文明带来的舒适便捷,却也失去了最质朴的与自然对晤的机会。
终于步履维艰地来到了麦积山石窟的脚下,这里是石窟的入口。一抬头,就能看到东崖的三尊大佛,准确点讲,是一佛二菩萨,石胎泥塑,悬立崖面,观照大千。佛的目光在人间的上空低垂。每一位来到麦积山的人,无论国王还是平民,都须首先这样引颈仰望。这是隋代的大佛,垂下的是隋代的目光,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前。大佛的眉间是“白毫相”,宛转右旋,发放光明。南宋绍兴年间,一个叫高振同的甘谷县工匠维修过大佛,并且有意无意地将一个宋代耀州白釉瓷碗遗落在大佛的“白毫相”中。他是麦积山石窟史上最著名的工匠,那只用来调色的瓷碗使他流芳百世。
山上山下,全部裹卷着茫茫白色。唯有石窟,还保留着它的本来面貌。光和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分割,灰黄和雪白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层层山脉、座座房屋,被老天用白色画笔描成款曼平适的巨大波荡,不含一丝涟纹。上石窟的道路被修筑成盘盘囷囷的栈道,高耸入云。但心里的恐惧最终败给了石窟的诱惑,咬咬牙,狠狠心,上了云栈。麦积山以木质云梯栈道连接着密如蜂房的窟龛。栈道采用耐腐朽的油松、水楸、漆木、山槐、山榆等硬杂木,以秦汉之法建造而成,自下而上层层突出,最多处达十二层,称作“十二联架”,成凌空穿云之势,蔚为壮观。沿栈道而上,吱吱嘎嘎的声响在脚下响起,后秦的彪悍雄健、北魏的秀骨清像、北周的珠圆玉润、隋唐的丰满夸张、两宋的写实求真,形色多多,风格种种,便在这响声中一一呈现。
一股浑厚深沉的色彩流入眼中,这是北魏的遗存。那个战乱频发的年代,北方彪悍之士与青褐的长剑画戟是时代的主旋律。勇猛的鲜卑一族又携来浩浩胡风,汇合融入了洞窟。因此,窟中佛像庄重威严,一派神圣不可侵犯之像。但是这里又多出一位慈祥的女性—乙弗氏。她生性敦厚纯善,在西魏母仪天下。由于西戎入侵,为了让百姓免遭战火之灾,被迫让出后位,在麦积山出家为尼,孤苦终老。和蔼可亲的乙弗皇后,仙裾飘舞,虔诚祈祷,普度天下众生,宛若一位美丽善良的母亲,让人感到无限的亲切与温暖。在这里,强悍和温柔并存,以强烈的张力呼唤那个诡幻奇谲的时代。
体态开始柔美,神情逐渐活泼,面容越发俊俏,这是到了隋唐。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里不枯的吟笑和娇嗔。经过千百年的风吹雨淋,更显得若实若虚,若即若离,在洞窟中用修长婀娜的线条泼墨出壮丽无比的华美画篇。他们是雕塑,但他们不仅仅是雕塑,更像是历经千年依然蓬勃的生命在燃烧、在蒸腾……洞窟里还遗留着当年的壁画,几位飞天仙女身着薄纱,衣袂飘飘,轻歌曼舞,穿梭于祥云之间,在大唐的雄风里尽情狂欢。
唐代的雄风渐渐销声匿迹,由狂热走向温煦,这是到了宋代。在这里看到的并不全是高高在上的佛陀菩萨,还有体态轻盈、潇洒自若的人间美女和宽衣博带的汉族士大夫形象。西域印度风情一扫而去,民族特色在窟内生根发芽。
走累了,也看累了,驻足在山顶俯视万物。人类是多么的热爱生命,自古就不乏帝王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佛的意义,同样在于普度百姓于水火,为他们求得永生。但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仍然摆脱不了终止的那一天,于是一代代艺术家倾尽心血,有所遗留,又给后代以默默滋养,让艺术的生命继续行走下去。千百年间,永生的佛陀陪伴护佑着麦积山中的生命,使其也得以永生。麦积山石窟如此,莫高窟和榆林窟亦如此。西北的土地虽然荒凉,但是这里却藏纳了无穷鲜活的艺术生命等待知音去发现它。这份生命承受不住江南的繁华嘈杂,唯有宁静和寂寞,才是它们永久的家。
三、梦里敦煌
连绵不绝的灰白色沙漠,灰褐色戈壁,道道伤痕似的雅丹地貌,以及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纵使在心中已经揣想过千百遍,你仍然会惊叹大自然不可思议的伟大神力造就了这沙漠中的神秘奇观。祁连山的雪水切割开坚硬的岩石,冲刷出千沟万壑,顽强地奔流在干涸的大地上,带来了泥土,也带来了绿洲,也因此诞生了这个古称沙州、今名敦煌的城市。
——题记
一
与敦煌莫高窟默默对视多年后,我才迈着孤寂、怯生的脚步,踏上了朝拜这座肃立在中国西部大漠中央的佛教艺术圣殿的西行之路。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几十年来,从画册上、影视里、文字中一遍遍凝视飞天环舞,佛光盛大的莫高窟庞然出世的身影,我脆弱的内心实在太惧怕自己成天奔跑于滚滚红尘的步履,会打扰莫高窟独守千年的那份宁静与圣洁,更怕与道士塔下埋葬的那段让国人至今无奈叹息的伤心史相遇了。
最早让我记住敦煌的,不是莫高窟藏经洞的神秘灯火,也不是历朝历代不留姓名的供养人甘守寂寞,在大漠深处开凿洞窟,礼拜佛事的朦胧背影,而是那些身姿婀娜,自古以来就高高飘飞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上空的飞天和那位背负了太多骂名,与莫高窟的辉煌与屈辱息息相关的没落道士王圆箓。一个是莫高窟为人类创造的极尽美丽、善良与自由的精神意象;一个是让莫高窟频遭劫难的千古罪人!创造与毁灭,高尚和卑微,这两种水火不能相容的精神情感,怎么就这么天衣无缝地同时出现在了煌煌盛大的莫高窟了呢?
梦在心里存放久了,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加快。
巨大的沙海出现在戈壁尽头。承天接地的沙粒静静潜伏在苍茫大地上,仿佛成千上万默默行走在朝圣路上的圣徒:沉默、虔诚,无悲无喜,坚持不懈地匍匐在西行路上。我知道,进入中国西部这片神秘浩大的沙海深处,就是我谦卑的灵魂多少年来久久遥望,却不敢贸然接近的精神圣地敦煌莫高窟。
到了敦煌,游完鸣沙山和月牙泉,就匆匆忙忙赶往莫高窟。
通往莫高窟的路上,虽然有一片片的绿洲和村庄,但绿洲过了,村庄过了,还是大片大片的沙漠。白晃晃的沙漠围拢在敦煌四周,盛夏灼热明亮的太阳照下来,敦煌一带辽阔无际的沙海仿佛一面横陈在茫茫西部的明镜,映照得敦煌的天空和大地纯洁纯粹,一尘不染。行走在通往莫高窟的沙漠上,我能听见匍匐在大地上的沙粒宁静而铮铮有声的呼吸,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满世界的沙粒都迈着和我一样急匆而虔诚的脚步,向莫高窟靠拢。
大地极尽之处,就有大地深沉的呼吸。穿过一片高挺笔直的白杨林,莫高窟出现在了视野里。
如果站在远处凝视,白沙覆盖下的莫高窟不仅没有半点神秘与庄严,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苍凉与伤感:从鸣沙山延伸过来的沙漠,一直覆盖到莫高窟顶上。一座苍老的烽火台伫立在空旷蔚蓝的天空下面。三危山对面,莫高窟洞开的一排排洞窟,仿佛一只只可以透穿我们这些沉迷俗世的造访者的五脏六腑的眼睛,黝黑深邃,触目惊心。而那青云之半,峭壁之间、万龛千室中的佛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透过历史的迷雾,俯视着三千大千世界,如此澄清、洁净而通透……
所以我来了,从喧嚣的花花世界,来凭吊这堵鸣沙山边沿的山崖,来感受这凝结着仙乐、定格着仙姿的佛国世界。洞窟朝着日出的东方,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载:“舜逐苗于三危”;这里,从那个神人未分的年代起,便是华夏与蛮夷的分野。太阳大得刺眼,眼前的三危山白而亮得有些朦胧,霎时间竟像极了三尊正襟危坐的佛陀。嶙峋的山石,丝毫没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气势。那样所向披靡的野心,只会搅扰这佛界的宁静。
时间回溯到南北朝,前秦建元二年,一个苦行僧来到三危山下。忽然,他看见山现宝光,状如千佛,于是心潮再难平静。能看见佛光,对于一个将毕生心血先给参禅悟道的苦行僧而言,是一件多么难以名状的喜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极而泣,但是我们知道,他发下宏愿,要在此处依山开洞,将三危山对面的山崖变成一处真正的胜境。这个和尚,名字叫做“乐尊”。从他开凿第一个洞窟开始,莫高窟就没有断过开凿与修葺。一千七百米的山崖上,竟共凿成了七百三十五个洞窟。南北朝的穹顶、隋唐的彩塑、宋代的地砖、元代的壁画、清代的飞檐……洞窟竟像是二胡的共鸣箱,回荡着叮叮当当的斧凿、阿弥陀佛的诵经、骚人墨客的赞叹,和历经千年不绝的沧桑与哀婉。
壁画与造像,最精美的大约就是唐朝的了吧。之前南北朝的拘谨小器,与之后宋元的生涩呆板,在有唐一代的记录中荡然无存。那是一个有李白的朝代:“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是一个有王翰的朝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是一个天下名士争相入彀,威震四海八方来朝的年代,那是一个从贞观之治走向开元盛世,几百年立于世界民族之巅的年代。这样的年代,所拥有的是怎样不同寻常的恢弘气度!那些翩翩起舞的飞天,或散花,或鼓乐,衣袂飘飘;那些佛陀,或斜坐,或侧卧,唯一不变的是脸上那淡淡的、慈祥而宁静的一抹笑意。不羁与安逸,所有的艺术珍品中,都透出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这便是盛唐,没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战乱,也没有刻板晦涩的理学对人性的扭曲,更没有数学物理之类会将人的梦幻彻底分崩离析的怪物。工匠画师们,带了那安静祥和的心思下笔运刀,将那个年代独有的情思,以眼前的方式呈现给了前来瞻仰的后人。
我看到了反弹琵琶的飞天。她只是敦煌壁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成了今天敦煌的标志。反弹琵琶,画家要有怎样的兰质蕙心,才能创作出这千年不衰的形象?那丰腴的线条、那若隐若现的笑靥、那如梦如幻的舞姿……纵是经过剑阁之雄、见过庐山之美的李白,也要为之痴倒了吧?
我看到了九层楼内的弥勒菩萨,这位将在几万年后降临人间,度一切苦厄的菩萨,像一位妇人一样柔美、慈祥。我看到了第一百四十八窟中的涅槃佛,佛祖静静地躺在石榻上,美目轻阖,体态端庄。无数罗汉弟子立在佛祖身后,见证这个伟大庄严的时刻。他们神色悲戚,不知是感伤佛之将去,还是感伤佛祖去后、弥勒降临之前这段漫漫的无佛岁月。墙壁上的《涅槃经》经变画,使不谙佛理的我唏嘘不已:无存无灭,无生无死,甚至无佛。有什么?只有仪式,以及仪式中透出的信仰,与信仰带给人心灵的抚慰。
又想起了达摩祖师与慧可和尚的对话。
慧可:“吾心不宁,乞师与安。”
达摩:“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吾与汝安心竟。”
原来,佛降生于世,不为超度,只为安心;原来超度与安心,本就是一回事情。想必佛祖涅槃之时,已与众人安心竟矣。可是,如今已是一个无佛世界了,红尘劫数又使人迷惑,使人不安了。世界都在喧嚣,莫高窟似已退守到了物质世界的边缘,才得以保存这一方净土。我面对微笑而眠的佛陀,回忆这些年的生命,回忆所见过的浮华、经过的衰飒、历过的生死、伤过的别离。生命中的梦幻如电光幻影一般从心头掠过,五味杂陈。我在心底对佛祖说:“吾心不宁,乞师与安。”于是一切定格了,那些生和死、笑和泪,都定格了,渐远了。蓦地听到一个沧桑而邈远的声音:“吾与汝安心竟。”
二
第二天,我再一次造访莫高窟。也许是来之前的功课没有做足,竟很“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院落:“敦煌研究院院史陈列馆”。
看来,不知此处的人不仅我一个,因为同莫高窟内已渐成潮流的人相比,这里实在是显得分外冷清。
院子里的屋子,可以称作是近现代的僧房了;而那些“僧人”们,直到今日,还在洞窟中进行着他们的“修行”:测量、清理、考察、临摹、复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碌碌红尘中的芸芸众生为了身外的豪宅香车而爬摸滚打时,他们面对的,是千百年前的智慧与感情。辛苦虽然是辛苦了些,但长年累月与古人的对话,岂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福分?这里是一个神奇的时空隧道,他们不用寻津问路,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外桃源。俗世中的那些事情,早就与它们没什么相干了。
在这里,我遇到一位画家,他朴实得像每一个敦煌人,没有当下所谓“艺术家”的张杨与奢靡,修剪得颇整齐的外表,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当我称他为“大师”的时候,他微笑着连连摆手:“真正的大师在洞窟里呢,我们只不过是朝圣者。”
真正的大师在洞窟里,我们只是朝圣者。这不是谦逊,这是一个真正有艺术修养的人对自己的准确定位。在敦煌,没有大师,常书鸿不是,张大千不是,包括这位先生在内的许多画师也不是。他们,只是纯粹为了瞻仰伟迹而来的朝圣者,被这里吸引,所以留下来,最终成了这伟迹的一部分。清代的金兰生先生说,“把意志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看看那些动辄架空动辄超越的所谓“艺术家”们,他们甚至没有用谦卑的心态面对艺术,如何能得到缪斯女神的垂青?把意志沉潜得下!醉心于名利太久的“大师”们,有几人做到了?
佛经说:佛有三种,曰过去,曰现在,曰未来。过去即燃灯佛,现在即释迦佛,未来即弥勒佛。释迦佛已经涅槃,弥勒佛尚未降生,现在是一个无佛世界,故人无信仰、无善念,世有杀戮、有纷争。
陈列馆内有一棵老树,盘根错节,亭亭如华盖。莫高窟的沉寂已经够久了,已像这树一样有了千年的积累,现在该是它灼灼其华,迎来另一个巅峰的时候了。它不应仅仅作为一个遗迹来供后人瞻仰凭吊,它应当像当年一样,让佛光走出洞窟,越过宕泉河、三危山,重新泽被千里之外那被扭曲了太久的红尘世界。
弥勒降临,是永远等不到的。人心向恶,则佛灭;人心向善,则佛生。佛生而泽被世人,即弥勒世界。
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尚偏安一隅的佛国世界了。也许此生再也不会重回这些洞窟,但我希望,在即将重回的那个红尘世界里,也能聆听到来自佛的安抚心灵的声音。
三
是夜,从天际而来的一声声沉重钟击,带着历史的沧桑和荒凉,越过黄沙漫天,拨开腐朽烟尘,响在我耳边。如母亲的拳拳叮嘱,情人的缠绵呓语。天边犹自一抹冷月,泛着说不出诡异的幽幽蓝光。
但我是如此迷恋这片异域风情,如刀割的风沙也爱,冷冽森然的氛围也爱,渺无人烟的孤寂也爱,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我走向这里,一步一步,义无反顾。猎猎寒风吹起长发,粗糙的沙粒刺得脸颊生疼,而我就在这黑夜,这黄沙中固执地行走。此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一人,浩瀚的银河星系向我俯来,宇宙间唯我独大。
而我的归属,那份心心念念的绮思,却在远方。一路上,看尽了月牙泉的秀丽清澈、玉门关的萧索,踏入魔鬼域,于鬼声森森中兀自行走,黄沙延绵千里,而黑夜仿佛永无尽头。我也不觉饥渴疲惫,好似自己在黑夜黄沙中这般行走已经好久,久到只记得心里的执念。
远处有忽明忽暗的光亮,牵引我前行的远古之声,是神灵?是梦魇?不知。一步步走近,那片我魂牵梦萦着的归属乐土。蓝月幽幽地将清辉洒下,照亮我的眼前。有穿着红色宫装的绝色女子,手持一盏琉璃灯,袅袅婷婷,孑孑独立在石窟前,静静等待。待得行至眼前,见她眉间一抹朱砂,更添风华。只一眼,便望进彼此的心底。跋涉千里与你相见,也辛苦你在这里的漫长等待。你牵我入窟,以灯盏之光照亮这片尘封已久的世界,是我到得太迟,光彩夺目的珍宝已遭人掠夺,庄严肃穆的佛像已腐朽斑斑,恢宏壮丽的洞窟蛛网遍结,古老神圣的经卷文书也不知遗落何方,只有墙面的飞天,随手蒙尘但依旧遗世独立。众多飞天形容各异,其中,或姿态风流,拈花含笑;或逆风飞翔,体态轻盈;或神态严肃,手托花盘;或扬手撒花,迎风而往……
但你却不责怪我姗姗来迟,保存好遗留的珍宝,修复好斑驳的佛像,扫去烦人的蛛网,找回散落的经本,拂去壁画上的灰尘。巧笑嫣然,执起我手,引我入内。我内心的每一丝躁动不安都因此地而平息,遥远而古老的神祗之声悄然而起,令我这一缕惴惴不安的魂魄感到安详平静。也许我是你的骨血,早年却流落他方,如今终于得以归来。你牵着我的手穿梭于一个个不同的洞窟之中,被各种神奇瑰丽、不可思议包围。
最后,你在我面前倾世一舞,举足旋身,红纱翩翩,舞姿绚烂,魅惑艳丽,你反弹琵琶;长袖舒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你是傲然于世的冷傲红莲;身姿纤纤,裙裾飘然,眉间的朱砂在片片红纱之中显得更加鲜艳欲滴,这是误入红尘的仙子;临风而立,衣袂翩飞,这一场哀转缠绵的独舞,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黄沙之中。
黎明将至,寒意渐消,暖意自心间而起,带着满满的喜悦。此时晓风残月,我抚摸着粗糙的断壁残垣,于心底深深赞叹这人类的艺术瑰宝,你在黄沙中屹立千年不倒,延绵的风沙也伤不了你丝毫的美丽。如何能够不爱你,不管在最初,还是最后,你都是我心间之大爱——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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