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酸枣一样活着》王新芳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在我的故乡,田边地头、沟沟岔岔,遍生着一丛丛一堆堆的酸枣树。它平常至极,又高贵至极。

或许是鸟嘴里意外滑落下的一粒籽,一抔贫瘠的土地养育了它,生根,发芽,长叶,开花,从此在这里落户安家。

酸枣树高不足尺,满身硬刺,明知道长不成栋梁高树,却还在努力生长。它默默兀立着,从不需要谁的关照和爱抚,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顽强地成为一簇怒放的生命。六月间,枣树开花了,小米一般,黄黄绿绿的,如夜空中的繁星,随风散布着一种沁人的苦香。随后,在日渐寂寞的景色里,枝叶由绿转黄,树上就结出小小的酸枣,亮亮的,红红的,像珍珠,又像玛瑙。此时,酸枣便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宝了。

酸枣质朴无华,价值却很高。树叶可提取酸叶酮,对冠心病有较好疗效。核壳可制活性炭,还能当柴烧。果肉可制酸枣面、酿酒、做醋,有健胃助消化的功能。特别是,加工生产的酸枣仁,更是名贵中药材,可养肝安神、宁心敛汁,主治神经衰弱、失眠多梦、心悸、盗汗。酸枣就像一盏灯,给乡亲们苦涩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石河,作为一个词,它葱茏葳蕤,在历史与现实间抬起丘陵的头颅,在小河的奔流中涌荡着动人的传说。它丰富,足以让美好的想象在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停留驻足。

我们村不大,不到三百户人家,却是闻名全国的药乡。这里加工生产的枣仁粒大、仁饱、色红、味正,誉满神州,名冠天下。一个漫长的冬天,小村庄躁动不安,热闹非凡。它像一个巨人,张开大口,把全国各地的酸枣吞进肚中。我躺在老家的木床上,风吹窗响,怎么也无法安睡。整整一夜,听到一辆接一辆的大汽车“呜呜”地开进村庄。年迈的父母在隔壁低声猜测,是谁家又拉回了酸枣呢?

全国各地,产酸枣的地方很多,但会枣仁加工的地方少之又少。这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加工技术。

历史上的某一天,一个外地姑娘嫁到石河村。她个子矮小,脸色蜡黄,甚至还有几颗若隐若现的麻子。红盖头揭开的瞬间,她的丈夫忍不住一声长叹。但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媳妇给夫家带来了发家致富的秘籍。紧闭的大门里,她指导丈夫和公爹把酸枣浸泡在一口大锅里,直到皮浆肉烂,捞出来,再以米糠杂糅,放在石碾上去皮。随后,佐以清水,把枣核上残存的皮肉洗净,在屋顶上晾干,吹焦。再把枣核放在石碾上推压,枣核纷纷破开,露出鲜红的枣仁。再用荆条编织的筛子反复筛几遍,当然粗细筛眼不同,枣仁光滑,从筛子眼漏下;枣壳干涩,被人为撮了出来。就这样,药材枣仁就加工而成。

很快,这家人的生活就显眼起来,买了骡子买了马,置办了房子买了地。当然,一开始他们固守着自己发家的秘密。但眼红的穷亲戚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这个神秘之家,晓之以亲情,动之以大义,最终秘密不再是秘密。亲戚们走出门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感激。

到了今天,枣仁加工的技术已经公开化了,随着枣仁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枣仁加工的程序越来越精细。严格说来,需要四道工序:第一步是脱。就是给酸枣脱皮,只剩枣核。在最寒冷的天气里,先将酸枣用石碾压开口,晾晒到“焦”的程度,再用石碾碾轧,筛掉皮渣。目前,这一步逐渐被“洗”代替,洗枣厂里,有专门的洗枣机给枣去皮。第二步叫粉。即将枣核粉碎,取出枣仁。这个技术最关键。核壳破碎,粒大了枣仁取不出来,粒小了会将枣仁损伤。如今用的机用粉碎机,取出的酸枣仁表面完好无损、红灿光亮。第三步是筛。就是筛选枣仁。这是最难的一道工序。粉碎好的枣核枣仁混合在一起,不能用水沉淀分开,枣仁见水就会产生皱纹。晒干后,那层光亮皮就脱落了。只有经过三道用荆条编制的特制漏筛,才会将枣仁与枣壳分离得一清二楚。第四步是晒。即晒枣仁,这也是一道难关。如果光晒不好,就会影响枣仁质量。为保持枣仁自然水分,乡亲们不晒枣仁,而先晒枣核,晒枣核不损害枣仁的光洁度。他们凭着多年的经验,抓起一把枣核,晃一晃,听一听枣仁在枣核内转动的声音,便可知道所含水分。

乡亲们,农忙时节是农民,农闲时节是商人。所以,他们有一个最恰当的名称,叫药乡农商。

大千世界就是一张薄纸,翻过去是自然,翻过来是人生。

父亲衰老得厉害,最困扰他的就是胃炎和肺气肿。刚到60岁,就再也干不动体力活。即使往菜园推一趟空架子车,他都气喘不止,呼吸困难。要是来一场感冒,父亲就要在床上依着枕头坐一夜,咳嗽着不能睡。父亲饭量也不行,吃得很少,一顿吃一个馒头都很勉强。农活欺负着一个衰老的人,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我给他拿过很多药,但效果都不太理想。因为,父亲忧伤的胃和肺,都是年轻时体力严重透支带来的恶果。

冬日里,天刚蒙蒙亮,父亲就骑上一辆破自行车,戴上两条粗布制成的细长口袋,冒着凛冽的寒风出发了。他约上几个人偷偷去外地买枣。北到临城、赞皇,南到邢台、沙河,100公里开外的村庄,全都留下了父亲的足迹。酸枣几毛钱一斤,枣仁几十元一斤,加工后的利润少不了20%,挣的钱相当于生产队公分的10倍。可观的利润让父亲甘冒风险,他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饭店很少,即使有,父亲也舍不得进去。他出门带着干粮,午饭时,父亲往往是干咽窝头。遇到小河,就砸开冰面,喝一口冰水。粗劣的饭食侵害着父亲的胃。而酸枣产地多在山区,动不动就是几里长的大坡。父亲身高一米八,体重却仅有一百斤,竹竿一样弱不禁风。买枣的时候,父亲常常忘记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能多买就多买,能多装就多装。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推着二百多斤的枣上坡的,一定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在推上坡顶的那一刻,父亲瘫软在地,急剧的呼吸无情地破坏了父亲的肺。

父亲大口喘息着,并不觉得痛苦。他一定还记得我手腕上的手表吧?月明星稀的打谷场上,父亲用笔在我细细的手腕上画了一个手表,很肯定地说,你以后会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小小的我将信将疑,我不知道身为农民的父亲何以如此肯定,但我知道,父亲是个开朗而明媚的人,即使经常为生活发愁,也一直有个美好的希望在心里。

父亲和酸枣加工相依相偎,干了一辈子,真正的退休要从那次晒枣核说起。

当时,父亲把枣核晒在村南的公路上,那是一个坡度很大的陡坡,一半晒枣核,一半过人。谁知天不作美,偏偏遇上连阴雨,一下就是十来天,有时雨大,有时雨小,就没个放晴的时候。父亲一天到晚长在公路边。白天,打着伞,凄风冷雨,冻得父亲感冒了。夜晚,父亲住在路边的窝棚里,窝棚漏雨,父亲的被褥都湿了。偏巧附近埋了一位新死的村民,父亲胆小,总是疑神疑鬼。那一段时间,父亲的情绪坏到极点,对母亲总是大发脾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父亲还自我埋怨着,这么大岁数了,还受这罪,干脆不如死了痛快!

就是那一次看枣,让母亲痛下决心,坚决不让父亲再干枣仁加工生意。母亲说,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为了挣俩钱把命搭进去,那太不值得了。父亲从生意行中退了休,每天在墙根下闲坐,不时咳嗽着、气喘着。有时,他又会羡慕别人生意红火,豪迈地说过几天也拉一车酸枣的话,母亲马上打断他,你忘了那年晒枣核的事了?母亲一揭短,父亲就再也不敢言语了。

机器轰鸣,我的内心又有了一片祈祷的天空。我听到罗伯特·勃来贴着我的耳根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因加工枣仁,乡亲们富裕起来了。村子在悄悄北移,那些枣仁加工户在村北盖了新房,全是红砖蓝瓦,用水泥浇筑了地面。家里装了电话,买了拖拉机。日子红红火火的,让人眼气。

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人们的思想认识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形成了尊商贱农的风气。谁家是枣仁加工户,就是能耐人的代名词;谁家还在老实巴交地种地,就是能力有问题。村里有个人叫“秋天”,大字不识一个,做买卖全凭心算,他是村里枣仁加工的大户。两个儿子,不过是初中文化,长相也普通,却都早早成了亲。大儿媳是村干部的闺女,小儿媳长得如花似玉。相对于“秋天”的受人尊敬,小舅渐渐被人看不起,因为他还在恪守着一方土地。这伤不起的面子,让小舅的自尊备受煎熬。

小舅是村里的文化人,读的书多,下得一手好象棋,还会看风水、拆八字,了解国家大事,也颇懂乡间俚曲。但是,他像一只蜗牛一样,不得不窝在石河村里,生活相当憋屈。有时候看路遥的文字,我会想到孙少平、想到高加林,然后把小舅的影子和他们叠加在一起。小舅的悲情是内化在精神层面上的,这让他多少看上去有点忧郁。

小舅年轻,头脑灵活,缺的是经验和本钱。母亲一直唠叨着,要父亲拉扯小舅一把。小舅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媳妇又常年有病,日子过得举步维艰。于是,父亲就和小舅合伙做起了生意,这一搭档就是好多年。

父亲带着小舅走南闯北、购枣卖货,跑了很多地方,也认识了很多朋友。逐渐地,小舅能够独当一面,他们的分工就有了变化,小舅负责出门买枣卖货,父亲负责在家加工干活。小舅每次出门,母亲总把我支出去玩,但我偶尔会机灵地偷瞄两眼,发现母亲把一大摞现金都塞进一个长筒丝袜里,郑重地捆在小舅的腰间。“腰缠万贯”,大概就这意思吧。

带着大量的现金出门,家里人总要担一份心。村里已经有几家安装了电话,非要等到某一天小舅把电话打到那些人家去报了一声平安,母亲才会念一声“阿弥陀佛”,把心放到肚子里。小舅去过的地方很多。购枣时,东北去过青龙、朝阳、建昌,山西到过长治、秦县、榆次,河南到过林县、三门峡,山东到过泰安。相对来说,卖货的地点固定,左不过是安国和亳州。几天后,小舅就带着一辆能拉四五吨的货车进了村,父亲一早找好了卸车的人,人扛肩背,把枣运回家里。

小舅年轻,有闯劲,一个人就敢走南闯北。但读过书的小舅自尊心极强,在干枣仁加工的这些年中,他更多地了解到人情冷暖、世间悲欢。当时,拉一车枣是几千元,最多一万元的本钱。很多时候,父亲和小舅是作难的,因为本钱不好凑。那时贷款还不多,总要把亲戚门上划拉个遍,琢磨着谁家富裕,再向谁家开口借钱。

有一年,又是拉枣季节,小舅突然想起来一个远方表哥,他家是开砖厂的,应该有借钱的实力。小舅从商店买了一些礼品登门走亲戚,表哥倒也热情,听小舅说明来意,爽快地答应借给几千元。小舅安心地出门了。等到找齐货源、让表哥打款的时候,表哥竟然说,儿子前几天去邢台,把钱花了出去。小舅在异地他乡欲哭无泪,后来还是父亲想办法寄了钱过去,小舅才把货拉了回来。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回来后,小舅就和表哥断了联系。

据说,表哥后悔答应借钱给小舅,是知道小舅穷,怕小舅还不起。狗眼看人低,亲戚有时还不如一个外人。

美好的时光都被咬疼过、撕碎过。

枣仁的行情不稳定,一年挣一年赔。前几年,行情看好,村里很多人都挣了钱。有个小子一趟就挣了10万元。挣了钱的农民扬眉吐气,买了小轿车、电视、苹果手机,而且突然时兴起来搞聚会。是小学同学的,聚会;是同岁的,聚会。他们在县城最好的影楼拍合影,在县城最好的饭店进餐,友谊加深了,大家都怀念起过去的青葱岁月了,都不知道这钱怎么花才能显得更气派了。

也有行情不好的时候。有些人根据往常的经验,冬季里嫌弃行情低,说囤着货吧,赶明春天卖个好价钱。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价格一降再降,本钱已经合到240元一公斤,转眼只能卖到104元一公斤。不卖?这枣仁见不得过夏天,夏天会生虫,有可能报废。卖?就会赔进去身家性命。据说,“秋天”连着几年顺风顺水,有一次想干大的,囤了好多货,听说要赔进去20万。他前一阵子托我在县城找房子,但最近又没有了消息。

尽管有赔有赚,总体而言,故乡富裕起来了。它和周边的东石河、南李庄、北李庄、刘家庄、李交台、樊交台等19个村加在一起,年加工酸枣三万吨,加工枣仁两千吨,产值近一个亿,占全国市场份额的90%,是全国最大的枣仁生产基地。

又是一年枣花香,枣花小米一般,黄黄绿绿的,村庄里又弥漫着动人的药香。一只斑鸠在鸣叫,它的叫声瞬间压住了风声。过不了多久,鲜红亮丽的酸枣就会挂满枝头,乡亲们又会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虽然枣仁加工的过程有苦有泪,但枣仁毕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所以,心存感激。

生命,野草一样生生灭灭,读黄了每一片草叶,昨天和今天总是一个样,一个七天接着一个七天地抄袭模仿。人,必须像酸枣一样活着。在黑夜里等待,在狂风暴雨里等待,就算只出现一点点阳光,也要努力朝着那些光生长。

(作者单位:河北内丘县职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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